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我却觉得十分怀念,因为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愿意费心来折腾我。
哪里像现在。
我终於能帮上他的忙,他却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我的胡思乱想没能持续多久,很快有人心急火燎地喊我的名字,我慢吞吞地磨到办公室门口,锺澜从堆积如山
的纸头里抬起头,对我做个噤声的手势。
锺澜是他的研究生,也正是她第一次教会我老师和师傅的区别,她对我很好,然而每次看到她亲热地喊他师傅
,我很难说明,心里涌起的那股不悦,到底是嫉妒还是怨恨。
“叶岩,那帮小鬼走了伐?”
我探出头去望了望,小鬼们正兴高采烈地换著衣服,亲亲热热地冲他告别。他脸上的表情不算和颜悦色,然而
学生们还是用仰慕的眼神望著他,仿佛护士望著南丁格尔像。
除却我们那一届的学生,因为有我的挑拨而反感他,似乎每个学生对他都十分尊敬和喜爱。
“走了。”我低声对锺澜说,“怎麽了?”
“叶岩,救命啊。”她挤眉弄眼,“俞老师要过来了,你知道啦,昨天我在约会,病例我都没看过……”
我哑然失笑,却很难同情她。他有一个习惯,会随时询问某一床的情况,如果学生或者下级医生不能对答如流
,他会十分生气明知道这样还疏於准备,明明是向枪口上撞。
“叶岩,你昨天在的哦?帮帮师姐的忙啦,回头请你吃饭。”
“俞老师怕会不高兴吧?”
“不会不会。”锺澜胡乱把一堆病历砸到我手里,“他那麽喜欢你,恨不得什麽都让你答,怎麽可能不高兴。
算我求你了,替我顶过去,我叫你师兄行不行?”
他那麽喜欢我。
我把手里的病历理了理,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推门走了进来。我抬起头直直地看著他,期望他看我一眼只要
他看我一眼,就一定能看出我的愧疚,来听我的解释然而他又一次从我身边走过了,仿佛穿过一道透明的、无
形的墙。
“小锺,五床的病人今天怎麽样?”
锺澜甜甜地笑笑,模样十分讨人喜欢,眼神却焦躁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会想要听
我说话麽?
“体温正常,胸痛减轻,”我边说边感觉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咳嗽也减轻了,患侧管音减弱,有湿罗音。应
该已经进入恢复期了。”
我紧张地盯著他的背影,盯著他在一尘不染的白大衣上露出的一截脖颈。动了麽?好像是动了……他要回头了
麽?
然而那只是错觉。他仍然盯著锺澜,语气里有几分不悦,“我在问你。”
“老师,昨天是我陪徐老师值班。”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他终於不得不直视我,眼神却径直穿
过我,仿佛穿过空气。
我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昨天我在的……情况我熟悉一点。”
锺澜似乎也感觉到了某些异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背後,我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在折腾几张光片。我看著眼前这
个人,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表情,无法不感到难过。
我想过他会有的反应,我想著他会生气,会训斥我,甚至把我赶出门去……这些都没关系。我只是没办法忍受
他这样无视我,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不对,就算在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这麽冷漠的对待过我。
我可以忍受一切,除了他无视我。
“师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十七床说气急,想让你过去看看。”
话是对锺澜说的,我的眼睛却一直望著他我有话对你说,请你听我解释。
我知道他明白,他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
锺澜还没来得及做声,他已经干脆地转过身,“我去。”
关上的门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说小叶……”不知过了多久,锺澜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俞老师和你生气了?”
“没有。”我扯出一个笑来,眼睛里隐隐酸疼,“没有。”
他并没有生我的气,我宁可他生我的气。我让他失望了,虽然我并不想这样。
“到底怎麽了啊?”
“通知书到了,”我把厚厚的一沓病历扔回桌上,摔出沈重的一声闷响,“研究生的,我复试过了。”
“哈?”锺澜伸出手掐掐我的脸,“什麽时候考的?怎麽我都不知道啊?考得谁家?”
“复旦,”我被她扯得咧了嘴,表情一定十分可笑,“中山医院。”
“啧啧,难怪小俞生气,他还以为你铁定留校,前两天还推了个小硕士呢。”锺澜捏得更加用力,“你个小白
眼狼,养不熟啊,刚培养上手,你就跑了。”
她又用力捏了两把,突然惊愕地松开手,噗哧一声笑了,胡乱在我脸上揉了几把,“诶,怎麽捏捏还要哭了?
