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想法告诉书靖竹,他问我想怎么办。我想以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是不行的。重新折返回城内,我便阻止书靖竹和泯愁与我同行。
书靖竹欲言又止,我定定地看着他,告诉他,别辜负我的信任,在这里等我。若有危险,我会升起白色焰火,那时就请他和泯愁不要管我,立即离开。我本身是一个无论别人怎么查,都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小老百姓,可他们,不同。
书靖竹笑得异常悲伤:“你的信任,原来,和你的人一样特别。”
我带着两个茫然而乖巧的孩子大步离开,把他的表情留在身后。我没有滔天权势,没有巨大羽翼给别人庇护,只能以尽可能细密的心思让我关心在乎的人都得到最大的维护。不让他们同行,是要保护秋辞的据点,我要对得起秋辞给我的相信。不让他们在我危险时冲动,恰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不暴露他们的身份。
其实,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又能如何?你们身负武功,我是平常人一个,我所依托不过是你们的可以信任。
也许你永远不会懂我明明都在乎着,却同时要为了你们彼此而去防范你们可能的相互伤害,这样一种似乎并不信任你们的行为。但是,靖竹,我也不会,像告诉秋辞一般告诉你我的想法。因为,我对我爱的人永远都要求苛刻,即使我们只是朋友,我的一切思想,也都要你自己去懂。
凭着我比别人好些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在黑夜的街道找到千碧楼。不想惊动四邻,嘱咐两个孩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发出声音。得到保证后,拔出匕首撬窗户,把窗纸故意划拉出些许声响。片刻,窗户猛地打开,一把刀搁在我脖子上。
我压低声音:“请阁下看样东西,听句话,再做定夺。”
窗内黑乎乎看不清人的面貌,借着月光,我的样子完全暴露在窗内人眼中。对方冷声应道:“好。”
我将碧绿玉佩抛给对方,对方道声“稍等”,门被人从内打开。来人将我们迎入楼中,往内院带去。两个孩子方才被一把刀子吓得脸色煞白,死劲儿捂着小嘴不出声。我拍拍两人肩膀,安抚地冲他们笑笑,俩孩子的神色才稍稍好了一些。
到了内院,一个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的中年人带我进了一间屋子,我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千碧不知秋色近”,对方立马恭敬起来。
将琦儿和麟儿叫到身边,叮咛他们要好好听话,我一定会回来接他们。两个孩子虽年幼,方才我与书靖竹在林中谈话,他们也听得出跟我在一起会有危险和不便。或许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已经教会他们怎样适应聚少离多的生活,琦儿、麟儿都一口应了下来。
我这才转向中年人说明来意。我相信秋辞的眼光,他敢放手让这些人搜集情报,表明他最信任这些人。我将两个孩子托付在这里,比放在任一处都要安心。
婉拒了千碧楼派人送我的好意,怕他们露了行藏,那样会对他们非常不利。毕竟前面等我的是书靖竹和泯愁,无论是暴露给煜还是让舒城巡守看到他们和煜有接触,都不是好事。
临行,中年人胡风问我为何不直接敲门而要毁窗。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拍门声大,而且里面肯定会问是谁,我到时怎么回答?直接说暗语?当日,一个不小心做错决定,引来亦匡兴趣,还引来我没想到的赵子衎,现在舒城处境尴尬,谁知暗处潜伏了怎样的眼睛?若是撬窗,就算被人知道,只当是夜里遭了贼,战事时的小毛贼是不会引人注目的。
我赌千碧楼这样性质的存在所具有的警觉性,一点小声响,足够他们发现有异。而且我赌他们这种特殊行业的谨慎——不会轻易杀伤别人而使自己失去隐蔽性。
胡风说若后者一旦赌输,就很可能是我的一条命。我不语,笑笑离去。
赌博,稳赢不输是不存在的。敢冒险才知道你得到的东西的价值。
回到与书靖竹他们分手的地方,二人还站在原地。泯愁闷闷不乐地先行往前走,书靖竹与我并肩走在后面。
他低声问:“两个孩子都安顿好了?”
