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偏爱”是带点儿捉弄的,应当说,有傻气的东西他都爱,比如他种的风茄儿,比如他家那口挺胸凸肚的大酒瓮,比如桐少舫。说到根儿上,他是爱他们那份傻里的没心没肺。这样的,怎么引逗都出不了问题。
像现在,他就擎了斛酒,灌他,看看差不多了就逗。
“杜衡不好么?”
“好……”
“好你躲他做甚?”
“……”
不答了,装死。
他想从他这儿抠出点儿“真言”来,谁料人家嘴绷得跟张满弓似的,怎么抠都不松劲。哟喝!连装死都学会了!看着那心肺也冒点尖儿了嘛!
不过,可别想就这么装过去,不整治整治他,苏子和怎配叫苏子和?!
方法也简单,给他酒里下点料,叫他头疼个半天一天的,拖住他,有几天时间,怕抠不出来?!
那晚上桐少舫就醉成头驴,趵蹄子撒酒疯,撒干净了就呼呼大睡。醒来已是转天黄昏时分,他头疼,跟人拿十把凿子“咣咣”凿过似的,动弹不得了。
还惦记着家里那个张口等他的呢,想走,头疼却不饶他,光挣,就是立不直,把他给急得!
苏子和这把却想得周到,殷殷勤勤地说替他走一趟,连饭菜钱都倒贴了。
狐狸就是狐狸,眼睛一骨碌主意就一串,倒贴酒菜银钱,回头他可指望从你身上扒层皮来补呢!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连这都看不穿,昨夜里那点儿心肺算是白冒了!
就看这个一傻到底的,千恩万谢地将那个送出门去。
这一去就不见回还了。
桐少舫转转,等等,等等,转转,眼见着天边泛起鱼肚白。
哎?奇了啊,驭上风,来回不要半个时辰的路,怎么拖到了这辰光?!
他在这儿兜兜转转地打圈的时候,苏子和正蹶着屁股,扁着脑袋往他床底下钻,钻到一半,一把掐住丰赡的大白屁股,使劲拽。
怎么的呢?原来这家伙饿了半天,疯了,四处乱拱,拱出块能吃的就往嘴里填。
苏子和刚拎了东西到门口,还没进就看见它往嘴里填东西。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出它填的是只风茄儿精,起码有上百年了,可不能便宜个大吃货!
于是他抢上前去,一把踏住它,捏它脖子,催它吐。它哪里肯依?!身子一抖就滑脱去,害他满场子地追。
在“哄”上,苏子和远不及桐少舫,一碗素面就能安稳的事儿,弄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不算,还累他蹶屁股扁脸地钻床底儿。
末了,还是杜衡回来用碗素面将那风茄儿精换出来——可怜见的,精湿一团,上次被啃残的腿脚还没长齐全,又遭场难!
苏子和耗了一天,总算把这风茄儿精耗搞上手了。他衬了意,拍拍杜衡的肩:“我欠你一趟,迟早还你。”说完,颠颠走了。
他在这儿耗得舒心衬意,桐少舫那儿可开了锅啦!
那一阵好等!天光从这头移到那头,都快上中天了,连根毛都不见!