我没用劲啊。”
我躲开她的手,胡乱说了句什麽,飞速转过身向门外走去。走廊里全是人,我急匆匆地行走著,眼眶发热。
他以为我会留下来,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我到底要怎麽让他明白,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
4
拐弯得时候没看路,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五十几岁的小老太太骂起人来还是很有劲道的,“侬矮嘟了哪!”
我赶紧道歉,帮她把掉落的听诊器起来,她掠掠头发,突然又和颜悦色起来,“小叶,通知书来了哦?”
果然是她最先知道,我挤出一个笑来,“刚来了。”
“面试的时候有讲我吧?”
“恩,说了邓主任是我老师的。”
“那就对了,”老太太满意地笑笑,“後来我那师弟打电话给我,我还跟他讲哪,那个叶岩是我带的,你不要
他不打紧,让他回来好了,我呼吸科主任给他当。”
邓主任从本科到博士,全都读在复旦,这次我考研她帮了不少的忙,我很难用一句感谢就表达出对她的感情。
老太太望著我慈爱地笑了一会,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面色一转,“对了,小叶,你知道小俞今天怎麽了
伐?西夸哦!刚才遇见他,阴阳怪气的,阴著个脸……”
“俞老师……”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些,沮丧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动,“生我气了。”
邓主任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的嘛。你没和他解释解释?也是的,你突然就走了,
之前也不知会一声,闪了一下他肯定要生气的。你说你哦,我说要告诉他的吧,你还一直瞒著瞒著……”
一股委屈慢慢从我心里升腾起来我并不是故意瞒著他的,但是我不敢提前告诉他,我怕落榜了他会对我失望,
我怕他因为这个而看轻我。
“我不是故意瞒他的,我打算一考出就跟他说的。”我生意里带点恶狠狠的委屈,“但是锺澜说他以为我要留
校,怎麽回事?”
“诶?”邓主任惊得眼睛都圆了,半天才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怕是搞错了。前一阵不是学院里送了个硕
士来麽,我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有人了。我还当他说得是张院长的侄子嘛,那孩子刚从华西毕业,还是他
学弟来著。”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竟然真的想过要我留校可是也难怪邓主任想不到我,医院不要本科生已经有两三
年了。
“唉,其实你今年也蛮倒霉的,”邓主任挂好听诊器,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是复旦好,可是小俞带你
也蛮不错的,偏偏等明年我退了才轮到他升副主任,主治医生不能给他当硕导的。你说,你晚一年考多少好。
”
“主任你不是说早考早好麽,跟嫁人一个样,晚了嫁不出去。”
“侬个小居崽,”主任哈哈笑起来,“懒得和你皮。”
她步伐稳健地走了,老医生总有股沈稳的气势,不像他,稳重里还残存一点按耐不住的浮躁跳脱。我看著邓主
任的背影,突然升起了一阵愧疚之情。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在考研面试的时候,确实有人问我临床技能的导师是谁,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了
他的名字。
对我而言,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老师,一个领路人,那就是他。我不能让别人占据这个位置,就算是撒谎也不能
。他或许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然而不管怎麽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为我指明
了一条道路,并给我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信念,永远,永远。
我折回杂物室去拿东西,那个被问住的长发女孩竟然还没走,伏在桌子上正在写著什麽,我一进去她立刻抬起
头来,“学长!”
“你怎麽还没走啊?”
“我在写病历呢,”她递过来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学长帮我看看吧。”
我费力地在满纸粉白的小花里辨认出她的字迹,字写得很烂,格式和内容也都惨不忍睹。我一边讲一边帮她修
改,等到改完的时候,那张纸被涂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剩几个她自己的字。
她满脸黑线地看著我,“学长,我诊断是不是要挂掉了。”
“第一次写病历?”
“嗯。”声音沮丧。
“第一次”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鼓励之则欣欣向荣,打击之则萎靡不振,然而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被狠狠
地打击了,竟然也奇迹般地越挫越勇。
以第一次写病历为例。
那时他要我把病历写在黑板上,当著全班的面进行讲解纠错那个过程不说也罢。总之等他讲完了,黑板上布满
了红色的叉和圈,完全变成了叉圈的海洋。
“这个病历写得很好,”讲完以後他把马克笔咚地一声扔到桌上,微笑得十分讨打,“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全都
犯了。”
全班哄堂大笑,我在笑声里表面上维持淡定,暗地里咬碎一口蛀牙。他站在讲台上,傲慢欠抽地看著我,我回
瞪著他,按照某狐朋狗友的说法“眼神里长了牙,能咬人”。
那天我把满黑板的圈叉都抄了回来,回寝室去钻研了一晚上问诊技巧,顺便在同学身上实践练习。当整个寝室
的人都被我问到崩溃,扬言我再提“主诉”和“现病史”就把我扫去睡厕所之後,我摸到他的病房去,捉了一
个病人问诊,然後把改过三遍的病历通地一声砸到他桌上。
他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那那张病历往前一推,“俞老师,帮我改改吧,嗯?”
