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飞。
那个班里有不少是我领进学生会的晚辈,见到我都挺激动,很不客气地招呼我过去帮忙。这天要做的是肠管吻
合,偏偏一群小孩左右划拉也找不对切口,犬的腹部已经快成一滩肉泥。
我唉叹一声接过刀,在一堆烂肉里左右寻找,刚有了一点头绪,门口轻微的脚步声就让我警报全开。我抓著刀
跑出去,果然是俞夏远从门口经过,我叫了他一声,音量有点偏大,全班的小鬼都向他看过来。
“俞老师,你还没回去?”
“我过来拿资料。你在干嘛?”
“帮他们做实验,”手术刀上的血在手上凝固了,黏得要死,我动了动手指,突然想起凯哥说的话,不自觉地
就把手术刀递了过去,“俞老师,你帮他们弄一下吧。”
小鬼们围上来,一半期待一般起哄,“是的哪,俞老师帮我们做吧。”
我伸出一半的手久久地悬在了那。
他低头看著我手心里的手术刀,很脏的一把刀,黏糊糊的狗毛和污血,但他看著那把刀的眼神让我心惊。他的
表情让我觉得,我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而且,十分残忍。
他像是在看一个腐烂流脓的创口,而那个伤口正长他自己身上。我还没来得及收手,他就冲著办公室叫了一声
,“老汤,出来。”
教药理的汤老师跑出来,手里还抱著吃了一半的盒饭,俞夏远指指混乱一片的实验室,“你帮他们看看。”
汤老师一脸诧异,还没等他辩解自己不会教外科总论,俞夏远已经掉过头,干脆地走下楼去。我在原地傻愣了
一会,到底还是把刀塞回程晶晶手里,跟在他後面追了下去。
他在走廊里走得飞快,我费了点力气才追上他,“俞老师。”
他停下脚步,我走到他面前,支吾著不知道要怎麽开口,他却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拍了拍,“刚才对不起。”
我被他抢了台词,有点反应不及,他把手收回来,看著我低声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走廊里没有人,我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走著,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是学院,别闹。”
虽然这麽说著,然而他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也没有甩开我的手。我们就这麽握著,一直到门外才分开,他从
停车场里开出车,我坐在他身边看著他,什麽都没说。
其实我特别想问问他,今天中午的那个人是谁,他到底为什麽这麽反常,当初他又为什麽要转科室……但是这
麽多问题,我一个都不能问,我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就惹得他又不高兴。
但我是怎麽想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叶岩,”车子平稳地开在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有。”我看著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紧握到静脉都怒张著,“不过要等你想说了,我才问。”
那只手猛然放松了,连带著他的表情一起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来。
我在高兴里,又隐约觉得有那麽一丁点的难受不过那个不重要,我跟自己说,毕竟谁都有不想说的事。
“俞老师,我们去哪?”
“送你回宿舍,我今晚夜班。”
我立刻又雀跃起来,“我陪你。”
他半侧过头来,清淡的笑容让我心神荡漾了一下,“办公室的床就那麽舒服?”
我伸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车像旁边一歪,差点撞到垃圾桶,他把方向盘打正,完全没看我,轻描淡写
地扔给我两个字,“胡闹。”
但他嘴唇边的笑意缓缓地晕开了。
车开一会,我突然想起毕业晚会的事来,程晶晶应该还麽和他说过,“俞老师,今年的毕业晚会你去不去?”
“不想去。”他皱了皱眉,“我去了他们肯定拉我上台。”
“我也要上的啊。”我凑过去,被他腾出一只手拍开,“俞老师,我一辈子就毕一次业啊。”
“谁能毕两次业。”
我干笑两声,觉得有点失落。
“你上台表演什麽?”
“唱歌。”除了这个我好像也没什麽拿的出手的。
“唱什麽?”他看了我一眼,居然笑的促狭,“嘻唰唰?”
我的脸腾一下红到脖子根,大二那年我参加过一次十佳歌手,唱的就是嘻唰唰,和人在台上无所不用其极地搞
怪,现在想想,简直丢人到家。
“你怎麽知道……”
“我那天去看了。”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他怎麽看都不会是跑去看学生办十佳歌手的人,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根本越来越惊诧,
“四校辩论赛、挑战杯、主持人邀请赛、龙赛杯、江盈杯……”
他如数家珍报出来的,全是我参加过的比赛名字,我从惊愕到受宠若惊再到惊吓,连声音都抖了,“你不是都
去看过吧?”
