这药苦的就像用黄莲汁熬出来的,苦的掉渣,赵吟咂了咂嘴,就手拿起一旁茶杯灌了几口香茶,这才觉得口中涩苦味道淡下去许多。
“夷冲回来了没?”赵吟抿了抿唇,问道。
“夷将军带领的前锋营还没有回来。”萧泽摇头。
说起来赵吟加夷冲的组合应该是霹雳无敌的强,但没料到突厥兵居然异常狡猾,加之在平原作战,无势可依,无险可用,只能用兵力对兵力。要真是硬碰硬倒也不怕,可是突厥却化整为散,以小股的骑兵来滋扰赵军。突厥常年活跃在草原上,本就是游牧民族,对此地风物特别熟悉,但赵吟却不可能跟着他玩,赵军若拆散,那就真的完了。曾有一段时间赵吟真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
突厥有张良计,赵吟当然也有过墙梯。他们爱玩阴的,赵吟奉陪到底,正好让这帮突厥人见识一下外号‘雷霆’的夷冲手段有多厉害。
夷冲麾下的骑兵特点在于速度快,行动敏捷,作战力强,他的这五千亲骑可不比突厥差,在赵吟和夷冲的联合扫荡下,突厥也收敛了狂劲,不敢嚣张了,平静了好一段日子,可最近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恩,没事了,你去忙吧。”赵吟揉了揉鼻子,开始翻看军报。
萧泽接过碗,却没离开,呆杵在赵吟身旁。
“怎么?还有事?”赵吟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他。
“其实……”向来直肠子的萧泽开始吞吞吐吐,一副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尴尬样子。
赵吟挑眉,似笑非笑,“我想呢平时都由军医直接送药过来的,怎需劳动你这位上将。八成是猜拳输了被他们撺掇来的吧?”
萧泽耳根子烧红,只能一个劲的呵呵傻笑。
“是不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赵吟靠着椅背,双手环胸看着萧泽。
萧泽点头,回复严肃的样子,“将军们都很想知道元帅何时动手,我们在这草原上盘桓了二个多月了。”萧泽没好意思说,其实他们都快憋不住了,很想好好同突厥打一场。
赵吟明白他们的心思,起身走到帐内另一角的作战沙盘前,偌大的木盘上堆着形状各异的山丘,丘地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红白绿色的旗帜,赫然是此处方圆数百里的地理模型。
赵吟信手拔了一面小旗,在草原的某块地方画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手中小旗不偏不倚的正插在圆的中央,萧泽目光顿闪,激动道:“元帅是准备动手了?”
“你倒是急什么。”赵吟笑谑了他一句,指尖将那块沙丘慢慢拨平,眼中闪过狠色,“突厥王跟我玩这种雕虫小技,实在上不了台面。”
“元帅的意思是?”萧泽紧紧搓着手,斗志高昂。
赵吟一笑,不轻不缓的说道:“直捣他的王廷,让他首尾不得衔顾。”
“元帅,我……”萧泽刚想请战,帐外却突然传来吵嚷声。
赵吟觉察不对,快步走了出去,刚掀开帷帐就有一员大将朝这方奔来,一身战袍浴血,显然是刚经过一番激战。
“那人是夷冲将军麾下的上府别将。”萧泽跟在赵吟身后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赵吟几步迎了上去,一手挽住那位别将免了他的军礼。
那位将军反手抹了一把脸上血渍,稍许喘了口气后这才道:“夷冲将军带领我们去笕谷扫荡一队突厥骑兵,回来的时候我们突然碰到了他们的大军,夷冲将军命我们不得硬拼。”
赵吟点头,要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不过夷冲将军在断后的时候不小心中了对方一支流矢……”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吟已经大惊,转身就往夷冲的行帐方向冲去。
