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冲我笑道:“如何?终于放下心啦?”
我也不辩驳:“是呀。我的心思原也没防你。毕竟他们为我而来,若有意外,我一早定了主意,他们如何,我便如何。但事实证明,我信你没错。”
秋辞闻言与我相视而笑:“那是自然。”
书靖竹向秋辞一揖:“沈兄乃信义之人,如此风姿人物,在下钦佩。”
秋辞面对他时,已霁去几分冷漠:“尘二哥也让人刮目相看。”
我皱眉:“以后你们在我面前别这么文绉。秋辞,给我们看看各自房间,赶紧叫些吃的,你们不饿么?”
秋辞做出一番刻薄模样:“怎么办?我现下已嫌你太过不知什么叫‘客气’。”
他在我面前总有搞怪的兴致,面对别人总冷一张脸,真不知在别人面前是否过度压抑。没见我以前,他没把自己冷漠成面瘫,实在可喜可贺。
我脱口一声:“凉拌。”
自顾笑了出来。他们仨一瞬发呆的样子让人看得相当过瘾。
书靖竹开口道:“在家时竟不知幺弟这么活泼有趣,看来沈兄对幺弟照顾有加,为兄心下安慰。只是叨扰沈兄啦。”语气中颇多促狭之意。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原本我也是与身边的人划出距离,终日一脸淡漠。秋辞则是冷漠。我与秋辞相投,可能是骨子里的相近。他和我体内都有多番面貌,在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时,同时选择让自己舒服的态度,摆出疏离的样子。
愣神间,秋辞他们不知又说了什么。我抬起头,发呆。秋辞嗤笑:“傻啦?你就还住原先这间,我陪着你。尘大哥和尘二哥住隔壁间,方便就近照顾,这样安排可否?”
我没什么意见,反正麻烦的不是我。
“我想和幺弟住一起。”书靖竹的目光中是不容反对的坚持。可这住一起?那些天里,吃饭喝水倒也罢了,就连穿衣、出恭,都是秋辞一手打理。我几番羞愧挣扎才终于适应,现下这一切若暴露在书靖竹面前,那我更……
“不用啦,秋辞这几日打点照顾顺了手,二哥放心,你只需每日来看看我便好。”天啊,要让书靖竹接手秋辞先前做的事,我会晕过去!
“幺弟嫌二哥拖累了你么?放心,二哥会照沈兄指示去做,一定不会让自己妨害到幺弟身子恢复,可以吗?”
天啊!天啊!别这样悲伤而又温柔地看我。泯愁,别那样愤怒不解地盯着我,我没有将你们推开。秋辞,你个混蛋,帮帮我啊!我盯着秋辞,希望我俩心音相通。
“这个院落的屋子都是套间,”秋辞将人引入房内:“看,晨住这里,外面隔间有长榻屋内临窗也设了一张长榻,尘二哥若不嫌弃,就在隔间长榻,我在临窗长榻,这样晨有何变化,我随时可以诊治。”
秋辞,香蕉你个芭乐。
在我的鸵鸟中,在秋辞的奸笑中,在书靖竹的淡笑中,在泯愁的瞪视中,我占据了里屋华丽的大床,秋辞呆在他这几日来固守的临窗软榻,隔间那张名为榻实则就是张现代双人床上,歇着要看护我的书靖竹和要守护我和书靖竹的泯愁。很好,真是一家亲。
书靖竹和泯愁在外间看有无缺的东西,我趁机偷问秋辞:“你说让我完完整整、恣意地活着,可是因为碧回?”
秋辞轻声笑道:“哪里学的做贼样?是。初时并无把握,这两日在你身上试药,我敢保证让你痊愈。”
他眸光璀璨,我眸光晶莹。
秋辞,谢谢你。我已有了必死的准备,忽而发现生的美好。我若死在书靖竹面前,我走得不忍他活得内疚,却在你的无私相护下,步入一场皆大欢喜,柳暗花明。秋辞,他日,若君有需,我粉身相报亦不皱半丝眉头!
