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我不想有任何不安的可能。你有才学,有势力,更重要的是你们之间隔着一个国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一念之差,你就被卷入风波。而我,则被卷入一场罪恶——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罪恶。”
“那你当时让他们一同回来,又为何相信我不会对他们不利?”
“你忘了,当初在路上我也是担心的么?我心底里是信你们的,因此才让他们随我来出云宫。可你们不只是你们,你有宫众他们有家国,一闪念,便有无数种可能。当时上山我也有万一不测我便随他们同去的准备。你可以明白吗?”
“你似乎并不怀疑我们对你的情谊。”
“因为你们从我这里没任何可取的东西。”
“若有,你便不信我们?”
“你还是不懂。人与人之间的行为有时并非自愿,而是时事造就。就算当日你上山时杀了他们绑了他们,我会与他们在一起,但不会怨恨你。若他们真想用你的势力或毁了你,我会在知晓时与你一并承担相同的结果,但我也不会怨恨他们。换作是我自己亦同。若果被你们利用,我可能此生再不见你们,可我心中绝不恨你们。于我而言,除非你们是出于主动出于自愿,是一种预谋的欺骗,那我一生都不原谅你们。于你们彼此而言,你们在做出决定时都能考虑到后果,我只是希望你们彼此都可以更安全一点。”
秋辞当时喃喃说他可能懂了。
今日轿中,他将信和信物给我:“昨夜就要给的,被你那番话几乎弄昏头。好在今日也不晚。晨,我想我真的懂你的意思,你总让我惊异不已。”
秋辞。这世间若注定有人与我相知,必然是:沈秋辞。
此次一别,书靖竹一走,我的生活会再度趋于平淡。也许会在这个世界呆一辈子,也许会回去,也许这一生短暂仓促结束。有过一个知己,有过一段与书靖竹相处的回忆,我心已足。
捏了信,走到灶间,看信一点点吞没在火舌中,化成灰烬。放泯愁离开,他和书靖竹要好好商量下安全回到煜营的问题吧。琦儿、麟儿一左一右围住我,问东问西,娇憨的表情总让我相信这世界残余的美好。
我喜欢孩子的表情,无邪而不作伪。可惜在疯狂早熟的21世纪,只能从婴孩儿那里怀抱一抹纯净。在这里,显然可以多看到一些。
考过姐弟俩的功课,颇为满意。只是自己实在写不好毛笔字,两个孩子的笔迹也没多好,跑去让书靖竹去写,忽然顿住。都说见字如人,我不是行家,难保没人从书靖竹的笔迹中辨出身份,到时书靖竹未走,他遭殃;书靖竹已走,我和孩子们遭殃。
此时与他多聚一时也是赚来的,等他走了,我去坊间买些名家墨宝让孩子们临帖也不晚。思及此,让两个孩子乖乖去做功课,我举步走向左间屋子。
推门进去,书靖竹临窗而立,唇边有抹温柔的笑意。泯愁相对而站,两人一言不发地沉默,空气中有种莫名的压抑。好端端的,两个人是怎么啦?
第二十一章
“尘晨,你劝劝主子,他不肯回去!”泯愁的眉毛拧成了两条扭曲的虫子。
不回去?这是什么意思?我困惑地去看书靖竹,他兀自不语。好吧,那我看泯愁。
“主子说,此番出来,方知军中生活非他所愿。他要走遍各地。正好你一路往西南而行,现下这样走也比较安全,他决定先与你一齐往西南之地游历。”
泯愁啊,我素来厌吃苦瓜,你把自己整个苦瓜样会让我痛苦滴。我拒绝看苦瓜脸,走上前,探手覆在书靖竹额上。没发烧。书靖竹哭笑不得。我收回手,转身到桌边自顾自倒杯水出来,坐在桌边,边喝水边淡淡地看着书靖竹,隐隐地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玩笑,直到他的脸色也扭曲起来,我才满意地开口。
游历?顶着煜国将军的名号,在蒙地游走,一旦被人发现,其危险不言而喻。书大公子,你是觉得被蒙国士兵重重围困瓮中捉鳖好玩,还是觉得给我带来危险好玩?且不说这个,就单说游历。走到哪里都是需要钱的,你们贵胄子弟未必是娇生惯养,但绝对是不事生产。家中殷实,朝中俸禄,这里可什么都没有!我一人养活琦儿、麟儿和我自己,糊三张口已是大不易,多添一张,恕负担不起。话不好听,句句属实,您多担待。
随着我毫不留情地一条条数落,书靖竹唇边温柔笑意慢慢苦涩起来:“幺弟,别用那么平静的表情说这么尖刻的话,这是很残忍的,你心中清楚得很。我在此间多日,未曾有人认出,你说多张口不易养,怎不知多个人多份力?泯愁不也与你们同路而行,怎不曾听你抱怨?”
