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来也没有哪一次,象这一次一样让他高兴。
这个不再是游戏,这一次,这声音会帮他们找到小老鼠。
球球拼命地跳腾,去咬杨明虎的裤腿,在他的腿边打着转。
坷垃说:"小舅舅小舅舅,你看球球,你看他。他一定是知道小老鼠在哪儿了。"
球球冲到门上去抓挠着。
杨明虎打开门,跟着球球一起冲了出去。
坷垃在后面一路跟着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杨明虎浑身汗如雨下,球球脏得象一只流浪狗,全身的毛上尽是污迹,舌头伸出来,呼呼地喘着,坷垃是早就落在后头,人影也看不见了。
他们来到一个旧旧的看上去象仓库的地方,球球扑到那铁门上,拼命地扒拉着。
杨明虎找来一根朽了的木头,想撬开门,可是木头应声而断。杨明虎再试,却有一道微弱的光在锁上划过,锁松了。
杨明虎在角落里找到小老鼠,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替他搓着僵了的手脚。
小老鼠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大老虎的身上全是汗味儿,热乎乎的,小老鼠的额头蹭到了他的下巴,毛刺刺的,他看不太清楚大老虎的脸,想必又如土匪一般样儿了。
小老鼠搂着他的腰笑起来。
杨明虎说:"咱们以后买一个豆浆机,自己做豆浆喝好了。我年纪大了,要经不起你这么吓。"
他们回身要走的时候,发现有个人,面对着他们,同时对着他们的,还有一个乌凛凛的枪口。
29 坠落
杨明虎把小老鼠护在身后,看着陈俊和他手上的枪:"你疯了,你知不知道绑架还有持枪是什么罪?"
陈俊问:"你报警了?"
杨明虎摇摇头:"我没有。"
"你骗人!"
"我不骗你。你到底曾经是我的小兄弟,做牢的苦,我不想你也去试。"
陈俊笑起来:"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的小兄弟?"
"我记得的。"
"那你还记不记得喜子?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明虎愣了一会儿答:"是喜子的忌日。"
陈俊又微微笑一下:"原来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
"一晃都十来年了。他以前,很威风的,长得又高又壮,好多女孩子喜欢他的。"
那个时候的刘喜子,是那一伙少年人的头,英俊而嚣张,身边有颇有几个小太妹痴情地跟着他来去,相互间也没少争风吃醋。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成家了,有了孩子,或许也沉淀下来,安稳下来,上班,或是做生意,有空把儿子扛在肩上去玩儿,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慢慢地变老。
陈俊说:"你走神了。"又说:"你知道吗?喜子,有一个儿子。他死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怀孕了,那孩子如今十二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不。"
"我告诉你。"陈俊说着,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拿着枪:"他就在六子那里,六子你还记得吗?也是我们小时候一伙儿的,喜子的儿子如今就跟着他,也当了一个小贼了。就跟我一样,跟喜子一样。小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愿意亲近你吗?就因为你是警察的儿子,我老爸不许我跟你玩儿,他说,警察的儿子是警察,贼的儿子还是贼,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不信,我总觉得你跟我们一样,一样闯祸,也小偷小摸,也不念书,也一样被警察抓,是派出所的常客,我就觉得跟你特别的亲。可是,后来来了个林清羽,把你又拉回去了,我才明白,原来警察的儿子真的跟贼的儿子是不一样的。就象我,我爸是贼,我也是贼,喜子是贼,现在他的儿子也成了小贼,你呢,你坐完了牢,摇身一变,又成了社会上的好人物了,连阎王老子都向着你,死了的人都可以还魂,让你们亲亲热热地往下过,可是喜子呢?我呢?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爱人,没有家,什么也没有,过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个贼,到死都是个贼!"
杨明虎把手伸到身后,拉拉小老鼠的手:"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他暗暗示意小老鼠往外移,可是小老鼠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半步也不肯动,杨明虎的头上浸出了汗:"小俊,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说话不好吗?"
"不好。你别打什么主意了。要走,也可以,叫你的小情人把那个宝贝灯藏在哪里告诉我,你得人我得钱,你们不能把什么好处都占全了。"
杨明虎说:"清羽,他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要为难他,如果你觉得我欠了你,让我一个人还就可以了。"
陈俊突然又笑了:"你当然是欠我的。当年要不是我,偷了我爸的钱给小秋,叫他出庭给你作证,你以为单凭林清羽一个人,就可以免了你的死罪吗?"
这一回,杨明虎真的吃惊了:"是你?是你做的?小俊?"
"当然是我!"陈俊咬着牙说:"为了这个我挨了我爸一顿毒打。"
"我不知道,小俊,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别来这套,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把东西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杨明虎慢慢地走上前:"清羽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陈俊垂眼看看手里的枪:"大虎,我的枪可是上了膛的,我花大价钱弄来的,你不想和你的小情人一起试试它的威力吧?"