碧回,出现在历任出云宫宫主相传的密阁记载中,我歪打正着寻到。之前秋辞也未曾见过。书载:其药性猛烈,虚弱之人用之,当以补身为先。
红瓣缓解毒性,若要痊愈,则需将碧回整个捣成花泥,佐以蛇蜕、雪参,捣碎在一起,制成丸剂。
碧回质特殊,需用玉杵方不伤其药性。偌大花盘,成泥,不过少许。故一株碧回只得一丸救命药。所以,即使体虚,用红瓣吊命,延时补身,也至多不能将最外层红瓣用尽。否则碧回救命的分量便不足。
先前,秋辞怕我的身子承受不住碧回的药性,用红瓣将毒缓了,一直用药食补着我的身体。诊脉时发现我体内毒性稍解,便大胆尝试将闭经锁脉的手法解去,毒性亦未蔓延。此时,他才放心,相信碧回可以救我。至少也是五五之数,胜过先前的绝望。
但,一方面他想看我是否如自己之前所言,面对生死亦可冷静豁达,并且不怨憎书靖竹,另一方面也想看书靖竹此人当知晓有人为他牺牲至残废,他会作何反应,值不值我如此相待。
所以他先见了泯愁,告诉泯愁,我为求炽怜不幸中毒,可能一生瘫痪于床,可惜我却不知。又不让我知晓他将出云宫内所藏炽怜给了泯愁三朵,只让我以为给泯愁的是碧回。
他说我面对泯愁,将求死之意掩得滴水不漏,并不邀功自怜,至生死之际,还记挂他人。那时,他已经决定全力救治我,对我赤诚相待。
书靖竹千里相赴,取义忘生,也令他动容,他才破例让书靖竹来到出云宫。
我与秋辞彼此坦诚,真心结交,自是好事。可惜,有一桩不好。
初到之日,书靖竹守在我身畔,寸步不离。自然见秋辞喂我饭食,伺候我那个,大小解。被他看到,我已经,几乎,快要羞死,结果他第二日就将一干差事揽过,就连泯愁相帮也被他拒绝。
两日来,他与我朝夕相对。每日,必先一勺勺喂我吃完饭,才吃他自己那份。我排泄时最羞见的便是他,结果他总将我扶过屏风,隔掉他人视线,还一边宽慰:“没事,只有二哥在此,幺弟无需拘泥。”我面红耳赤,彻底晕。
两日相处,几乎神色稍动,书靖竹就知道我的心意。泯愁看我行动如此不便,神情间一直郁郁。我如何出言安慰,他也不能释怀。秋辞倒是乐得轻松,多出好多时光处理事务。
这日大早,秋辞便将我弄醒:“外层花瓣用去过半,你的身子也调养得可以啦,今日,便把药制成,如何?”
我同意。
此时书靖竹和泯愁被秋辞哄去看着药膳火候,秋辞取出玉杵,紫砂药钵,碧回,雪参和蛇蜕。
丸剂成时,他再冷静也添几分紧张,我的声音微抖:“秋辞,若最后不成功,我也是快活的。有知己如你,有大哥二哥关怀,此生堪慰。你们一定要微笑着送我离开,莫使我泉下不得安宁。”
秋辞强笑道:“依书中记载,目下除最后结果未知,一切都相符合。放心,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别胡说八道,将药服下,一切都好啦。”
我兀自不放心:“那两钵‘药膳’会用去两个时辰吗?”
“会。结果出来时守在你身边的一定是我,若出什么意外,我必想法子遮掩了,再叫他们进来。”
五五之数胜于绝望,我只是不想让牵挂我的人伤心。微笑着点下头,秋辞将药送入我喉中。盏茶功夫,但觉身子如在火中煎熬,头脑昏沉。又觉身子仿佛浸入水中,波涛席卷。终于,秋辞关切的容颜模糊不见……
第十六章
当我从昏厥中醒来,恍惚中有种不知此身何世的朦胧。转头看去,柔软的墨色发顶在我身侧,书靖竹不知守了我多长时间,竟睡着啦。挨着过去,是泯愁枕臂而眠。
原来我还在这里。心中一时不能分辨这感慨是怅然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秋辞带缕倦色的声音就钻入耳朵。
“总算醒啦。宫中出了些事情,我已一拖再拖,现下你醒来就好。我立马动身出谷一趟。”他的脸上只有疲惫没有愁色,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我也无需替他担心。
“宫中事务要紧,你快去处理吧。不必担忧于我。”一边说着一边僵硬地摆摆手。
书靖竹和泯愁都已醒来,见此情形,喜道:“你总算好啦。”
秋辞傲然答道:“自然。若非诊脉后知他无虞,我也不会离开他床畔。”
我闻言冲他调侃道:“那是。您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既如此,还不去处理眼下急事为先?不知秋辞宫主以为然否?”