他的帐外站着不少人,大多都是与他一同回来的亲卫,皆是满身风尘混着斑驳的血渍。见到赵吟后众人各个按剑行礼,赵吟摆了摆手只道:免了。也不停步,直接掀帐走了进去。
夷冲刚被人扶到睡榻上,身上有多处伤口,倒并不致命,反而胸口当心的那一箭却是骇人。夷冲见到赵吟来了,还想强撑着起身,忙被赵吟一肩按下,“都伤成这样了,别乱动。”
军医烧好了刀子来到榻旁准备替夷冲拔箭,赵吟退站在一侧,紧张的看着。
解下他身上厚重的盔甲时,一枚翠玉珏从他怀中掉落,摔在地上裂为了两半,夷冲想俯身去捡,赵吟却早他一步的拾了起来。
玉珏上沾有鲜血,赵吟将左右两块碎玉拼在一起,目中顿时闪过一丝古怪。这是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当初在聚宝阁看到的时候,赵吟就有些爱不释手,只因这块玉中呈现出一只天然的貔貅兽,貔貅又名辟邪,是驱邪避秽的宝贝,他本想买下后送给金枬颜的,没想到那老板说这块羊脂玉已经有人定下了,而那个人却是楚朝歌。
“要不是这块玉替我挡了下,恐怕我是真的要去见阎罗王了。”夷冲声音含含糊糊的说,军医正在替他割开伤口,取出装有倒刺的箭矢。
“夷将军说的是,若箭再深个两分,恐怕华佗在世都救不了您了。”军医将沾满鲜血的铁矢弯钩放到木盘里,净了手后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赵吟待军医全部处理妥当后,这才坐到夷冲身边将手中那块玉珏递还给他,笑道,“这可是你第一次吃那么大亏。”
夷冲将那方碎了的玉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低眉慨然一笑,“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让元帅见笑了。”
赵吟摇头,压低声音朝他道:“恐怕不是你失手,而是突厥终于有动作了。”
夷冲目光一凛,霍然抬头看着赵吟,“我这次遇到的突厥军队少说也有五六万之多。元帅的意思是,他们要敛散为整,准备和我军一决高下了?”
赵吟勾唇,阴恻恻一笑,“突厥王未必想得太美,难道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让我们陪着猫捉老鼠么?”
“元帅话中有深意?”夷冲眼睛眯起,虽然这是第一次和赵吟拍档,但是他也知道赵吟用兵奇诡,‘战神’的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不算太深。”赵吟摇了摇指,起身为夷冲沏了杯热茶,夷冲道过一声谢后,接过慢饮,赵吟笃悠悠的又道,“我要先捣他黄龙,待他们方寸大乱的时候再一举围歼。”
夷冲差点被一口水呛死,憋红了脸,咳嗽几声,将茶杯往旁边一搁,急道,“元帅要扫他王廷?若真是这样必然不能用大军,小队奇袭最佳,倘若如此,则战力必须非常强,末将请战。”
赵吟赞允点头,眼中不掩钦赏。夷冲出身武状元,这一路征战凭着功绩坐到今天的位置,果然能力不俗。赵吟只需一句话他已经明白其中所有关窍,萧泽比起他来总显得欠缺一些火候。
“你伤成这样还能领军突袭?”赵吟拍了拍床榻,起身而立。
“元帅,我可以的。”夷冲猛地直身,大幅度的动作扯到了新敷的伤口,疼得他眉头微拧,却硬撑着不露声色。
赵吟摇头,心中早有计较,“这一战我亲自领军,只许胜不能败。”
他字字坚定,沉稳的目光中透出睿智光芒。夷冲知道赵吟一旦作出决定,旁人是很难动摇的,只是,“元帅统领三军,不适合冒险,不若另择他人?”
“你也知道此战凶险,突厥王廷周围必然守有重兵。突厥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果是你领军,你成功的把握有多少?”赵吟走到桌畔,转头看向夷冲,五指无意识的轻敲着桌面。
夷冲低头,暗暗估算,“五成左右。”
“而且你还需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是不是?”