我摇头苦笑:“我承担不起哪怕‘万一’的风险,此其一。其二,泯愁不是贵胄子弟,足以填饱他自己。其三,你或可安之若素过普通人的日子讨生活,但你活动范围越大,接触人越多,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
泯愁单膝跪地,双拳合抱:“主子,尘晨所说句句都有一番道理,请您三思而后行,莫叫属下为难。”
书靖竹将他扶起,叹道:“你先出去吧,我懂你们的意思啦,让我再问幺弟两句话。你们总说小心暴露,这一声主子,一个跪礼,倒不引人起疑啦?!”
泯愁忙起身应是,到外面去守着,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刚才言语间不留余地的尖刻,我若非无奈又如何忍心。看到他站在明亮窗边,身影却黯淡如稀薄的灰色尘埃,不由起身与他并肩而立,宽慰道:“你若要游历,此间战事一了,或许天下任你傲游,即使并非如此,也比此时安全许多。届时心无旁骛地游山玩水,才不辜负一番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书靖竹并不接我的话头,他的神色让我无法辨识明白:“幺弟,你被我……们抱着保护时,是很乖的。那时我带你去了哪里,你也就到了哪里,是不?”
愤怒从心底里炸开:“书靖竹,你是希望我一生残废吗?”
“不,”他偏过头,明明刚说过那样的话,明明现在是一张毫不起眼的面孔,当看到那脸上温柔的哀伤,我的心仿佛就成了酸涩的青柠檬。
“不,”他说:“如果想让你折翼,当初就不会助你离开。”
“幺弟,你说抛开了身世,我与泯愁两个,你是否觉得选择与泯愁同行更加轻松,而我却很没用?”不等我回答,他又说:“若算上沈秋辞,他与我年纪相仿,管理偌大一个出云宫以及各方产业,自己还筹划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情报组织。与他相比,我更是无用到极点。”
双手环上他的肩膀,轻轻将他扳过来,与我面对面站着,笑意一点点从唇边流泻出来:“我不曾知道,你除了温润、清雅、霸道,却还是个傻子。”
“人有百个,便有百种生活。你身在将军府,幼承庭训,保家卫国。若没有你们这样的,动乱时,百姓是鱼肉,任人屠戮,安宁时,百姓也不过是他国附庸,仰人鼻息。相信你若身在江湖,也自有侠名于世,有谋生之道。若你居秋辞之位,也定会广开财源让宫众衣食无忧。他有百年基业传承,你有家门荣誉职责,怎么一下子钻了牛角尖,妄自菲薄?”
小心地看着他,这是我爱的人,生怕心腔中悱恻难言的情愫在眉梢眼角泻出那么一星半点:“我说那些话,是现状,是事实,却不是说你无用。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你可明白?”
书靖竹眉眼嘴角都弯起来。我喜欢他这样明亮的样子。他说:“尘弟弟呀,让我抱抱你,好不?”抱抱,好。抱抱?我瞠目,已然落入他温暖的怀抱。
他的头枕在我肩上,声音在我脑后发出:“你说你怕我危险,我何尝不担心你。你定要让泯愁护我回去,可我们都离开你,你还带着两个孩子,若柳左安在宫外有残存势力,或者你遇到什么别的危险,那时你要怎么办?太平盛世都不能肃尽贼匪,何况生逢乱局?”