秋辞也不赘言,吩咐道:“我这便出去,回来之前你们切记不要踏出这个院落,否则会引起麻烦。呆会儿,我让人送些粥食来。”说罢便告别而去。
泯愁去烧些开水,让我清洗一下。书靖竹起身坐在床边。
我撑起半身坐起在床头,只觉浑身酸麻,难受不已,不由皱眉轻呼一声。
“不怪你性急。只是多日未能活动,余毒刚清,你的经络自然不畅,我帮你拿捏一下,会舒服些。”
书靖竹愉悦地笑着,将我重扶回床榻躺好。一双大手便用舒筋活血的手法,在我身上轻重有致地推拿按摩起来。
我注意到身上的衣衫不是昏迷时所穿,书靖竹三言两语便将当时情况讲毕。
那时,我喷出一口黑血,浑身都分泌出猩红汗液。秋辞大惊,连番吩咐人烧水拿布巾等物事,早忘记我与他约定,若危急,先瞒住书靖竹二人。
书靖竹、泯愁被惊动,奔进来便看见我口吐黑血,周身仿佛在血滴环绕之中。书靖竹和秋辞用布巾擦拭汗液和黑血,泯愁帮忙烧水递物什,忙乱足有半个时辰,诡异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秋辞探脉,发现我体内的毒素已尽数去清,可依然陷入昏迷。书靖竹看我满身狼狈形状,将我置入浴桶,把汗液粘腻的身子清理干净,又替我换上新的中衣。三人轮番守在床榻,等我醒来。
“难为你们啦。”我歉然道。
“这有什么。幺弟醒来最重要。”书靖竹边说边拿过床头备好的外衫,帮我穿好。我想起被秋辞放在枕头下的,当初摘碧回用过的匕首,顺手从枕头下取出,纳入怀中。
书靖竹又要让我躺下:“我再帮你活动下身子,你再下地。”
我不禁失笑:“怎么生个病就将我当成瓷娃娃?……”
不及说完,听到有侍女叩门。
“宫主吩咐的粥食,请各位慢用。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告诉奴婢即可。各位公子千万别客气。”
进来的侍女语音清脆,态度大方。出云宫一个婢女就这样灵气,秋辞主持的出云宫可见一斑。
身后跟来的泯愁将托盘接过,书靖竹谢道:“有劳姑娘。这里事事周到,不敢再烦宫主费心。”
那侍女一福身子:“如此,奴婢暂退,等会儿奴婢会过来收拾碗盘。”
泯愁和书靖竹行至桌边,我也翻身起来。舒展一下胳膊,心情大好。忽然泯愁一皱眉,转身又出了房门。
等他再度回来,书靖竹便问何事。
原来那个侍女出门后并未离去,依然立在廊下。泯愁怕我们交谈中一时失言,让人听出书靖竹身份,便让她退离了院落。
这几日都是秋辞亲自带了吃食过来,言谈间虽彼此小心,但不曾刻意注意这些避忌。泯愁果然细心,当初若泯愁在书靖竹身边,今日是否就少了这般波折?
我中的毒清除干净,尽皆欢喜,三个人吃饭间偶尔闲谈笑语几句,气氛是几日里难得的轻松惬意。忽然,书靖竹恬适的表情微变,双唇紧抿,我惊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泯愁忙探手去搭书靖竹的脉,却也闷哼一声,拧眉说出两个字:“有,毒。”
有毒?明明我们吃饭所用器具都是银质,所以泯愁才未在吃食方面查验。而且已经来到这里三日,若秋辞有心发难,不必等到现在。来时路上,趁书靖竹二人穴道被点双眼被覆之际,岂非绝好时机?