刷,球球向门外跑去,他得叫人来帮忙,小鬼去尘想,得快把坷垃找来,无论如何,他不可以用法术来伤害凡人。
扑楞,突然有什么东西被球球惊起,大约是一只蝙蝠,它从角落里飞起,在陈俊他们的头顶掠过,落下一点灰尘来。
那一刹那,杨明虎上前飞起一脚,踢掉了陈俊的枪,那枪飞出去,砰地撞在墙壁上。
杨明虎扑上前,撂倒陈俊,拉起小老鼠往门外跑去。
坷垃早就迷了路,这一会儿才摸过来,四下里张望的时候,他与杨明虎、小老鼠一起看见了球球。
一辆早起的送菜进城的卡车开过来,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小狗狗球球被车子撞得飞起来的情景。
在司机看来不过是一只小狗被撞了,所以他没有停车,飞驰而去可是,在杨明虎与小老鼠的眼里,是他们的球球被撞得飞出去迟多远,摔落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刚想过去,陈俊已追了出来。
只有坷垃一个人能够看见,被撞出去的,是一个少年,瘦小的身体弹起来,重重地落下去,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那张小小的脸上满是血渍,那两道熟悉的微微有点倒八字的眉毛,细小的胳膊腿儿软软地摊着。
坷垃跪下去,他不敢碰他,生怕让他伤上加伤,他试着摸一摸他的额角,冰凉的,比额角更冰的,是他的手。
那少年拉着坷垃的手,缓缓地说:"我们地府,彼岸花开的时候,是很漂亮的。你可会来看我?"
坷垃说:"我会的。"
少年的语气更加轻微缓慢,象是再也没有力气:"我是回不去了。我,乱用了法力。回不去了。"
坷垃伸手拍拍他的面颊:"那倒好了,"他说:"你就陪着我吧。我也陪着你。咱们哪儿也不去。"
慢慢地,那少年的模样隐去了,地上大片的血迹也慢慢地消失了,躺在那里的又变作了一只小小的狗儿,乱蓬蓬的毛,萎顿的样子,身上的伤痕倒是不见了踪影。
坷垃把他抱起来。
迎面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年青人。
非常的年青,普通的容貌与装束,走了过来,从坷垃手里接过球球,贴一贴球球的脸。
那年青的男孩象是对坷垃说,又象是自言自语:"世人都以为,仙家的身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其实他们不知道,仙家妖族其实比人类更容易受伤害,因为他们比人类少了许多的心防,故而更加脆弱。去尘修行浅,他的肉体损伤得厉害,一时不能再做变化,是回不去地府了。"男孩抬起头来,平凡的脸上却有一双美丽晶莹的眸子:"我把他托给你。请你养护他,照顾他,好不好?"
坷垃说:"好。我会好好地照看他。他原来叫去尘吗?"
那男孩笑起来:"是啊。我起的名字。他很喜欢。"
坷垃又问:"他这样,要有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我也不知道。"男孩轻轻地摇头:"若是十年你陪不陪他?"
"陪。"
"二十年呢?"
"陪!"
"凡人命不过七八十年。若是他得你陪上一辈子还是狗狗的模样你陪不陪?"
坷垃咧开嘴:"陪!"
男孩也笑了,用脸蹭蹭狗狗的小脑袋,然后把球球交到坷垃的手里。
再见,他说,去尘,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也许很快呢。
坷垃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说:"请你去解救他们,我的小舅舅,还有林清羽。"
那男孩转过脸来摇摇头:"他们命中有些一劫,就象球球一样。我不能帮。你是人间通灵的人,要好自为之,多加小心。"
在球球被撞飞的刹那,小老鼠很想冲过去看看它,可是,眼见得陈俊持枪在后面追赶,杨明虎拉着他,一路向前跑去。
一带他们不熟,四周都是旧式的楼房,斗大的拆字隐约可见。他们转来转去,很快被逼入一条死胡同。
杨明虎拉着小老鼠躲进一座拆迁中的旧楼。
陈俊随即跟了上来。
楼内零乱破旧不堪,楼梯已塌了一半,楼板在脚下吱嘎怪响。杨明虎他们在二楼的一角,已无处可去。
陈俊冷冷地看着他们。
杨明虎一直把小老鼠护得严实,这时对着陈俊说:"小俊,我不信,你真的会置我们于死地。刚才那枪撞到墙上,并没有响,枪并没有真上膛对不对?。小俊......"
