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春风————千里浮云

作者:千里浮云  录入:09-18

“甚妙啊!”官锦心中由衷赞叹,却也抽紧了根弦,试探道:“素闻素侬公子自封笔后再不轻易作画,这一画难得,不知今日为何竟肯轻松下赠史某?”

“昨日便说了要好生接待的,今日岂可失了这礼数?”素侬浅说之间,眉眼轻笑,使得这一切看似理所当然,合乎情理。

脸上表情如斯,心中却不是。素侬苦涩极。当初封笔,为的决断。封笔之后,也再作过一幅画的,赠与了那个人,表达心中所想。如此决然的字墨,那人怎就堪不破?或者,其实,自己也没真正堪破,并且还存着一丝希望。所以……才会收了梓莘,赶这趟浑水。

“这画还未干,今日不便取走,我隔日再来索取。天色也晚了,在下还是先行告辞。”话说得匆忙,官锦极尽掩盖心中那种飘忽不定的慌张感,逃开素侬的眼睛不看。

“不送。”素侬脸上笑吟吟的,轻轻说着。

又是笑!又是笑!今日一直这么对着自己笑!这笑,接受会觉不安,不接受又不在理,怎教心里能平静?官锦从来没遇到过会让自己不能平静的人和事,即便是生离死别之时。而今次遇到了,就如此六神无主。所以,还是赶紧离开好了。回去。回去理清思路吧。

九沧察觉到有异,狐疑地看了素侬一眼,也便跟着官锦离去了。

看着那转身离去的背影,素侬仍旧只是轻笑:我会知道你,是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呀。所以……你的要求,我都会应允的。因为……因为我想知道结局呢。

*

这几日来,官锦心里总有种慌乱的感觉,却是说不出,也道不明。他左思右想,觉得应该不会妨碍到大事,索性也就不再去寻思了。反正闲云野鹤本就是他的真性格,只是太多理由逼迫他要去深谋远虑,也可谓无奈之极。

那日说了要去取画的,如今已过了三日,当下也无甚事,官锦便独自起身前去。

刚一出客栈,便寻见九沧迎头撞来。九沧近日比他还要深锁眉头。据九沧自己说的,素侬这人实在琢磨不透,便是一种潜隐的威胁。官锦却认为,确切来说应当是九沧他碰到了很少能被困住的问题,所以执着了起来。不过眼下看来,九沧似乎还没找到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案呢。

“公子这是要去的何处?”九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恩。那画还没取不是?我这便去。”

“那我陪公子一同前往罢。”

伸出手摆了摆,止住九沧欲往前迈的步子。官锦沉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自有分寸的。”

“那我就先回客栈。”九沧想了想,不再执意,“公子也莫要逗留太久。”

*

未及至望风楼,便听见那里面隐有吵杂的声音传出。官锦不知是为何事,于是加快了步伐。

果然,里面有人闹场。

一男子手里执把描金扇,暗锻锦红、金丝为边的衣服甚是贵气。身边跟着一群下属,看样子身手都还不错。

那男子摇着扇子,一张一合之间很是霸道之气。“我三番四次前来,怎的都寻不着你家公子?你这丫头莫不是存心的?”

“呦,咱们哪敢啊,”那女子着浅黄的半身儒裙,体态娇柔,但看向那男子的眼光中满是轻蔑之色。“宁公子你可是我们淮州的贵人哪,哪个敢不对你‘特别招待’呢。”

想必他就是宁侯府上的纨绔公子宁远华了,我倒要看看。官锦心里摸索着,当下也不插手,只在一旁观看着局势。

那宁远华没听见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笑着说:“知道便好。那就叫你家公子出来。”

“方才便说的我家公子不在,何故骗你。宁公子莫要说笑了。”名唤雅心的女子上前一步,故作躬身,继而很有深味的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家公子说是去赴上次那位公子的邀请了,宁公子难道也要寻过去?只怕又是……”身旁的几个丫头听到,都捂住嘴,窃笑了起来。

“你……”宁远华脸涨得红紫一片,怒道:“那好啊。那我便来拆楼吧!”一挥手,几个猛汉便要捋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雅心等人毕竟都是些丫头,眼下慌了,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付。

官锦看到这状况,正待出手相助,却听见一声喝停,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软软的却又不容置喙的坚定。众人一愣,全都住了手。

紫色的身影从旁边的偏门飘了出来。

众人都稍顿,雅心上前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素侬公子可是叮嘱过你,不必理会这些杂事的。”

“这怎么会是杂事?”眼神悠悠看向雅心。

雅心被堵住话,低下头不语。

官锦感觉心口突突的直跳。没心思再上前,只呆立一边,继续观局。

“宁公子稍安勿躁。”紫色身影上前作了个揖,“我是这望风楼当家的二公子。方才丫头们不懂事,还请见谅。”

“哦?原来是二公子啊,”宁远华吃吃的笑了起来,“啧啧,果然也是美色呢。有你们二位这货色,难怪望风楼会如此声名远播啊!”