我应道:“是。”
他说:“你不让我们跟去是为了沈秋辞的势力隐蔽?”
我低垂着脸,唇角划开一丝笑:“难道不应该吗?”
他说:“你不让我辜负你的信任是指让我等在原地?”
我应:“显然是的。”
他说:“我想起当时我和泯愁入沈秋辞那里,他问你终于放心啦,你说你的心思并未防他。你一早定了主意,我们如何你便如何。那次你没信错他,这次你也没信错我。可是为何你与他相视而笑,却只给我一个垂头看地的身影?”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泯愁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顿。书靖竹唇边是熟悉的温润笑容:“我站在那里,你走多久我就想多久,我想得有些明白,又觉得还是很奇怪。可是,即使这样,也可以勉强值你一个笑脸吧?”
我拼命摇头,唇角张扬地翘起:“不!不勉强,是很值很值。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怕自己的嘴不够大。”
抓了他的袖子,扯着他偏下身子,我的唇贴着他的耳,开心地低语:“书靖竹,书靖竹,为什么你是书靖竹?!”
我用了莎翁式的慨叹。朱丽叶当时是埋怨着那个被烙印上家族世仇的名字的,而我却是用再多言语也无法尽述自己的心情,那样一种可以被他理解被他明白的美好,于是横生这语无伦次的感叹。他,为何就是他。这世间也只有一个他!
书靖竹看我疯魔的样子,一双眼弯成一泓美丽的月,那里盛满醉人的波光。泯愁回过身来看着我们,目光复杂。可惜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在意。
走出山林拐上羊肠道,泯愁迅速隐了身形,并未与我们一同走下去。书靖竹说泯愁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身边。况且,泯愁服下玉芝,功力比以前更好,一定能安全隐于暗处,返回煜营之中。
到达路口,果然有煜国士兵设了路卡。书靖竹出示了一方令牌,又回答出离营那日军中的通关口令是“虎威”,士兵才放我们通行。
书靖竹从肩上包裹里取出一个锦袋对我说:“当日你昏迷,我把你放入浴桶,怕将锦袋打湿,就取下来收在包裹里。后来几番凶险,就忘记这东西。方才取令牌时才又想起。”
“哦。”我瞟一眼锦袋,挂回颈上。多久没想起跟父母谈心?一则这段时间变故迭出,二则,只要想着一旦回到原先世界,没有书靖竹的世界,离别的苦涩就如扎在心尖的小刺。竟然连这锦袋都忘记。我心中的天平,终于在牵绊缠绕下迷失了平衡吗?
在唐城城门又被士兵拦住,书靖竹用同样的回答层层走过关卡,终于到达亦匡的营帐。亦匡那双深沉鹰目落在我身上,发出捕猎者的寒光。挥手让其他人退出去,亦匡迎向书靖竹:“身子确实无碍了吗?”
“是。找到炽怜,毒已经解清。”书靖竹颔首。
“还是让军医确诊一下更放心。我先同你到你帐中把事情弄完,咱们两人单独谈谈。”
于是,我又被带到另一顶营帐,留在帐外。不久,一些人陆续退出,再一会儿,方才书靖竹易容成的那张平实面孔也出来营帐,但那肯定不是他。想必就是这几日暂时顶替书靖竹的副手的真容。那人叫我进去营帐。
书靖竹已回复本来面目,他让我在帐中呆着,自己又和亦匡出去。我坐在帐中的行军床上,感到疲累,倒头便睡。醒来时,帐内已掌了灯。书靖竹坐在案边研究行军图,不时敲击桌面。一转头看到我醒来,讲桌上茶点冲我一推:“饿了吧?我再叫人送些热食过来。”
我边点头吃点心,边问:“谈妥啦?”
