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该说是棋逢对手?还是说其实更糟糕,自己肚里的那点肠子早就被猜穿了?梓莘心里默默做着判断,这是在他受到震惊之后开始的本能的分析情势状态。虽然如此,他脸上仍是丝毫无异色掠过。多年的经练,合该是有点用处的。
低低垂下长长的浓睫,梓莘忽然就笑了出来:与这样的人过招,起码人身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吧。忽的笑完又觉得莫名,为什么自己首先想到的会是人身安全的问题?脸上突的,红晕更甚了。
“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之前对你,太过轻视。”
把擂起来的一叠书整齐放置一边,冷不丁的,宁远华整张脸就凑了过去,居高临下挡住原本照在梓莘脸上柔和微弱的光线。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心跳的声音何其大声,都振到耳膜了。脸色怕是更红了吧,都明显感觉燃起的热度。那是什么!眼中分明有强饬的火焰忽闪忽灭,烧起周围充满淡淡麝香的空气。那又是什么?居然降了下来……重重的力度,载着轻轻的吻,划过梓莘的嘴唇,像抹过毒药,深深沁入心底。
“以后,也不要对我太过轻视了。”
第六章 事事辗转 不见天明
时是正午,江南的天气明显开始浮躁起来。梓莘躲在床角,水凝的两眼发愣着,直直盯着没有着落的某处。青帐红墙,空荡寂寥,整个房间被密封得透不进正午晒人的光线。
昨夜宿醉方迟归,眼中景物皆起色。宁远华一番作为,实在叫梓莘捉摸不透,眼里所及,且疑惑且不安。
斜面的墙上悬一柄长剑。当梓莘眼睛终于盯住它时,魂魄才似乎回来了一般。下了床,缓慢地靠过去。梓莘双手抚摸过剑身,才最终托起挂在其上的剑穗。剑穗常如故,人却远离思。
已经好久没有练剑了呢。
*
浮云薄处见明光,身在万丈心迷离,当心中看清了目标,所做的只能是推开一切不顾后果的往前。
万千绿意,手心轻推便直直的去了五丈,竹叶摇落满地,皆不见有完片。忽的瞄准一竿竹子,梓莘上前便是猛砍,竹枝一节好似人生一载,愤恨其中唯有一节节削掉才能解一时之快。力之狠,剑之快,又是大大的进了一步。
正当痛快之时,却听见远处有不同寻常的风声吹过,梓莘忙停住手。
远远的有人展开轻功疾速而来,突然的也被梓莘惊到,忙停下了脚步。
“梓莘公子怎会在……”
“你又为何在此地?”梓莘满脸不屑,不待来人一句话说完便直直的反驳回去。
“哦。我是随便走走的。”
“笑话。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史公子?”
“史某说的,句句属实。”官锦拱手做礼,循循说道。
“我又不是素侬公子,不必吹捧于我。真若是如此,那就请你折回,勿扰我清净。”
“想必梓莘公子对我有些许偏见?其实史某……”
“这我可不想多管,总之我不喜欢看到你这种人。”
官锦很想问究竟他是所谓的何种人,怎奈梓莘一副决绝不容置喙的表情,只好依言离开。适才在街道上行走时,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往城外走去。官锦本想追上来一探究竟的,岂料那人也不一般,发觉不对后轻功如燕而去。官锦是跟踪而来才闯进了这片湾山的竹林里。没想到梓莘会在此地练功,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武功。
满怀着不解,官锦还待思考,却听一阵笛音自远方飘来,紧接着是草丛悉索的声音正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糟糕,梓莘他……”即便他不是他,即便他对自己有误解,官锦却无法做到对他袖手旁观。
*
成群的毒蛇群聚而来,一只只的吐着鲜红的信子张望着被围在中间着紫色衣服的人。
梓莘不明所以,眼前的蛇群大大小小足有上百来只,单凭自己其实是很难应对的。可是却又顾不得太多,当下唯有硬闯,只望趁着还有精力的时候能多杀几条蛇。抽出剑,猛地挥向比较靠近他的那几条蛇,红色的液体被染上竹叶,顺着茎枝脉络滑进土地里。血腥味四起,被摔出的蛇震起尘土飞扬。
一条,两条,三条……
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梓莘脸上的汗已经如雨而下。一边要避免被它们咬到一边还要保证杀死它们,苍白的脸此刻更加苍白。
“当心!”手掌击出震断一支竹子,官锦挥过竹竿拦下一条欲攻击到梓莘小腿的蛇,那蛇当即飞出摔地而亡。
接连十几条蛇在官锦一招动作完成后纷纷落地,正当他抓起梓莘的手意欲展开轻功之时,没想梓莘却挣扎了下使得抓住的手又被挣开。眼看后面一条蛇飞扑而来,官锦伸出竹竿待梓莘抓住用力一甩,梓莘被带了过来进而自己绕到其后挡住,手臂被咬到的同时官锦也不忘送它上西天。
梓莘被这一幕唬住了,这才携着官锦的手,二人又是一番挣脱后,才终于逃出竹林避开蛇群的攻击。