“宁公子抬爱。”

“抬爱不必。我今日寻不到他素侬大当家,你说该如何是好?”

“你若不嫌弃,我自当相陪,以此谢罪。”紫色的身影,眼光悠悠远远,荡漾着看尽苍生百态后的怡然。他还只是个少年,却要应对起这种场面。若不是经历了常人所没经历过的悲痛,又怎会如此镇定自若。

“恩。不过你总归嫩了点,想来素侬定是更有韵味了,那声音……也定是销魂啊。”宁远华说着,邪大笑了起来。

雅心那个气呀,便直要上去争辩,却被那紫衣少年拦了下来。

“宁公子怕是误会了,”少年仍旧沉着道:“我们望风楼从来只为文人雅兴,抚琴携音,断是不做那种之事。”

这淮州人皆知,望风楼虽以风月为生,却是自有一番清高,故而才会被民众所敬崇,视之为上人。即便是心有不轨的人,亦不敢轻易逾越。而这宁远华便是仗着权势要例外了。

“即在风月场,何必假清高。”宁远华看向少年的眼轻蔑的、贪婪的笑。

那些丫头们听了都愤愤起来。

少年脸上也忽微闪过不悦。晓着宁府权势未敢发作,也自怔杵在那,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好此时,素侬与一黑衣人从门口缓缓进来。

“何故今天如此热闹啊。”素侬一张笑脸,跟没事似的不急不缓说着。

众人见是主人回来了,都纷纷缓下紧皱的眉头。

宁远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果见绝尘的美人,一时心花怒放,用色迷的眼神直往素侬身上每个地方瞟过去。

“宁公子是来捧在下的场呀,”素侬声音轻盈明亮,“那在下便为宁公子亲奏一曲,以此赔罪,可好?”

宁远华看着素侬的样貌,很满意的样子自顾点头,说道:“素闻素侬公子的美貌,今日终于见到,果不其然。”忽的变了声调,“只是,我几次前来都扑了空。今儿个一曲就能算了?”

“那……”说这话的人是素侬身边的黑衣人。此刻他连脸色恐怕都要是黑的了。

宁远华觉得不必惧怕他。前次虽然吃了亏,不过今次带了很多人过来壮胆量,于是更放肆。“素侬公子能陪我一晚,这些个小事我也就不会放心上了。”

“你当真就不怕死?”黑衣人发怒道。

“哈哈,我怕的什么?我爹可是开国大臣。若不是有我爹鼎力相助,当今皇上如何能坐的江山,连他都要让我宁侯府几分,你又是何人,还要怕你不成?”

没人注意到紫衣少年的眼神。听到那话,震惊、愤恨、坚定,皆变化在一瞬。那是什么?原来是仇人。应该怎样?报复!然后,心里又归于平静。

“无知小儿!”黑衣人话一出口,宁远华身边众人便全数倒地。没人有看清黑衣人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那些下属全部中了毒。

黑衣人扔给宁远华一瓶解药,“我现在不杀你们,可不想你们下次再来寻死。滚!”

宁远华吓的溜了去,众下属亦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跑走。

“临原,你未免出手太重了。”素侬些微不满的皱了皱秀眉。

“不取性命,已是便宜他们了。”黑衣人深情地看向素侬,“我绝不允许别人对你无礼。”

素侬无法应对他那强烈的眼神,转头看向官锦。

官锦却不理会他,因为心中的疑问。他走到紫衣少年面前,眼睛浑浊,“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心中极是挣扎,但还是问了出口。

希望他回答,也害怕他回答。

时间好漫长。感觉像是过了几百年。

“梓……莘……”少年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回避那让他觉得扎眼的目光。

“你……真的……只叫……梓……莘?”

点点头,少年纤然辞别而去。

官锦看着远去的少年的背影,感觉心里有什么跌进了深渊,坠落一地碎片。

*

什么时候人都散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了画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出的望风楼也不晓得。

“原来不是呢。原来我认错人了。”

恍然若失。反反复复。走走停停。

“他,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吧。”

……

“你,在哪里?”

……

犹记得,梅香绕枝头,笑迎天下春。犹记得,苍苍蒹葭迂,白露曲为霜。只是,那年那岁,已不复。

第四章 流年暗香 此心沉沉

满城春色无限好,最该是赏曲听风吟江水。

官锦像是忘记了之前有那么些的事情,最近经常去望风楼找素侬听曲子话诗词。此行寻人的事也转手由九沧去办了,只是似乎毫无进展。

兴许,淮州也没有,就像七年来一直在努力的一样,都是白费的心力。有一种情况不敢去面对,那就当做不知道,且虚与人间。

*

天气刹明,转眼东风弱。双燕檐上犹绕欢,蝶扑花间,暗香留住,还是春晴日却移。醉觞阁上,瓜果各呈,素侬俯身倚雕栏,闲情坐看。

锦鲤池间逐,水中分明嬉浮萍。

官锦信手拈了颗李子往嘴里放,瞧着素侬一派安详的气息,也便不予打扰,只静静立在素侬身后。看着他,倒也是一个景色。

素侬侧着身靠在雕栏上,眼睛懒懒散散半闭着,呵气一般的语调说着,“为何不坐?”