“嗯。放心,我说过,他会给我几分薄面的。”书靖竹对亦匡还是挺信任的,可我一想到亦匡在营帐中盯着我的目光,心中就不安。
接下来几日,我一直陪在书靖竹身边。若有人找他商谈军务,我就自发跑帐外,或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亦匡居然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慢慢放下心来。
只是,我去别的地方歇息,别说书靖竹放不放心,我自己就不敢放心。于是,夜里,我便和书靖竹一起挤在他那张行军床上。从起初的忐忑到现在对他体温的习惯。我睡觉习惯不好,每夜背对了他睡下,清晨总在他怀中醒来。每日里,在晨起的阳光中,看到他微笑着说“醒了”的脸,满足的感觉就在四肢百骸里如同阳光般温暖地蔓延。
这日,大军拔营开赴如城,有一小拨守住舒城与唐城之间通道。书靖竹和亦匡并没有随大军行动,而是带着亲兵护卫入住唐城城守的官邸。
我一直避免自己接触到煜营的军事部署,不想卷入其中。书靖竹也知道我的想法,从不与我谈论战事。他在书案前忙碌时,我就在一边练字,顺手给他磨些墨。他总是惊叹我那手“鬼斧神工”的毛笔字。若他闲暇下来,我们便谈些自己的爱好,谈日后对生活的期许,偶尔也谈些抽象的人生观、价值观之类的东西。
但这次我实在很好奇,主动趴在桌案边问书靖竹:“你们不去参加如城之战吗?你不是这次攻打蒙国的将军吗?”
书靖竹拉我一同坐在桌前,有些失笑:“难得你也有好奇的时候。”
不能不说,煜国君主是个可怕的人,这次部署实在周密。书靖竹的将军只对冯城有用,接下来更像个吸引目光的幌子。攻下冯城后,他们首要任务是肃清城内,保证冯城成为稳定的后方,而不是一个让蒙国对煜军前后夹击的不定时炸弹。同时,将蒙国将士目光引到书靖竹一路大军身上。实际上,已有水军在煜国老将,也就是书靖竹的父亲书振庭带领下,从水路袭向唐城。一旦登陆发出信号,书靖竹正面攻城,书振庭后方呼应,对唐城形成两面夹攻之势。还有一路水军,由煜国另一位老将冯君带领,对如城发动佯攻,钳制蒙国剩余少量兵力。
一旦唐城失陷,书靖竹、亦匡坐镇边塞重镇唐城。唐城肃清后,煜国的官员派往冯、唐两地,书、亦二人的职责就是保护这些官员,保证后方稳定,扼制舒城的态势。冯君带领两路水军坐镇唐城与如城之间,扼制南城与白城的官府兵力与武林人士,同时控制水路以防蒙军抄袭煜国战术。部署实现时,由书振庭带领大军直攻如城。可想而知,到时如城失守,各路人马的防线递进前推即可。
我不能不佩服煜国君主萧长玄。他明白打赢一座城池和拥有一座城池的区别。他的布局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最重要的是,蒙、煜两国都具备的优势,他抢先抓住并利用——蒙、煜两国一南一北,除彼此外再无边境外患,即使攻打时动用倾国兵力,一旦败退,将兵力及时撤在一条防守线之上,便可保存实力。
如今,煜国兵力进可攻,退可守,萧长玄当真是个掌控大局的人才!
书靖竹看我咋舌钦佩不已的模样,忽然将唇贴在我耳边,低声道:“这个计谋是我父亲与陛下推演战事时共同想好的,但实际是我向父亲提出的。”
我惊诧:“将相之才,有德之帝得之,必尊之重之。你何必隐藏?”
当然,惊诧归惊诧,我保持了说秘密时的高度道德——贴耳朵、轻声。
他微笑,继续低语:“总之,这是除父亲外,你我之间的秘密,明白吗?”