夷冲鼓足勇气看向赵吟,“即便如此,仍旧值得一试。”
赵吟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中隐约带笑,“可我有九成的把握,还有那一成和你一样,迫不得已同归于尽。”
“元帅……”夷冲振奋,心中既惊又喜。
赵吟五指齐张,撑着桌面,眼中锋芒一掠,带着皎皎自信。
“半年已经够久,该是和突厥王作个了断的时候了。”
来年春,他要回家,人挡杀人,佛挡弑佛。
48.倾尽
因着连年征战,大家都挺累,除非必要的庆典,皇宫里都不会特别设宴,就连大年夜那晚皇上也不过从宫里赐下御膳给一些有功勋的朝臣。
前往赐菜的内宦们提着保暖的食盒从乾康门而出打马奔向城中的各个方向。路上没有什么人,大家都在家中守岁团圆,天空中烟花绚烂,炮竹喧天。
宁王府内挂红结彩,虽然赵吟不在,但整个府邸还是一派喜气洋洋。
在金枬颜的记忆中,每逢过年宫中都会十分热闹,那些公主驸马,王爷王妃都会在这一天进宫给皇上拜年。这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兄弟姐妹的,也只有在这个日子才能齐聚一堂,所有的欢声笑语依稀仿佛历历在目。
然而现在……他环顾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屋子,只有两个侍仆在铺桌摆筷,而远处却是喧闹声一片。即便是在军中的几年,似乎都没那么寂寞过。
新年的钟漏声刚滴响,一团火红的身影就从门口风一样的刮了进来,金枬颜正站在书架前抽出一本书,都没看清楚,那团火焰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大声道,“阿宝给颜哥哥拜年啦。”说完“咚”的一声额头结结实实磕到地砖上。
金枬颜一愣,旋即弯腰蹲下身,将阿宝扶起来,一手揉着他的额头,哭笑不得,“磕那么响做什么?痛不痛?”
阿宝咧开嘴,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小手往他面前一摊,贼兮兮的笑道:“颜哥哥,红包。”
这小鬼……金枬颜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你等一下。”他转身走回内屋,不一会儿,拿了个大红色的锦袋出来,放在阿宝手里,摸了摸他的头,“新的一年,阿宝也要乖乖的。”
阿宝欢呼一声,迫不及待的打开袋子,倒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阿宝眼睛顿时闪闪发亮,“我见爹爹射箭时戴过这个,爹爹还说等阿宝长大了,也要送阿宝一个的。”他喜不自胜的捧着那只玉扳指,颠来倒去的看,还把玉扳指往自己的拇指上套,套了拔,拔了套玩的不亦乐乎。
金枬颜这一路从邯兆到郴都,基本上是身无长物了,就算身上有钱,那也都是赵吟的,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冠礼时金王送给他的玉扳指比较适合了。
“谢谢颜哥哥,阿宝好喜欢。”穿得像只大红包的阿宝一把扑住金枬颜,拿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
金枬颜被他逗得逐渐开怀,宠溺的揉了揉他的额头。
“热腾腾的饺子来拉。”元宝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扯着大嗓门一路而至寒竹院。
“噢噢噢,吃饺子咯。”阿宝自动自觉的爬到椅子上坐好,双手交叠放在桌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元宝手中冒着热气的饺子。
嬷嬷拿过盛着细葱姜丝的小碟放在阿宝手旁,金枬颜亲自在水盆里绞了帕子给阿宝净手。元宝将饺子端上桌,阿宝伸出刚洗好的手抓着筷子就去挟水润润的饺子。
“小心烫着。”金枬颜瞧着阿宝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忙取了个碗让他垫着,果然碗刚放下,被咬掉一半的饺子就从阿宝的筷子里滑了出来。
饺子皮很劲道,内馅鲜香可口,阿宝吃的热火朝天,间隙还不忘发表议论,“老爹最喜欢吃这种大白菜馅的饺子了,每年都要吃好多,还要跟我抢呢。”说话间又是两个饺子下肚,瞧着这阵子阿宝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颜哥哥你也吃嘛,好好吃的。”阿宝站到椅子上,插了个饺子往对面金枬颜的碗中送,他人小,整个身子都要横过桌子了,金枬颜忙端碗去接,满脸都是笑容。
虽然这年夜过的不热闹,但有阿宝在他也着实开怀了不少,淡淡的温馨亦是美妙。
饺子吃到一半,王府内的大总管亲自送来一盘松子桂鱼。
“这是皇上的赐菜,王爷不在府中,我们想送到这里来比较妥当。”年过五旬的老总管,代代都在王府内执事,眼光最是敏锐,当然十分清楚自家王爷对这位寒竹院的公子十分上心。平时他除了不让仆从随意来这里打搅外,凡事都替寒竹院打点的十分周到。
“有劳了。”金枬颜温和微笑,对于赵祈的赏赐微澜不兴。
正捧着碗咕噜咕噜喝着饺子汤的阿宝抹了下嘴,插话道:“老爹最喜欢吃鱼了,每年皇伯伯都会赐老爹各种各样的 鱼。”
“你爹现在也吃不到,这鱼就阿宝吃吧。”金枬颜还担心小孩子不肯吃鱼,便又补了一句,“多吃鱼,阿宝会变得更聪明。”
阿宝眨了眨眼睛,歪头看他,一本正经的问,“会比老爹还聪明吗?”