那时我感冒了,鼻子塞著,却也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火药味。他却一反常态地,雷达失灵了似的,沈静地
拿起那张破纸看了起来。
我的眼睛随著他的目光而移动,心通通地跳到喉咙口,当他拿起笔在病历上写画的时候,我的心!当一声沈到
谷底。
他改了几个字,然後递给我,都是些枝末细节的地方,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了。我沮丧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低
下头等著他冷嘲热讽。
“写得很好,不过用词要规范一下,有空复习一下药理,记得把感冒药写成抗病毒类药物。”
我简直怀疑这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因为他不可能有这麽温和地语气。我像被电打了一样抬起头,恰巧他也在
看著我,露出微笑。
“进步很大。”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麽和蔼的声音,带著轻微的赞许和鼓励,像三月清风。
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笑容很短暂,一纵即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带嘲讽的笑。在那温暖和煦里,我恍惚了一下,感觉心冲
出胸膛,扑楞著飞到蓝天里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叶岩。”
“啊……”我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啊。”
“你今天下午应该有课的吧?”
那学期的课排得很满,我是逃了专业选修课才能来医院的。其实我应该撒谎骗骗他,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
经连最简单的谎话也编不出来了。
“有的,心理学,逃了。”
他盯著我看了几秒,眼神严肃,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教务办通报。然而他扯过一张纸来,写了几行字递给我,我
茫然地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张假条。
“薛南要点名的,你把这个给她。”
薛南是我们的心理学老师,我反映了一会才记起来,薛老师应该是他的学妹。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对我做了
一个扫地出门的手势,“赶紧回去,晚课再逃没人管你。”
我仍然茫然著走出门去,那天晚上我的确有课。在公车上我恍惚地摇晃了半个小时,到了学校以後我发懊恼地
想起来,我还没对他说谢谢。
“学长?……学长?!”
长发小姑娘在叫我,我回了回神,赶紧鼓励她,“写的挺好的,真的。第一次写都这样。”
“学长,”那学妹却好像已经完全丢开了病历,用一种闪亮的眼神望著我,“你好眼熟啊。”
5
医学院不大,实验室教室就那麽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眼熟当然正常。可是这位学妹望了我半天,突然叫起
来,“你是不是叶岩学长?”
“是我。”这时候看看这女孩子,竟然也觉得有几分眼熟,“你是?”
“程晶晶嘛。学长你不记得了?当年招新还是你面试的我呢。”
我仔细想了一想,果然有些熟悉,不过不是长相,而是名字。我大三那年录取了一批学生会的新干事,里面好
像真的有这麽一个名字。
“你”
“丹姐总说起你的,我们一进学生会就知道你了哈。”她的脸泛著兴奋的红,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学院
,十年里就你拿过主席的标兵咯,而且还拿过主持人金奖,校团委点名要你去挂职锻炼的,你都没去,好厉害
!不过也好可惜啊……”
明明她讲的都是我自己的事,但这时候听起来,也不觉得自豪也不觉得惭愧,只是觉得十分遥远。真的发生过
麽?
真的发生过。
那时候我还爱到处蹦达,顶著学生会主席的名头,四处抛头露面,装模作样。学院喜欢我,团委也喜欢我,我
每天的考虑到就是站在台上怎麽发光,人生的目标就是成为一闪闪发亮的小金人事实上,也差不多成功了。
那时摆在我面前的诱惑太多加入省学联,赴地方政府挂职锻炼,竞争三校联合会主席……学业退居到了第二位
甚至是第三位,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就在浮华虚名里打转。就在我差点作出人生最失败的一个抉择时,俞夏远出
现了。
无数选择里,省学联是最有诱惑力的一个,那时候校学生会的主席也在竞争这个机会,我和他相比少了许多优
势,於是每天工作起来更加不要命地任劳任怨。我以学院的名义,邀请了本市十所大学的分院主席,组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