远远之处,有一人正欲飞身过去时,被另一人叫住。“不必追了,我还不想看见他死。”
“可是……万一他察觉出了什么岂不留下了祸根?”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今天的事他也没看见,不会生出什么事端的。你还是尽快赶回京师复命要紧。”
“是,属下遵命。”
*
回到望风楼,官锦的命已经去了一半。梓莘扶着他拼命呼喊求救,眼泪止不住地流。
昔日种种今日种种,昨日之事今日之事,桃花三千已然随流水去,流水万丈却归注心田中。皇兄落崖的那幕与官锦中毒的那幕交叠在一处,猛撞梓莘不堪的心。
情绪无法稳定,即使素侬安慰他官锦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梓莘依然心惊胆战颤抖不止。
相识以来,官锦经常会出现在梓莘面前,因为看见他满脸写满忧愁而不忍,总想逗他开心。只是梓莘没有这种闲情去理会,他只当自己的苦楚无一人能懂而不予浪费时间。是自己把他推开的,可是看见他与素侬欢愉的样子心里又偏生得怨恨,这种怨恨来的强词夺理却又实实在在。如果现在还不能看清一切,是否当真自己就如此愚笨?怀抱这种心情,梓莘终于惴惴而眠。
轻轻为梓莘合上被子,素侬秀眉微锁,好似看见自己的年少时光。相爱不相知,两处情思归零处。
老天,借问这段感情究竟要如何取舍?
*
官锦自那日被蛇咬伤中毒后,虽经过救治性命无忧,但奇蛇奇毒,毒素只能每日排除些微,要完全康复需要花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九沧责怪自己户主不周,每日跑上跑下买药采药。素侬沉稳心细,每日定期煎药看火。梓莘最是心有所愧,天天喂官锦喝药,替他拨琴解趣。
半月后,官锦言语神智已恢复清明,只是身体还甚为虚弱。
看见大家为自己忙碌,官锦嘲弄道,“你们大家倒是真把我当重患病人对待了?”
“难道不是?”梓莘不懂自己为甚,偏偏不能好言相向。
*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官锦又岂会是能好好呆着的人,清醒过来的几日后便无法安于床上了。开始的前两日,梓莘还能劝得住,到后来,连他的作用都失去了。
这日,官锦推开被子执意起身,梓莘拦也不住,只好帮他穿戴好。
穿好衣服,官锦一句话也未留,只身出了房门便到处寻找素侬,焦急之样连撞翻了丫鬟端的茶水都不理会。
梓莘伫立门口看着,心里黯黯然有所失。只是昨日提到临原今日会来找素侬这事,何必他就如此紧张。
官锦询问一个丫鬟说到,素侬与临原相约了城东江岸边的霜月茶楼。听此言,官锦径直而奔去。假若临原又是来惹得素侬伤心,官锦决计不会置之不理的。那时醉觞阁之上,看见水雾一样哭得伤心的素侬时,他就这样暗暗下了决心的。
匆忙跑到霜月楼,还未完全康复的他已经气喘吁吁了,当然如若是平时,这些个路根本不在话下。
原以为会有状况的,现在看来大可不必多余担心。二楼靠左的一间厢房里,唯有素侬端坐在那里正斟着一杯茶。看见官锦,用手示意他坐下。
“他怎么不在?”
“说是不想看见你,已经先一步走了。”素侬端过一杯茶,递与官锦。
这么看来,我着实是被他当成情敌了。官锦心里笑了笑,好像梓莘也这么说过,由此说来自己似乎很招人厌呢。
“这几日,我都在思考一件事情。那日是何人鬼鬼祟祟出城,又究竟有谁在树林里引来蛇群。”
“想来你定有所眉目了。”
“对。我觉得,与文氏一派必有关联。”
“那你有何打算?”
“即刻回京。”
“你身体还有所欠安,岂能即刻回京。万一路上有所差池,凭你身份,那是大大划不来呀。”
素侬此话不无道理,官锦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不如着九沧先行一步,待你身体痊愈,再走不迟。若怕路上危险,我可以着临原暗中保护。”素侬笑了笑,呡了口茶,“放心,这个我还是说得动他的。”
*
早前便听闻文氏一党之中,有个能人,年纪尚轻,文武兼优,尤其对奇门异术颇有研究,能运用使之百兽听从。但究竟何人,却是无人能够定论。
假若这次蛇群攻击事件真是那人所做,一切就都能说通了。官锦运作起心思,认真分析整个事件,来龙去脉渐渐明朗。九沧已经启程回京,相信有此谋略军师在,一切便无需担心。接下去只需养好身体,便可归京。即使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即使其实很留恋淮州。
*
空气中明亮的成分逐渐加重,昭示着大家知了的清醒不过是眼下的事。而这个时节,合该走人了。
这一片江南之地,这一方怡人山水,这一处望风楼啊,当是向你们行辞的时候了。跨进已经很熟悉的门槛,满目的景色将是最后一次映照在眼里。心里不舍,更多无奈。
丫鬟们各自行将,全然不会明白今日官锦的心思有何不同。
兀自地、慢腾腾地挪着步子,思绪漂浮。
*
“今日我可是不想奏曲了。每日对着同一人拨琴,也是好生无聊呢。”
“那就不听。”
“不听曲,你来此做甚?”