看看是等不得了,就回。回到石板镇,想着买素面回去。
今天逢三,赶大集,买的卖的都多,他挤出一身臭汗才挤到素面摊子前,又等店家焯,弄好已是近午时分。他急赶赶地往外挤,刚挤出圈,一抬眼就看到了——杜衡。
想躲是来不及了的,看它那架势,守他守得有时候了——身边的人一潮一潮拥过来,把它推来挤去,鞋子被踩塌了帮都不晓得,光顾护手上的一斛酒,怀里的一包良乡栗果。这果子收得不多,金贵,也就赶着时节吃能便宜点儿,每年逢三四月上,要是买完素面手上还宽余,桐少舫就买些回去,这个几粒,那个几粒,分分光,他自己是不碰的,就是在香气飘过来的时候,偷偷背过身去咽咽口水。
原来它把他的馋样都记了。
专候他回转,买了一小包,还护得那么死,存心让他看它有多痴多傻……
咳!他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迎上去。去遂它的愿,领它的情。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知道怎么起头。毕竟有前尘往事哽在那儿,还是尴尬的。
最后还是杜衡先开口:“走吧。”
两人就走,它把手搭过来,用半个胸膛去护他,把推挤和纷扰都挡下,给他条干净道儿。
好容易挤到外头,它就伸手替他理头发,整衣衫,水到渠成似的,多自然。他却不好领这情,头一偏,它的手就吊在那儿,空空的。这一来,尴尬又围拢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打发。空了有一阵,杜衡才把空空的手收回去,从怀里掏出那包良乡栗果来,捂进桐少舫手里。
温的呢。它到底护了多久啊……
不能想,一想就坏。于是他抢着扔了些话出来,想把场面炒炒:“苏子和去家了,你见着没?”
“嗯。”
“……”
“……”
又没动静了。
嘴上没动静,手上弄出点动静也是好的。他就开始拆栗果。拆了两颗,一颗搁嘴里,一颗给杜衡。
“你吃。”杜衡又挡了回来。
“你不吃?”
“吃过了。”
一听就是诳他。它哪舍得。
也不好强它。他回转手填进自己嘴里。
走一道吃一道,吃顺了嘴,手时不时拐进包里抓几颗来拆。
本来可以驭风的,可是谁也没想起来,就这么走。
一开始两人还并头走起,走着走着,桐少舫就错到前边去了。那步迈得大呀——慌慌地透着虚。
杜衡默默地撵上,撵得紧是紧,却始终差着一步。这俩就一前一后地走。世界都快让他们走荒了。
忽然对面山上飘来一阵吼歌子。野调无腔,就是吼个痛快。这边吼完,那边就有条嫩嗓细细地应和:“巫山高,巫山低,怨哥迟迟归,空房独守身条儿冷,哎哟!劝哥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是唱男女情爱的。音儿里头半是委屈,半是受用。
他偏在此时一扭头,发现它也在看他,还拿眼神表白:泼天的委屈它都咽了,却始终等不来那份“受用”。它冤得慌。
他不是青天,受不起它这无头官司。于是又把头扭回来,再不去挑事。可那个却不依,从后头一把拖住他的手。
荒郊野外的,又有野歌子煽风点火。这坎眼看着是过不得了。
桐少舫急火火,正在犹豫要不要甩开它,那边还以为他许了呢,上来就搂,手还扯住他裤腰带,看看就要一把扯开。
他毛都给惊炸了。
眼看着真刀真枪就要上场,忽然,这天边飞来一阵炮仗响,把这俩都轰愣了。接着又来阵响器,看来是哪家娶新妇。这把亲娶得好哇!硬是把他给救了——他趁它愣怔,借势一挣就走脱去。
“哎!那头娶亲呢!有欢喜酒喝,瞅几眼去!
桐少舫隔开十好几步远朝杜衡喊,喊出点儿劫后余生的喜庆来。
它肩塌下,两手奓开,默默地跟上。
那家正摆流水席,不管谁,只要上来恭喜几句,就可上座吃喝。桐少舫拉着杜衡坐下,看人家戏唱着,亲闹着,他也跟着喝得乐颠颠,一杯、两杯、三杯……
酒喝涨了,喜气也沾了一嘴,就准备推推座回了——还惦着家里那个呢。
他刚撤出半个屁股,场面就乱了。
一头花斑豹子从天而降,叼实了新娘子,几个跳腾就没了踪影。吃欢喜酒的人们惊得呆住,等醒过神来,人早没了。于是嚎的嚎,骂的骂,追的追,顿时乱得没了章法。
桐少舫也追过去,并不是想逞英雄充好汉,只是觉着喝了人家的,嘴短,能帮得一点算一点。
他驭上风,没多大工夫就望见那花斑豹子拍在地上的一溜爪印,顺着撵过去,见着条大尾巴了。
嗯,是头成精不多会儿的豹,道行不高,腾不得云驾不得雾,光靠自个儿一张嘴,新娘子没几两子力的挣手踢腿已闹得它上不来下不去,叼个十几步就得歇一担。
这多好撵啊!