“那是肯定的。”金枬颜笑。
“那么……”阿宝的话还没说完,转出去多时的元宝大咧咧的声音从庭院中响起,“小公子,这里好多烟花,要不要来放?”
“要要!元宝等我!”阿宝再也顾不得什么鱼啊蟹啊,丢了筷子就往外蹦跶。
金枬颜靠着椅子,手中缓缓转着酒杯,看着那条鲜美无比的鱼再也没了胃口。
“既然是皇上赐的,就赏给府中诸人吧,让大家都沾沾皇上的圣恩。”他说的冷淡,丝毫不将皇恩浩荡放在眼中。
老总管在一旁拱手应是,态度恭谦。
院中点起一支烟火,一道光弹冲天而起,在沉沉夜色中绽出一朵硕大的金线菊,几乎炫亮了半个天空。
比起普通百姓家的热闹团聚,皇宫中却显得冷清了许多,皇上膝下并无子嗣,后宫也不充盈,加上皇上并不喜欢热闹,所以从来不会办年宴。只是皇上年年都会去宁安宫,陪着晟瑞和晟敏两位皇子守岁,视先帝之子如亲生。
慈安太后是个正当风华的女子,刚出生时便被皇家定为了太子妃,十五岁嫁入东宫,与先帝相敬如宾,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在外人看来帝后情深,恩爱甚笃。
直至先帝驾薨,遗诏传位哲宗九子睿王赵祈,当时先帝嫡长子出生才刚满周岁,甚至还来不及立为太子,按老祖宗的规矩,在留有子嗣的情况下并没有弟弟继兄长之位的先例,她本来是有能力与赵祈一争的,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背后强大的外戚,她都有这个资格。
太后垂帘,这其实是个很大的诱惑,她的亲族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掌权的机会,与其对着一个精明的帝王,不若掌握一个懵懂的幼君,到时还不是要云就云,要雨就雨,为此舍命一搏亦是值得。
那时候朝堂上一派腥风血雨,后族跟一帮守旧的朝廷老臣同宁王及其一帮新入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派官员斗得你死我活,党阀之争是近百年来最厉害的一次。
而那时的睿王赵祈则一直静静呆在庙祠殿里,为先帝守灵;王后则以养胎为名呆在凤仪宫,紧锁了宫门,任由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两个当事人却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睿王为先帝守了九九八十一天,送先帝遗体前往皇陵时,宁王以护君之名调动了帝京内的所有羽林卫,将九门牢牢控制在手。
赵祈绝对不会忘记那天,九月初八,先帝的诞辰,而他一定要在那一天登基称帝。
后族战家不是团子,可任由别人揉圆搓扁,而战老将军的门生里亦不乏衷心耿耿的朝中猛将。
眼看大家剑拔弩张,战局一触即发,一直紧闭的凤仪宫突然大门洞开,一身白衣素裾的王后飘飘然而至,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侍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