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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对我站著,弯下腰给平卧的病人查体,白衣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我站在门口,静默地看了他许久,终於
还是开了口。
“老师,我要走了。”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换了别人是一定听不懂的,然而我知道他听的明白。通知书就摆在他的桌子上,档案也从
他手中调走了他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我摒住呼吸,等著他的回答,然而他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著叩诊。他的右手弯曲成十分美丽
的形状,如同一朵半开的兰花,修长的叩指动作优雅地敲击在扳指上,整个病房里都听得到清晰响亮的胸腔清
音然後是浊音,实音,中间夹杂著隆隆的鼓音,他用单调的叩击动作,在人体上演绎出一场精彩的交响乐。
病人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遮挡住枯萎黄瘦的身体,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紧张地看著他。
他却不看我,径直向门口走过来,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短暂地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冰冷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让我很失望。”
他走远了,空荡的足音在走廊里回荡,我看著他的背影,没办法不感到惊愕。
他说,对我感到失望。然而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对我还抱有期望。
最近是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病人比以往略多,走廊里密密麻麻加著病床,我在病床的缝隙里艰难地走著,中
途不小心撞到一个护士,道歉後仍引来她一阵怒视。
科室里最没有地位的是住院医师,然而比住院医师更没有权威的就是实习生,我笑笑,戴上听诊器走进了病房
。
37床是个肺癌晚期的老人,消瘦,淋巴结肿大连结成块,癌症侵犯肩胛骨,在背後突出一团血肉,一碰就剧烈
的疼痛。病房里很热,他敞开的衣服露出一大片红黑色的胸口,上面密密地长著糖霜一样的带状疱疹,一直蔓
延到腹部。看到我来,他支撑著坐起来,兴致勃勃地样子,“小叶!”
他一直不肯叫我医生,然而我也确实不是医生,我走过去对他笑笑,“今天怎麽样?”
他的普通话不大好,说著说著就牵扯起方言来,我模糊地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是在抱怨胸痛。癌症晚期的剧痛
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吗啡止痛,不限数量。
他肺部的杂音越来越重,干湿罗音混杂在一起,他的肺就像一个自处漏风的风箱。然而他的精神却很好,在我
听诊完毕以後,一直在念叨著,等过两天好一些之後要带我去看他们家新种的一亩桑树。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可能好起来了。
“过两天我就走了,”我在他气喘的间隙里说,“阿伯,这两天可能不来看你了。”
“哦吁,”老头子叫起来,“去哪里?”
“去读书。”我把听诊器折好,“上海。”
“上海好地方唷,”他想笑,却引起一阵咳嗽,咳嗽又引起了气促,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喘气,“俞医散肯让
你走伐?侬是他亲徒弟。”
他一直把医生照方言唤作医散,我扶著他躺下,耐心地对他解释,“俞医生不是我师傅,只有研究生才能叫他
师傅。我是他的学生。”
老人显然没听明白,我走出门去,不再解释。
徒弟和学生,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不过是他无数学生中的一个,如此而已。
星期四下午是医院最忙碌的日子,因为大三的学生会来见习诊断学。二十几个精力旺盛的小孩拥挤在呼吸内科
,全都谨小慎微偏偏又求知欲旺盛常常你会一转身就发现一个学生正无声无息地盯著你看,眼神里透出闪闪发
亮的期待渴求。
护士对这群小鬼不厌其烦,每次都面色严厉地把他们赶紧拐角那间小小的杂物室里去,授课、写病历、讨论都
挤在不满十平米的小屋里,他们居然还无怨言,乖乖地等著医生来接自己去病房,在闷热的屋子里一声不吭地
翻著书,闷出一头大汗来。
我每每感叹这群小鬼的毅力和乖巧,却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纠结著过来的。然而那时我却不像他们这般温驯
,也就是这样,他每次都对我格外头痛。
杂物室的门开著,我远远就看到他站在窗边的身影,一群整齐穿著白衣的小鬼围著他,全都仰头看著他手中的
一张X光片。
“看出异常了麽?”
他在这时候总是严厉而傲慢的,我看到几个小孩硬生生地忍住摇头的动作,无措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有几个机
灵的已经偷偷抽出X光片的诊断,飞速地瞄了一眼。
“是气胸。”偷看完毕,一个梳著长发的女孩胸有成竹,“原发性气胸。”
“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你过来讲讲。”
女孩子还算大胆,接过片子对著光看了起来,看了几秒锺,他问,“看出来了麽?”
“老师,气胸是不是就是胸膜破了?”
我看见他很嘲讽地笑了笑他只要一这样笑,就会大大地刁难学生一番。
“你继续说。”
女孩子天马行空地乱说一气,“气胸了,因为是负压”
“什麽是负压?”