“看过一半。”
“但是那个时候……”我彻底地晕了,“你不是还不认识我麽?我们大三才……”
“有你们凯哥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从你一进校,就开始天天提今年来了个人才,说你又怎麽怎麽了
,又怎麽怎麽了……你不知道吧?他本来想让你留校当辅导员。”
我被震惊得无言以对,他继续说,“只要我一去学校,肯定能看见你,不是在台上就是在最前面,反正显眼,
都快发光了。”
“跟金子似的?”
他嗤之以鼻,“像灯泡。”
“……”
“周凯天天提你,我听也听熟了,本来觉得你就是不务正业,後来教你了,才发现好像还有救。”
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一面对我,他好像就特别吝惜表扬似的。憋了一会,我终於还是忍不住问,“那
你到底是什麽时候喜欢我的?”
“新月体性肾小球肾炎是什麽时候转成肾衰竭的?”
他这麽驴头不对马嘴,把我弄得一怔,但回答问题早就成了我的本能。
“这个……进行性的啊。”
他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车,我迷茫了半天,才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番外:好的爱情
太阳已经落下去,办公室里,面对面坐著的两个医生都沈默著,白衣在昏暗的光线里色调灰败。
“老师,”俞夏远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明天就走了,香港那边联系好了,我人先过去,手续再慢慢办。”
“小俞,你想好了,香港不是大陆,你再高的学历那边也不承认,香港的医师执照不是那麽好考的。”
“我应该考得出吧,”年轻人脸上的笑颇自负,“我有信心。”
“以前我也有学生去香港,最後都迫不得已该行了,这不是儿戏,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俞夏远在那语重心长的语气里终於收敛了笑容。
“老师,我想好了,我爱他。”
“夏远,这不是好的爱情。”
年轻人脸上到底有掩饰不住的张扬,“老师,爱情不能以好坏来分。”
“好的爱情让人上进,但是你在找借口往堕落的路上走。”
中年人的语气未免过於严厉了一点,俞夏远站起来,沈默了一会,终於必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了门
。
医院的门口,一辆车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看到他走出来,车门立刻打开了,高大英俊的男人接过他手里的白
衣,“你终於出来了。”
“我去跟老师道个别。”
等他在车里坐好,陈扬发动了车子,车开出一段路,他突然说,“我还以为你反悔了。”
像是开玩笑,但不难听出语气里的一丝担心,夏远没说话,仰著头靠在椅背上,假装睡著了,又开始习惯性地
不理人。陈扬盯著他的脸看了一秒,很低地叹口气,然後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开车。
路边的风景一闪而过,夏远终於还是睁开眼睛看了一会,然後把远处依山而建的房舍指给他看,“陈扬,你们
学校。”
陈扬顺著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稀稀落落的一片樱花,开得茂盛,观者如潮。他心里一动,低声问,“要不
要回TJ一趟?”
“早没有TJ了,”夏远声音里有点愤恨,“被HK并了。”
陈扬把车在路边停下,两个人出神地看了一会古老的校门,这会里三层外三层挤著的都是外校的学子,来瞻仰
名校的风采。夏远突然感叹,“你们学校怎麽就出了一个你。”
陈扬早被他打击得麻木,“所以不是没给我发学士学位证麽。”
“W大之耻。”
“我是W大之耻,你是TJ之光行了吧。”陈扬笑了笑,“夏远,真不回母校看看了?”
“你回麽?”
“不回。”
“我也不回。”
两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可追忆的惆怅。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宾馆的套房里,翻来覆去的都睡得不好,半夜的时候夏远感觉到动静,睁开眼来,发现陈扬
半支著身体,正借著微弱的月光端详著自己,眼神里有深沈的温柔。
“夏远,”他声音低哑,“你不会後悔吧?”
“等後悔了再说吧。”
接下来的吻和拥抱,两个人都患得患失地小心翼翼,未来什麽的,都像是飘在七彩的云里,绚烂但渺远。
只有这一份感情是真的。
温存过後两个人还是拥抱著,头靠著头,低声说话。陈扬的嘴唇擦著他的耳朵,笑著说,“等你成了名医,我
就帮你开个医院,嗯?”
“医院就算了,”夏远不舒服似地动动头,“等我成了名医,你就给我们学院捐一个实验大楼,然後顺便把自
己也捐了,现在尸体稀缺。”
“要是能留全尸,我就捐。”
夜晚说起这个话题,好像格外不吉利似的,夏远咳嗽一声,又说,“你就没想过给你们学校捐点什麽?”
“我上学的时候,不是逃课就是睡觉捐寝室?”