“我用了最笨的借口,还自以为聪明。说什么游历,被你批得一无是处,”他在我肩上闷笑,我却被他搅得心里乱七八糟:“不过,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很高兴。可是……”
他的双手拥住我的肩,将我推开少许,俯下身子,浅色唇畔离我不过一指距离,鼻尖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可你担心我让我回军营去,我担心你,又该怎么办呢?”
什么嘛,这个时代流行以这种姿势问话吗?什么叫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要怎么办?你弄乱了我的思绪,我要不要问问你怎么办?
后来我的思绪很混乱,我们说了好多。似乎,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即使是朋友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和秋辞不也没有因为担心就绑在一起。
他说不一样,他也不是秋辞。
怎么不一样呢?
他说如果各有各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决定跟我一同往西南行去。
不一样啊!他怎么能跟我走呢?我对他是情不由己,怎会放任他身陷险地而不出言阻止。
然后呢?他让我跟他一起往回走。那么亦匡呢?他说没事,他并不决定回军营,与亦匡说一下,他调往后方管粮草调度。等战事一结束,他就再也不用管什么战争,到时我也安全啦。他是不会让亦匡跟我见面的,亦匡也想不到我会回到煜军掌控的范围。
我当时怎么就被那堆狗屁不通的话给缠了心窍?一个将军能随随便便换下来去管粮草吗?我此时也猜到了亦匡的身份,以他身份绝不会同意这种胡闹法儿。就算退上一万步,他同意啦,那回到煜国朝堂,书靖竹也免不掉重责!视军令如儿戏,岂会轻饶?!可我现在已经走在南城往舒城的路上。身旁一个美娇娘看我发傻看得不亦乐乎。
好吧,我承认我犯花痴。当时有一个关键情节是:我冲书靖竹吼:“你要扮成我妻子上路,我就跟你回煜营方向!”书靖竹眨眨眼:“好。”
“好!是你不同意别再说……好?!”我晕!
他点头:“我说,好。”
我承认我被诱惑,我那是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说:“我要让你帮我化妆。”我掳起袖子屁颠儿屁颠儿就过去。妻子?妻子?这一辈子就算假装的,书靖竹他也嫁给我啦!
我的手从颤抖到镇定,他的脸从花红柳绿到飘逸宜人。一头青丝墨发被我放下,想起最心仪的李若彤版小龙女造型,一根淡蓝飘带绑在他脑后发际,打一个漂亮的蝴蝶型。从门缝接过泯愁在镇上重金让裁缝赶制的超长版女装。蓝色偏襟短衣,素白留仙裙,银色缠腰衣带。书靖竹伸臂一个原地转圈,冲我微笑:“相公,美吗?”
我双眼发直,舌头打结:“美,很美。”他原本是一副温润模样,化妆后抛去身高不论,单看那张脸,美到我想要收藏起来,哪怕是一个浅笑都不想遗落给这凡尘。抓起纱帽给他罩在头上,冲泯愁隔门大吼:“马车!”
当我与书靖竹出门时,泯愁魂飞九霄云外(把书靖竹的身高和女装搭配起来想想,吓人啊)。幸好他没看到纱帽之下的容颜,否则我会想挖人眼珠。把他魂招回,手指顺序点过:“相公,娘子,两个表弟。你,保镖。”
泯愁咕哝一声:“这个相公矮了点。”我郁闷,书靖竹低笑。我1.73米,他1.78米,确实,嘿嘿……
好吧,不是别人的错,我不能生气。是我一犯花痴,就把自己打包进马车随人家走啦!叹口气,身子一挪,头钻进纱帽下:“娘子,相公我有要事相商。”
“好。!”书靖竹一手拉纱帽就要掀掉,我忙伸手按住。看到两个小家伙确实睡得很香,才将一路都不让他摘的纱帽取下。天知道,我的独占欲竟然这么强!