女孩子愣了一会,在同学的提示下回答道,“胸膜腔。”
“继续。”
“因为是负压,所以空气就会涌进来,然後X光片上就会是黑黑的一片。”女孩伸出手来,毅然决然地在完好
的肺部组织上画了个圈,“就是这里,气胸了。”
他没说话,目光透过眼睛冷飕飕地看著女孩,女孩求助似地看向自己的同学,那帮小鬼都带著茫然的目光回望
他没学过影像学、没学过外科学,想凭一点皮毛的诊断学知识来回答,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女孩快被他弄哭了。
“因为胸膜破裂以後,肺内的空气涌进负压的胸膜腔,使患侧肺部被压迫,所以可以清晰的看见肺的边界。”
我边说边走进去,示意女孩站回小鬼堆里去,“就是这里。”我指了指X光片上清晰可见的肺边界,“还可以
看到患侧肺纹理消失,气管偏向健侧,心脏也是。”
小鬼们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他却仍然盯著那张片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气胸的体征。”
除了我当然没有人能答得出。
“视诊可见患侧胸廓饱满,肋间隙变宽,呼吸动度减弱。压迫患侧可感到疼痛,气管偏向健侧。叩诊患侧呈鼓
音,语颤减弱。呼吸音减弱或消失。”
我看著他,慢慢地说到,期望他能够看我一眼,然而他的目光从片子上移开,又在小鬼们的脸上扫射,不动声
色地问,“有没有人补充?”
沈默了三秒,我补充道,“肝区浊音界下移。”
有那麽一两秒,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回头看我了,然而他却只是转了个身放下光片,对那群小鬼说,“分两组,
我带你们去问诊。”
小鬼们动作迅速地分做两组,乖乖跟著他走出门去,我忍了一会还是喊道,“老师。”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领著小鬼们向前走,那个长发的女孩偷偷溜出队伍,跑到我面前,“刚才谢谢你,老师
。”
我示意她把戴反了的听诊器戴好,“我不是老师,是学长。”
她的表情一下子活络起来,“真的?那你跟老俞的?他好变态啊。”
我笑笑,纠正她,“第一,他只有三十二岁,还不老。第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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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现在这麽说,但刚遇到他的时候,我的确认为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渣。
医学院有四大名捕,他是其中唯一的一个临床教师,每年诊断学挂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通常来说,只有位
高权重的老师才会对学生痛下杀手,可彼时他只是个小小的主治医师而已。
大三的时候我逃课逃得很凶,总体来说,我逃过的课比我上过的还要多几堂。专业老师通常宅心仁厚,点名是
比龙卷风更稀少发生的意外状况,但诊断学从绪论开始,只要是他授课定然每节都点名,他的课我逃了三次,
不幸全部中奖。
我逃课自然是有技巧的,但他点名更有技巧第一节课下课时一次,第二节下课时一次,我绝没有机会把逃课伪
装成迟到。而点名时带答这招也被他化解点过名以後,他要清点一下到课的人数,少一个就要一查到底,否则
绝不下课。三堂课以後诊断学暂时换了老师,我则接到班长带来的口信:去他办公室找他,否则平时成绩按零
分记。
於是第二天我逃了解剖课,在闷热的公车里摇晃了一个小时,大汗淋漓地来到他医院的办公室负荆请罪。
我没费心去编接口,想得出如此变态点名方法的人,绝不可能被生病了扶老奶奶过马路之类的理由糊弄过去活
路只有一条,装可怜,装痛心疾首,请他高抬贵手,送我宝贵的四十分。
我在病房里找到了他,精心准备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他安顿好病人,一语不发地示意我跟他回到办公室,我
刚张嘴叫了声“老师”,就被他用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势斩断。
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看著我,让我想起手术刀的寒光,“叶岩?”
“是。”我不知不觉地挺直身体,早就汗湿的衣服又被汗水浸了一遍。
他扫了一眼我的T恤牛仔裤,语气冷峻,“白衣呢?”