陈俊正待说什么,忽然,那一角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向下塌陷了下去。
杨明虎最后看到的,是陈俊急切的面容,他张着嘴,似乎喊了一句什么,扑上来,趴在那断层处,向他们伸出手来。
尘土飞扬起来,杨明虎带着小老鼠一块儿坠落下去,被压在了楼板的下面。
30 清羽回来了
身体一下子失却了平衡,脚踩不到实地,那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
轰然声中,四周的砖块与木板披头盖脸地打下来。
杨明虎本能地用大手死死地护着小老鼠的脑袋,他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可是因为下坠时角度的关系,反倒是他在下,小老鼠在上,小老鼠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他的胳膊用力地搂着杨明虎,全然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的清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有无记忆,都在顾着他护着他,这是他的本能。
黑暗随着轰隆声而来,身体在下坠中体会不到痛楚,也没有惧意,那一刻思维成了真空,只有失重的感觉鲜明清晰。
砰,他们摔在地上,倾泄而下的大块石板并没有砸到他们身上,却有无数细小的石砖下雨似地击打在他们的背上和胳膊腿上。
一根横梁斜斜地支撑在一片乱七八糟之上,替他们挡住了死神的脚步。
杨明虎好容易定下神来,小心地伸手去摸伏在他身上的小老鼠。
小老鼠一动不动,杨明虎觉得无边的恐惧笼罩了过来,清羽,清羽,他叫着他。
他怀里的那个小脑袋终于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地摇了摇,象是要晃掉那些石灰与碎砖。
小老鼠抬起头来,也伸手在杨明虎的头与脸上摸索,然后搂着他的腰,缓缓地长长地吐一口气。
杨明虎满头满脑地摸着他的头,好象还好,没有伤着头。
杨明虎想撑坐起来,发现左胳膊一阵锐痛,那一线巨痛沿着脊梁直冲头顶,差一点让他叫出声儿来。
他慢慢地用右胳膊撑起身子,用手扒开四周大块儿一点的石块与木板,把小老鼠也扶坐起来。他的手伸到小老鼠的肩背上,心一下子拎紧了。
他摸到,有什么东西,应该是一根钢筋,从后面,小老鼠的肩膀处直扎入小老鼠的身体里,因为小老鼠穿着毛衣,他没有摸到血。
"小老鼠,你......你伤着了,好象挺严重,小老鼠,你......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小老鼠说:"小虎,我肩上好象有个东西,替我拿开好么?"
杨明虎因为小老鼠的伤心慌意乱,没有注意到他对他称呼的改变,只说:"小老鼠,我不能,那个东西,是根钢筋,它插进了你身体你,好象挺深,拔出来的话,你会流血不止的,我下不去手,我不能的。可是,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小老鼠乖乖地哦了一声,又问"你呢?你的胳膊腿,有没有伤到?"
"没有。"
小老鼠有点吃力地重新伏到杨明虎的怀里。
杨明虎摸索着用还能动弹的右手去掏放在衣袋里的手机。还好,手机还是完好的,可是,没有一点信号。
借着手机发出的极微弱的光,杨明虎发现,他们是在一个尺来宽的窄小逼魇的角落里,暂时还可以支撑,自救却是不可能的,他们连身也无法转动。怕只怕时间久了,空气越来越稀薄,小老鼠伤得不轻,可能会休克。
他象是对小老鼠,又象是对自己说:"不要紧的,天亮了,街面上很快就有人,他们发现这楼塌了,一定会去报警,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心里并没有底,这是一座空了的要拆的旧楼,是不是会有人发现里面埋了人,即便是喊叫,估计也不一定会有人听到。
他想起在落下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陈俊那张绝望与悲切的脸。
他并没有真正想置他们于死地,他是相信这一点的。
相信人性,这是当年清羽教给他的。
清羽的话,他怎么会不信?
他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除了他自己的命,更有他最爱的清羽的命呢。
他象抱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似地抱一下怀里的小小的身子。那个身体微微发着抖。
靠得那样近,杨明虎嗅到小老鼠身上的血腥味,即便四周全是老旧的砖石潮湿沤出来的臭味,但那血腥味还是清晰得让他心痛。
小老鼠一定在不停地流着血。
杨明虎试着把手探进小老鼠的外衣里,果然摸了一手的湿,一定是血,已透到毛衣外头来了。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血都喂给小老鼠,他的清羽。
杨明虎说:"小老鼠,你很痛吧?痛得狠了,你就哼两声。"
小老鼠说:"嗯,还算好,等一下再哼好了。"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
杨明虎在他的头顶上亲了一下。
小老鼠抬起头,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很弱,但是眼睛却亮亮的,象有小小的一团火焰在里面跳跃。
那光彩那么漂亮,杨明虎依恋地看着,但是他还是说:"小老鼠,你流了好多血,来,靠在我肩上好好歇一会儿,我陪你说话。"
他怕他睡过去,失了血的人,这会儿可睡不得。
小老鼠听话地趴在他肩上,突然说:"血流出去了,可是,前尘往事都回来了。很划算。小虎,这些年,你好吗?"
杨明虎象被电击中了一样,惊得无以复加。
"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虎。"
"你再叫我一次。"
再叫一次,再叫一次。
小老鼠清羽就一次一次地叫他,小虎,小虎。
杨明虎把头埋进清羽的脖子里,唔噜着哭了起来。
在清羽的面前,好象这么些年的岁月全都不见了,他没有一个人过那些苦苦思念的无望的黑暗的日子,他好象又变成了那个少年,倔强,叛逆,张狂,善良。
清羽象哄孩子一样拍着他,说:"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人家都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人死了,心还一直没有死。它一直想着你呢,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