书靖竹倒不曾问我什么,否则我真要窘得打个洞钻。看他眼中盈盈的笑,我脱口而出:“娘子啊,做我娘子吧!”
他笑着点头说好,我就像泄气皮球一样一脑袋歪在他肩上:“你是知道办不到,才这么轻易许我。唉!说正事啦。”他对我看也看过,摸也摸过,虽然是因为那时我四肢僵硬,行为能力丧失。现下,就容我放任一下自己吧。
靠在他肩上,我说出我的顾虑。军国大事绝非儿戏,他一定不可以乱说什么改做粮草调度。到时让泯愁将我送往冯城,他自回唐城军中报到。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安排。
他拒绝这种做法,理由也很充分。虽然现在唐城被攻下,战场暂时未移至如城,可那是因为舒城是个变数。一旦我们逃过这边蒙军由南城向舒城的戒严,冯城城外那条羊肠小道的口子上,煜军也会发现我们这么显眼的目标。
亦匡不会放任何一个底细不明的人进入煜军在蒙国战场的后方。可我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他初时想得太乐观,他不要军事权,别人却不由他不要。
书靖竹最后决定直接用我的真实身份进入煜营。当初他与我萍水相逢,没有立场保我,如今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他要护我亦匡不会不给面子。一切放在明处,反倒让亦匡不好找我麻烦。我听他这样讲也觉不差。反正是贪色上贼船,一去不能悔啦。
可惜正事谈妥后,书靖竹终究是问我:“你怎么一路都不让我摘纱帽,连在马车中也不许?”
我在他肩上蹭两下,不敢看他眼睛,痞痞地笑:“本公子的娘子岂可让他人随意见得?”
书靖竹一手指着睡着的两小只,双肩乱颤。我心虚之下挺身作凶狠状:“你让我随你回去,虽说本意是为我,可你看为我惹来多少麻烦。又躲蒙兵又防亦匡,呐,是你欠我啊,就要乖乖听话!”
书靖竹看我色厉内荏的样子,强忍笑意:“是,我的尘晨小丈夫。”
我一脸大老爷样,托起他下巴甜笑:“嗯,竹竹(猪猪)娘子真乖。”
我们两个一起笑了个不可自抑,可他哪里知道,托过他下巴的指尖,一路发烫到我心里。我狠狠将之攥在掌心,想让那触感、那温度,慢一些远离。我没有给他上唇红,因为我喜欢他微浅的唇色。如果此时睡着的是他,也许我已欺上那方蛊惑了我的柔软。如果是那样,他的笑他的温暖,是否还会为我停留?
第二十二章
泯愁将马车赶至南城的镜水湖,我同书靖竹走至湖边。取走纱帽,让他蹲下身子,手里捏块软布,浸湿,给他擦脸。古代这些女子的脂粉很多都有铅含量,有毒,不知道这边是否也一样,还是早些擦了的好。是我一分分描上的颜色,也让我一分分抹净,你种种姿态面貌中起码有一种,只我一人得见,只我一人心中珍藏。
伸手解下飘带纳入怀中收好,他起身,解了裙裳,换回翩翩公子模样。当我帮他把头发束好,他脸上又整出一番平实相貌,掩了风华。
回到车前,泯愁已将食物取出。几人静静坐下,吃着干粮等待天黑。两个孩子也感染到沉静气氛,默默地,一声不响。
夜深,一行人走至今日观察好的城防死角。两个孩子被抚了昏睡穴,泯愁一个腋下夹一个,书靖竹携了我,顺利地飞过城墙奔向山林。路过埋琦儿、麟儿爹娘的地方,我不由停下。
当时决定让琦儿、麟儿跟着我是因为我想让他们平安快乐地长大。可如今,我走向的是一场未知的赌博,亦匡能否卖书靖竹一个面子?我自保都不知可否,何况还有两个极易受制于人的孩子?书靖竹总不能把孩子也带回军中。
一旦过了这片山林,亦匡的士兵就会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存在,若此行凶险……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差一点就将两个无辜的孩子卷入成人间莫名的纠缠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