桐少舫截下它,喊:“嘿!快放下!”
这一喊可寒碜惨了。都知道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场子叫阵更是狗屁不通了。
哪个还怕他?!扑过来就咬!
喔唷!恁险!吃饭的家伙差点给它咬下来!亏得他一滚滚到侧边去!
豹子扑了个空,牙痒痒,想扯桐少舫的脖梗子磨磨。又扑。
这下可没了英雄好汉,全成驴打滚了!
他经滚,身后背的素面可不经,一趟两趟就散了,和泥滚做一团。
两百文大钱呢!他肉痛得神都岔了。神一岔,这把嘴啃过来,哪躲得过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血盆大口朝脖子落下,心里光想:也不知这仙被啃上一口,还活不活得……
不料这口啃他脖子没领受上,被条胳膊给领走了。
“杜衡!”
他喊。
眼见着狗崽子的胳膊被啃出两个大血洞子,慌了,这喊扯到半路就变了形。
杜衡倒是一派清明,伸手死卡住豹子,回身对他说:“你带她走。”
他也不含糊,搀上新娘子就飞。魂魄却落了半个在杜衡那儿,飞起来就有些东倒西歪的。他怕它吃亏,怕它伤着,怕它……
总之为人老子会怕的他全怕上了。这一路,他可把几辈子的“怕”都受了。
一送完新娘子,他就到苏子和那儿搬救兵,火急火燎的,人还没进,声儿倒先穿了墙。
苏子和正伺弄那风茄儿精呢,他这一嗓子过来,完了!剪偏了枝,毁了他半日心血。
这边脸阴了,转过来待要狠剀那边几句,却看见那边红着眼,一路哑着嗓子喊过来:“你快当些吧!再迟杜衡可就活不成了!!”
苏子和只眯了眯眼,并不领他这咋呼。看把他急得——哇啦哇啦,一蹦老高!
“啧!你急什么?回去等着,它就快到了。”
他不信,依旧哇啦哇啦地催。
苏子和就笑,这笑里的味道辣着呢,那意思是:这天下,除了你桐少舫,还有谁能克得住它?!它也就在你面前这么黏黏糊糊绵里绵线的罢。换个人?!省省吧!那倒霉催的不被它砸成块渣就算好命的了!
桐少舫还不晓得,苏子和那对眼是妖眼,天下事,想看的尽看,想知的尽知。就在他咋咋呼呼的当口,人家早把热闹瞧过了。
他只晓得翻嘴皮子,把这救兵搬过去;只晓得就算杜衡碎成滩肉泥,苏子和也能捏巴捏巴,给捏出个整坯来。
为这,他什么做不出?!
撒泼!耍横!钻天拱地!样样能!
他这头悲壮着,那头却轻巧巧地叫他回去等。
这四两拨千斤拨的!
还没回过味儿来,他就让苏子和给推了出去:“回吧回吧,他好着呢。”
“哎!……”
他只“哎”了半个,就叫人关在门外,也不敢认真闹,再“哎”几声没动静,他就回了,跟来时一般东倒西歪。
苏子和看着他身后的一溜小烟渐渐灭了踪迹,才一声长叹,难得叹出点感伤来:好?!好得到哪儿去?!看它那道伤——从肩头一直劈到手肘,皮肉翻得十分狰狞,望一眼都能把人疼死!它却只想着怎么藏住它,怕让那个知道了心忧。
唉……杜衡啊,你这是何苦呢。
四、 莲子青青心独苦
桐少舫东倒西歪地飞到家,见杜衡贴在墙根那儿,全乎的,立时把如来玉帝观世音全谢了一遍,而后走上前去,拿了药草要医它。它往后缩,扯出个没血的笑来,说:“没事儿,都包上了。”他不信,把它右手拖过来,轻轻撩开衣袖,看那胳膊上密密实实地缠了几圈纱,心就安了,欢天喜地地出去弄些滋补的东西来补它。
杜衡看他忙进忙出,忙上忙下,末了端出杯莲心茶来。
“你喝,这东西去炎,喝了好。”
它默默地接过,一点点呷。这莲心虽则是往日里丰赡吃莲子后剥剩下的,却有情在。想到他多少也分点儿心来顾它了,再小的情它都领,直领到心坎里去,苦的都没了,全抽出甜丝来。
桐少舫哪能想到一杯苦茶就把它甜成这样?!