念头翻转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泯愁暴喝一声,强提一口真气,要将书靖竹和我带走,终是不支,颓然晕倒在地。书靖竹在他松手间也滑脱跌落。我迅速委地,与书靖竹相贴,做出从他怀中滚落之状,假装昏倒,静观其变。
我不敢相信是秋辞,也不知道为何我没事。无论如何我能确定的一点是:在我们发出这样大的声响,相继摔跌晕倒于地,答案也将不远。
一阵叩门声在外面响起,先前那个侍女在门外惊呼:“公子?各位公子?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稍顿又再度响起:“公子,奴婢进来啦?”
门从外面推开,轻盈脚步由远及近,声音带着试探,手还拉扯了我们几下:“公子?公子?”此时我无比庆幸,以前不喜欢午睡,总装睡骗老妈。在老妈一双火眼金睛及百般试炼下,熬出一副极好的装死模样。
稍顷,那侍女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左安,成啦。”
沉稳的脚步传来,那侍女复道:“就这个人有些能耐,刚才我静立门外都被他发觉,最后还不是着了我的道。”想必她说的是泯愁。
“敏儿,你总是不会辜负我的。这毒?”年轻而深沉的声音,想来是什么左安。
“醉流年。是我师门秘药。他们半个时辰后会醒,此后每三个时辰毒便发作一次,直到第七次,中者全身绯红,如酒酣者,一睡不醒。”敏儿如是说。
“好!人一下子弄死反而没价值。跟那几个没依附的长老说时可要记牢了,这毒一个字不能提。那些老顽固!若到时不依,再治他们那几把老骨头不迟。”左安仿佛揉捏着老鼠的猫。我讨厌这样阴狠的人。
“左安,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我都省得。只是,沈秋辞并不好对付……”
“不是说他对个残废很是着紧?我倒看不出,哪个是让他犯了宫规的。”
一只脚踢了踢我,敏儿嗤道:“还不就这个,方才进来时还瘫在床上。我也不明白,一个全身俱废毫无知觉的人,怎么就那么宝贝?!”
“怎么,你吃醋?”那个左安腔调里添几分暧昧,只听敏儿嘤咛一声,嗔道:“人家从人到心都依了你,你还来消遣。”
一阵暧昧啃吻喘息,左安道:“你让咱们的人把他们投进牢里,我那边也加紧布局。沈秋辞这回定要栽我手里。”声音充满阴戾。
一个阴谋就在我面前揭开帷幕,我在这个世界里最亲近的人几乎全部网罗其中。尘晨,这场布局里,你能做什么?
无数思绪在心中飞闪。
秋辞被算计。出云宫说是不问世事,可庞大组织一切花费均需来源。我相信出云宫自有其辖管的产业和管道,如今,那个左安是为私怨还是为利益?出云宫避忌外界纷争,想必宫中主事皆是宫内老一辈的子弟,从外界混入奸细的可能性较低,听左安之意,宫内已被他掌握不少势力,甚至有长老支持。
所谓违犯宫规,想必就是指将我带回出云宫,甚至还带回书靖竹和泯愁。有长老尚未依附左安,那么左安明里必然打着以宫规逼退秋辞宫主之位的主意。我们的性命暂时无碍。
书靖竹和泯愁之后会醒来,他们的毒……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等他们醒来一试便知。
现在他们还不知我已行动自如,也许关键时刻亦能出其不意取得主动。我还有把匕首。万幸,我们进出云宫前都换了粗布衣袍,书靖竹的样貌也做了乔装,毫不引人注目。虽然我因为秋辞的关系,穿着锦缎刺绣绸衣,可谁会把个残废当回事?只有泯愁引起那个敏儿的注意,被搜了身。当然什么也没搜到,所以,我和书靖竹免去搜身。
我被扔在牢房里的石床上,书靖竹和泯愁被丢在地上。因为我们受毒药所制,他们并不将我们放入眼中。随便把我们一甩,关上牢门,便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