“……”我压根没想到做检讨还要穿白衣。
他看了我几秒,用目光在我脸上戳出几个洞来,然後他突然站起来,脱衣服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
他的白衣被甩到我手里,我会意穿上,衣服雪白无暇,甚至还带点清淡的香气。然後他说,“手”。
我愣了几秒,才把双手伸出去,中午刚打过篮球,手略微有点脏,指甲里隐约藏著污渍。
他的表情像是我的手上沾满了粪便,“去洗。”
於是我跑到厕所认真地洗了手,一进门就瞄见桌子上多出了一把指甲刀。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绝不可能
是他要剪指甲,於是我自发自觉的把两只手都剪了一遍,刚献宝似地伸手给他看,就被他两个字搞到气结,“
再剪。”
我差点把两只手指都剪出血来,他才示意我停止。我刚想开口说点什麽,他却抬起手来,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衬
衫的纽扣。
血腾地一声涌进脑袋,我给他震得倒退了一步,差点就夺门而出。但是他脱得那麽从容镇定,脱得那麽正气凛
然,我也只能硬著头皮站在原地,尴尬地盯著桌上的一叠病例。衣服很快被脱掉,他一丝不苟地把衬衫叠好,
平躺在值班时过夜的床上,示意我走过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额角一根血管一直在剧烈地跳,我急促地瞄了他一眼,看到他嘴角嘲讽的笑,突然觉
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X。
“头部颈部、呼吸系统胸部检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有备而来。冷静了一下,我快速回忆一遍昨晚突击的操作过程,胸有成
竹地动手检查。头部和颈部,一切顺利,然而就在我找到心尖波动点,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动时,我
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正看著我,目光专注,我却在他眼神里分辨出一丝谐谑的意味来。像是有人在我脸上抽了一鞭子,我飞速扭
过脸,再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手就不太稳了。
没穿衣服的是他,被我摸来敲去的是他,但脸红尴尬的居然是我。终於叩完了肺上界时,我仿佛是从汗水里捞
出来的,连他的白衣都给晕上一层汗水。他慢慢地坐起来,仍然从容地穿好衣服,推了推眼镜问我,“没有遗
漏了?”
我点头,然後又摇头。他一语不发地等我回答,即使低著头,我也能感觉到他刻薄的目光。我深刻地、真诚地
後悔起自己的行为来就算是让我死,我也绝不应该逃那三堂课。
僵持了几分锺,我终於受不了压迫感,崩溃地说,“我不知道。”
“我戴著眼镜,”他的声音柔和,但语调让我冷汗涔涔,“这就说明我眼睛有问题。可是你既没检查也没询问
。”
不管哪本书上都不会要求医生检查患者的眼镜。
“那,老师,”我鼓起勇气怒视他,“你的眼睛有什麽问题?”
他只用一句话,加一个微笑就把我打得溃不成军。
“没问题,”他淡淡地说,“这是平光眼镜。”
如果他不是老师,我绝对会冲上去把他的眼睛从鼻子上打下来,可是这不算什麽,下一句话才让我觉得五雷轰
顶。
“诊断学考勤扣二十分,解剖学逃课我会联系你们教务办。白衣还我,你可以走了。”
我脱下他的白大衣,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老师再见”,然後摔门离去,走出很远之後,我也仍然能感觉到他
嘲讽的眼神。我知道,他这会一定在看著我,刻薄阴损。
从那以後,我再也没逃过诊断学的课,只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诽谤他。医院的那次受难被我渲染、夸大,添油
加醋地讲给所有人听,於是全学院的人都知道了,俞夏远是个变态十足的人渣。
两个星期以後,他再次给我们上课,当他冷飕飕地目光越过人群直射向我时,我就知道,东窗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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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班同学都很喜欢我,因为我成功地阻挡住了三分之一的枪林弹雨每堂课前他会挑三个人提问上节课的内容,
十分之刁钻变态,立志把人问到吐血身亡。然而不管其他两个人是谁,第三个人永远是我於是当俞夏远沈稳地
叫出“叶岩”两个字时,所有人都会长舒一口气,默默地摊开书本,幸灾乐祸地看我站起来受难。
不单单是提问,实验课上倒霉的也总是我。当他说要找模特,那就是要找我,要找模拟病人,那还是找我,要
找苦力,依旧是找我我们班的同学比隔壁班的同学要幸福许多,因为有我。
那段时间我们无疑是相互看不顺眼的,说是水火不容也不太过分。我当然不可能任他欺压在那年的教师评估上
,我做了那麽一点点手脚,於是他荣幸地在评估成绩上挂了车尾。
他倒是没说什麽,甚至也没有失落的表现,一周以後我被党委书记叫去聊天,他一张嘴我立刻冷汗涔涔。
“叶岩,”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的老师面若冰山,“这次评估,你是不是号召同学给他打零分了。”
我当然死不承认,但书记大人显然早有定论,在一番深刻的批评教育之後,出门时我小心翼翼地问,“磊哥,
你和俞老师认识?”
“认识。”书记长叹一声,颇为感慨,“他是我师兄。”
於是我祸害了一个老师,连带著惹著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年终的时候,我的党员转正延迟一年,我自然把这笔
帐记在他的头上。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他是为了我好,但是在那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误会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用心。他是为
数不多真正关心我的人之一,但那时候我却专注於声光色影,看重一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
等他终於教会如何分辨取舍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自己当年的幼稚,并为此感到十分惭愧。然而现在回想起那段
不要说话——苏芸
作者:苏芸 录入: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