我点头,神情郑重。他被我惹得又一阵轻笑:“好啦,时候不早,咱们休息吧。”
虽然搬离营帐,卧室内有两张床榻,分里外间摆着,书靖竹却说习惯了我的体温,非要与我同塌而眠。我若推拒,他便说大家都是男儿,有何不可?我说我不习惯,偏偏在军营里我夜夜睡得香甜。于是,我们至今还是在同一张床榻上休息。
换一张华丽点的床,还是一张,寝室中的床,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搬来的第一夜我有点失眠,谁知书靖竹竟在睡着时翻身将我搂入怀中,睡相极不老实。原来,并不是我睡觉习惯不好。可我就不贪恋他的温暖吗?什么叫半推半就愿打愿挨,看看我便立见分晓。
城守书房内藏书极丰。我不愿看书靖竹帐内兵法一类,日子虽闲却稍嫌无趣。如今,面对如此多的书卷,见猎心喜之下,每日过得倒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舒适。捡拾起以前在那边读书摘抄的习惯,看书时,每到妙处,都提笔摘抄出来,间或在摘抄之余注上读书心得。
书靖竹时常在翻看了我的摘抄、心得之后,才去寻原书来看。兴致来时,还在我本子上写上他的见解心得。日子出乎意料地平和美好。
第二十三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赫连年迈,几个皇子将蒙国弄得乌烟瘴气,但唐城的失守,使所有人终于齐心协力将目光关注到战场。他们再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靠瞿青一人就能领兵阻止煜军进攻的步伐。所以,如城之战陷入胶着。倾国之力与倾国之力开始对抗。
萧长玄命书靖竹和亦匡将舒城也纳入指掌,把煜国官员百姓派驻过来,以便让控制舒城的小股兵力也投入到如城之战。
书靖竹将我留在唐城。
唐城情势已经基本稳定,他让所有亲卫都留下来保护我。想想自己那点能耐,再想想书靖竹对这场战事缜密的推演,我就乖乖留下来。
前日翻找出这里的官员断案的记录,觉得很有意思。一面寻些茶点,一面随意地看着颇为详尽的审案记述,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一身文士袍,笑容谦和:“在下乃骁营校尉夏白德,叨扰尘公子了。”
骁营是直属煜国京都调度的皇城骑兵营。
“哦?”我站在门边并不请他进屋:“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见教?”
“在下常听将军提起公子大名,仰慕得紧,还望公子不吝赐教。”夏白德不以为忤,笑吟吟回道。
我方待开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一惊之下,夏白德已步入门拉住我的胳膊,暗施巧劲,将我裹挟到桌边,又点我的穴,让我坐在凳子上不能动弹。
那夏白德看到断案记录,声音恰好让门外护卫听到:“原来公子喜欢此类记录,倒与在下意趣相投,今日恰可与公子切磋一番。”
语毕,人却凑在我身前,小声威胁道:“监军怀疑你是奸细,识相的呆会儿好好配合,否则,别怪在下出手不知轻重。”
监军?哪个监军?
他却不再理我,与我背对着坐下。隔不多长时间,一记手刀劈来,我被打晕之际听他惊呼:“尘公子,你怎么啦?”心下想,难为这么好的演戏人才,混那边世界,随随便便进军下演艺界,绝对实力派影帝。
清醒过来时,后颈隐隐酸疼。还是秋辞温柔,只点我昏睡穴,让我好好睡一觉醒来就看到泯愁。夏白德影帝大人除了不温柔外,还让我醒来就见到亦匡。
“你不是上午就和书靖竹一起往舒城而行,怎么下午就回来这里?书靖竹呢?”原来他就是监军。书靖竹因与他同行才放心将我留在这里,可此时……
“书靖竹自然在舒城完成他的任务,我回来,也自然是为了我的任务。”亦匡阴冷地回答。他的目光中是让我心惊的捕猎掠夺的狠辣。
书靖竹绝不会让亦匡独自回来,想来也知,亦匡定使了金蝉脱壳之计,留下那副手扮作他,自已只要在出发时让书靖竹相信他同行了,半途设法跑回唐城,便可拖住书靖竹的脚步。
“那么,亦匡大人之任务想必无需在下参与,在下就此告辞。”
尽量让自己镇定。我不想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一点都不想。我想离开。他即便是把我废了、砍了,等书靖竹回来一切都已成了事实。书靖竹再真心维护我又如何?他是臣子,亦匡却极可能是一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