“来听素兄为我说论一番。”
……
“你悄无声息躲在我背后干什么!”
“是想看看为何你眼神会哀伤至斯,表情如此郁郁不乐。”
“这又与你何干?”
“有,我看见会心痛的。”
“你!——哼,少来献殷勤了。”
“不是献殷勤,只是很想对你真切的关心。这种感觉——很好,很熟悉。”
“谢谢,我不用!”
“哎!”
……
“你说——那人,还会在吗?”
“事事必有它的道理,问我岂不多余。”
“唉。如果找到,那该多好。即便让我死,也情愿的。”
“——你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我,也不是很说的清。从一开始我们就是这样的,我对他很宠,像父亲一样的宠,很纵,因为我是长他几岁的兄长,所以总会让着他。从小我们一起生长,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失去他,我想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世人无法把感情看得透彻。情痴一生,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呢?”
“——哎呀呀,你怎么又说如此深奥的话呀,会长皱纹的。”
……
“你可知道?脸色苍白的人要多笑笑才不会生病的。”
“登徒浪子不要在我的面前巧言令色。”
“我可不是啊。我是看你这么照顾身为病患的我,那当然我不想因此令你劳累生病呀,呵呵。”
“哼,你想多了。承你救了我一命,我只是回以礼数而已,并不会笨得因为这个而去自累其身。”
“——啊啊——啊哈!最近怎么都没见到素侬公子。”
“他因为临原来找,经常出门躲去了。不过虽然如此,明天不得已还是要见面。”
“哦,他又来找呀——等等,你说什么!他明天会来?那素侬会不会——”
“素侬他自有办法的。”
“——对了,你跟素侬一起住,那可知道临原与素侬是为何故如此的?”
“此事我不大清楚,他也不说,我更是猜不透。反正,我相信是临原他亏了素侬在先。”
“唉,那个,真是让人头痛啊!”
“——药不烫了,自己喝!”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
*
欢乐时光总短暂,有生气的生活正在走向末路。不自觉间,官锦竟自走到了梓莘的屋前。想着怎样的一个少年,才不过二八年纪却总有忧愁在眉梢。或是也有非人的经历?
“梓莘公子!梓莘公子!——梓莘公子!——梓莘!”径自推开房门,眼见整齐的被子叠在床边一处。昏黄的四周,空气凝滞,窗户未曾打开一些。唉,这小子真是又倔又怪。官锦走近窗户将其打开,虽然这作为若是落入梓莘眼里铁定要被怨咒死,但是既已是欲将行走之人了又怎会惧怕。
‘说来最近这犟人倒是不再那么怕生了哦。’官锦倒是把梓莘以前排斥他的行为当作是怕生的缘故所致。与此同时打开窗户,官锦被大大吓了一跳。
“你怎会如此悄无声息!”
“怎不说是你一路上都在魂归他处?”笑眯眯的美丽的人儿反驳道。
官锦一时被堵住了话。
“——梓莘公子因何不在?我便要走了呀,连个道别竟也不行。”
“他去了宁侯府。”平淡的声音,眼睛里却揉进刚毅。
“……”眼神是真的慌了。“怎的又去了那里?上次去我便很是担心万分,幸好后来无事。可这次却——”
“凭你要以何种身份关心他?”
“这个……没有什么身份,我只是怜惜他想关心他。”
*
墙上的剑鞘本是暗沉无光的古铜色,悬于其上的剑穗却遇光泛寒,珠子容带白刺,光芒洁净,宛如冰晶。
那是遇火不焚、泽水不濡、刀剑不断的天山千年冰蚕之雪丝以制成的剑穗。
那是曾经三皇子赠予七皇子的生日礼物。
那是十岁以前还属于官锦的东西。
如若没有踏进这房内,如若没有打开窗户清晰见物,如若没有说话间不经意看见,这天地又要如何书写他们之间的关系?
“苌芊——”失意的低吟从官锦喉间蹦出。
“我会保护他的。”素侬自语般说着,眼睛看向别处。
“你是否早就知道?这种结果,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刻的激动,官锦死死要寻求答案。
“我,是说不出来的。”
不管了,奔跑吧,不想他有危险,想要看到他,很想马上看到!
“你现在去是因为什么?”素侬拉住他,“因为你对他的怜惜,还是因为你对他由始以来已经习惯了兄长般的爱护?这种理由充分吗,难道不是另一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