低低的一片笑声响起,“还是你厉害,竟又知道我在。”

“这几日,怎么如此有空?总来我望风楼。”

素侬一动也不动,还是半趴在栏上,左手搭拉在半空中,眼睛看着底下的深碧池水,慵懒的可以,娇魅的可人。

“我觉得与你一起,听得琴音,可让我平心。”官锦挑在素侬身旁一尺处坐下。

素侬换了姿势,左手撑着下颚。右手方才被身体压着,抽出后感觉有点麻。他晃了晃右手,眼睛终于转过来看着官锦。

虚假稳重待人处世的那面总被素侬看穿,不如卸下它,倒让官锦觉得轻松了不少。

本来这样美丽不可芳物的人就是让人没法拒绝的存在呀,官锦眼睛里不自觉地便盛进了一汪柔情。有多少年已是这样孤单的走过,如今遇到个人便该是产生依赖了吧。

素侬瞧着官锦,右手在他眼前一挥,打趣道:“你这样,世人恐怕要说我媚惑了你呀,这让我如何担得。”官锦恍过神来,尴尬笑笑。一时感觉心虚,手心直冒冷汗。

见他愣着那,素侬站起身向前一步端了盘鲜果在手上,而后坐回原位,将它递与官锦。官锦应了枚鲜果,微笑含入口中。

此时素侬的眼睛方从官锦上方移开,下一刻却撞入虚空中。远处天空依依飘着几只风筝,各形各色都有,仿似展开了一幅灿烂隽永的图画。官锦看着素侬眼神古怪,也就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沉浸其中亦回不过头。

“这日色,若是放风筝倒真不错呢。”素侬眼睛眯成一条缝,挑开沉静的空气。

“恩。”有口无心。

……

“可想讲个风筝的故事?”素侬看着官锦神色,似有意又无意地说着话,擎做聆听状。

“讲故事啊。那要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官锦侧脸上刚毅的线条被柔和的阳光打照下来,一片朦胧,一片怅然。

“我小的时候,有个玩伴,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比我小三岁,总爱跟着我跑。那时,他看见穷人家的孩子都在玩风筝,可是他没有玩过。于是他就跑过来,找我要。我也没有呢,所以我们就合计从下人们那里弄一个过来。当时有个下人会做,就帮我们做了个。那是个蝴蝶形状的风筝,在天上飞的时候,他好开心呢。他还说:‘你是线,我是蝴蝶,你拉着我,我就能飞起来了。’……有一次,风筝不小心挂树上了,总扯不下来。我看到他很不开心,就爬到树上去取,后来摔着了,我就假装晕过去,结果他哭着闹着说我不拉他的手了呢。呵呵。其实,我怎么可能不拉他的手呢……只是,后来他家道中落,我竟就真的丢了那根线。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官锦眼神忽明忽暗,透不出的忧伤化不开的浓。

素侬静静的听,作浅浅的笑。

“真是失礼了。”意识之后,官锦苦涩的笑笑,右手挥过脸侧,借以隐藏脆弱的神态。待再回望时,却已是雕塑般的冷毅。滔滔无际水自流,望断情丝留不住。纸鸢幽翔天际,茫茫云海,可曾留有痕迹?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已经逝去的人事,何必再执于想念,徒添新愁。”素侬的手重新搭拉到栏杆上,慵懒的说着话。

官锦也再假装不下去了,在他面前总是容易被戳破。行动不经意间,便是徐徐向素侬后背靠了过去,寻求慰藉。

素侬身上有悠悠的清香,那是落叶漂在水面搅起的水的香味,以淡淡的涟漪向他吹来。大概是秀发被压着了,有几簇青丝,不听话的掉落到官锦身上。

他用手轻轻托起青丝,乌亮的光泽摊开在手心,挠的手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有那么一下,官锦的神志就被动摇了。往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看到素侬那种倦怠的神色,总是会让他感到心悸。

虽然对九沧承诺过,但看见素侬时总有说不出的坦然,让官锦一味感觉到舒服。他就像一块美玉,捧在手里的时候,触到的冰凉温馨叫人直想把它藏入怀中,细细保存。

“那临原……”官锦突然就觉得很想多知道一些事情,虽然猜想素侬不定会说。

“一个很遥远的故人呢……”背后的身影轻轻的颤,温温的笑。

“有……我遥远吗?”不知怎的,就这么问了出口,一时竟很想知道个结果。

“怕是有吧。”青色的身影耷拉下头,深深埋进两手的臂弯间,只留两只眼睛盈盈若有水光的看着地面。

官锦的位置并没有看见那双眼睛,但是他感觉到了有一丝萧瑟无边的寂寥感渐渐染上背后的身影。于是靠的更紧了点,想稳住那丝飘忽无定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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