光顾着买素面喂丰赡,熬骨头汤补它了。直忙到入夜时分才有工夫坐下来喘口气。
咳!今天尽是折腾,累得他都拉了胯了!
还没完呢,狗崽子身上的衣衫还得补掇补掇,就朝它喊:“哎!身上的衫子脱下来补补!”
它摇头,一副抵死不愿的模样。
“怎么?信不过我?我好几十年都是一个人过活,自己补惯了的,出不了岔子!”
还不愿。
“哎呀!怎么恁婆妈?!补的总强过烂的!”
说罢,牵了盏灯过来,弯下腰弓起身,就着它的衣衫就补开了。
它僵在那儿,尽量将身段绷直,贴紧墙,左手背在身后,掩住左肩和左肘上的伤,只把条右肘给他。他得费老大劲把俩眼对上才勉强看得清(十多年前摘星山上那场摔,这会子显出来了),但也清不了多久,得凑近了看,于是越贴越近,气息都拂它胳膊上了。
你当怎么拂拂不出乱子来么?!看把它给拂得——狼性都上来啦!
活该被它一把掐住腰,拧住脸,鼻子对鼻子嘴对嘴地乱啃一通!
这咱才挣扎起?!晚了!衣都被撕烂,胸都被吮红了!
别看这家伙伤了,劲儿可大!这一压他就成团面,它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桐少舫拼了几轮拼它不过,就喘吁吁地求:“我晓得、我都晓得……春没过……你身上憋得难受……我已托人替你寻上伴……都定好了……你点头就成……”
当它“肚饥”哩,随便塞个人让它啃。
他就这么一脚踏碎它的盼头、念想,半点不怜惜。
好狠。
杜衡慢慢把劲儿松开,绷直了腰身,又贴回墙根去,让他走。
看他这一跳跳出八丈远。
它是知趣的,咬紧牙根,撑着墙一点点升起来,走了,把这清净地界让给他。
它把他当心当肝当肺,他却只当它是块熟山芋,嫌它烫手,再不肯近它……它屈得慌!一颗心死都死不囫囵!
桐少舫看着杜衡一步步往外挪,九尺长的身段坍得一塌糊涂,心里一抽一抽的,可他没法,这事儿缺天理,悖伦常,敢不躲干净?!
原来“情”之一字最伤人。卷进去的都伤,哪还有什么清净地界。
这天晚上,西宿岛上多了个窝棚,盖在菜园子旁边,潦潦草草几根木、几蓬草,杜衡就住下了。
它躺下想心事,想到这天大地大的,一旦他那儿不容它,就哪儿也容不下了。
原来这活路全靠他给。
他不给你又待如何呢?
还真想不好,扯乱麻似的,越扯越乱。
正乱得热闹,有人凑上来了。
“唉……我说你这是何苦呢?”
它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谁。
是苏子和。
“呵呵,你何苦吊死在棵矮树上?”
“……”
它不搭理,苏子和也不介意,全是自来熟,飞到半空,拣棵树靠上,靠舒服了又接着说:“这树不仅矮,还腌脏泼皮,有什么守头?”
它始终不吭气,任他说。他也不急,扔个话撩拨它,哼,就不信逗不开它这茬儿:“桐少舫前阵子拿了东西到我这儿来,说是托我执冰柯(做媒),你都知晓了?”
“嗯。”它背转身,瓮瓮地应了一声。
“他还替你说了许多好话,说你样貌俊气,身段风流,沉静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