夏远对他的冷笑话嗤之以鼻,翻个身打算睡觉,陈扬却突然抱紧他,用一种很认真眼神看了他一会,然後突兀
地说,“夏远,我爱你。”
他在那深情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抬起头在陈扬嘴唇上吻了一下。
这个人不是个正统的好人,而夏远二十六年的人生却毫无瑕疵,本分地优秀著。他和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因为隔著万水千山,反而更能彼此吸引。
香港的生活比想象得还要不愉快和艰难。
夏远的英文很好,但不代表他能不皱眉头的应付双语的课本和考试,考试他还是通过了,但他私下里疑心是不
是陈扬做了手脚,他才能在准备仓促的情况下拿到执照。尽管陈扬一再申明他没有插手,夏远还是决意再考一
次。
陈扬说服不了他,只能任由他自虐似的K书,夏远在医学上的执著往往让他费解,也让他折服。他尽可能地不
去打扰他,事实上他也没空去打扰他,那时候帮派里正血雨腥风危机四伏,他忙到两个人连见面的时间都有限
。
於是绝大部分时间里,夏远都一个人在书房,埋头看书,查文献。但他看书的效率实在很难高起来,有那麽一
个人,时时刻刻需要你牵挂著,惦记著,因为他随时随地都走在枪林弹雨里,只要你还爱他,就没法不牵挂他
。
整整半年,两个人几乎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半夜里响起枪声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子弹甚至直射到屋
子里来,离床不过半步远。两个人无数次的搬家,无数次地夜半惊醒,夏远在看书的时候还要随时盯著窗外的
动静,想著陈扬的安危。从前的时候,他生命里只有一个重心,可以过得安逸潇洒,如今突然多出一个来,整
个心好像就变小了,精力也好,感情也好,骤然都不够用了。经常无缘无故地,他就觉得心惊肉跳,非得打个
电话确定一下陈扬平安,才能稍微安心一小会。
在陈扬不知道第几次受了伤回来後,夏远帮他处理完伤口,终於忍不住问他,“陈扬,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
这麽下去?”
陈扬在失血的困倦里打起精神,“就快解决了。”
这样的话他说过太多次,所谓的“就快”也永远遥遥无期,痛苦找人一起分担并不能减轻,担忧和人一起分享
,也不过是徒劳地放大一倍。两个人在此时找不到希望,只能把憧憬投降不知在何处的明天,陈扬笃定地说,
“等这次的事一平定,我就把位置交给别人,我们回去。”
於是两个人抽空去了一趟北京,买了套房子,却没什麽时间装修。两个人都装作兴高采烈地返回香港,一路上
谈论著那个安稳幸福、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明天。
那个明天终究没有来。
帮派间的斗争没能伤得了陈扬,得力助手林勇的反叛倒给了他致命一击。那天下午,陈扬难得在家,两个人度
过了一个少见的宁静午後,陈扬走到阳台上想抽一支烟。
陈扬以前是法洛四联症,动过手术但心功能并不很好,夏远一向反对他抽烟,於是刚想说他几句,却突然隔著
玻璃门,看到陈扬以一个怪异地姿势,猛地栽倒了。
他先看到了玻璃上的弹痕,然後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一颗子弹,他愣了一会,拉开门跑出去,另一颗子弹贴著
他的耳边飞过。
院子里应该是有保镖的,但这个时候好像全都没了踪影,夏远摸索著给手机给陈扬的助手阿铭打电话,对方关
机。
陈扬倒在地上,他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地上很大一滩血,全是从头部流出来的。夏远还来不及惊慌,院子
里的枪声就停了,他听到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上来,脚步匆匆。
夏远果断地站起来,陈扬的枪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赶不及去拿了。桌子上放著他的器械包,他从里面摸出一
把手术刀站到了门後,刀柄冰凉,他的手却很热。
四五秒锺过後,一个人走了进来,夏远这一辈子从未这麽迅速有力过,赶在他回头张望之前从背後勒住了他的
脖子。枪声响了,子弹打在地板上激起一溜烟,男人一肘打在他的肋骨上,夏远闷哼一声,手起刀落。
血溅出来的时候夏远还没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凌乱的枪声,他一回头就看见阿
铭撞门进来,身边跟著两三个人,好像都挂了彩。
不等阿铭问,他就去阳台架起陈扬,不管死活就拖著往楼下跑,手里一直抓著那把手术刀。阿铭的车开的像子
弹,不停地转著弯甩开後面的车和人,惊心动魄到了极致夏远反而麻木了,既不觉得惊惧也不觉得担忧,梦游
一样看世界天旋地转。
等到终於安全了,夏远才像突然想起似的,伸手摸了摸陈扬的颈部。下颌角下内侧一根动脉跳得激烈,夏远松
一口气,心脏才後知後觉地乱跳起来,一头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