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着,脸就不由的热了起来。姣好的小脸绯红一片,像一朵惊艳的梅花肆意绽放它的美丽。
折腾了半天,终于把衣服穿得有模有样了。锦衣轻裘的少年抓起他的手,就直扑门外。一个不防,和刚要进来的宫女撞上了。
“殿下,不可如此乱跑。”那宫女名唤知鸢,是俞妃身边最得宠的侍婢。
“我没有哦。”小小的个子故意藏匿到比他稍大的个子后面,大身影盖住小身影,一缕阳光斜斜从门口透进,仅投下唯一的影子。
那影子被拉得足够的长,似乎天涯海角,总可以包容那背后的身影。总可以那样,像茧一样,包住蚕、保护蚕,直到它蜕变成美丽的飞蝶,直到它有能力飞翔。就算,要破茧也愿意。
“还说没有。”宫女的眼角都飞了起来,拉出那身影,宠溺的说:“瞧瞧,衣服都穿成什么样了。我帮你整整。”
说着,宫女细心地帮他拉平每个衣角。“你母妃已经在那边设了早点,就等你过去呢。”
“知道了。”他扔下一串笑,开心地反拉起皇兄的手就跑。
“殿下小心点啊……三皇子可要看着点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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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他开心地张大双手,奔了过去。翠吟亭中,端庄秀丽的俞妃也张开了双手迎合他的动作。拥入她的怀抱,温暖,自她的身体沁入了他的心里,荡漾开,一圈圈环绕着,环绕着,一直这样下去。
“你呀,真是会撒娇。”俞妃纤指轻戳他的鼻子,“要学学你三皇兄,礼帽懂事又好学……要不然啊,你父王就不疼你了。”
“恩。”甜腻腻的一声,叫在场的人啊,都吃进了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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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暖了冰雪,冰雪融成雪水,雪水侵入土里、滑进水里。冻了春草,凉了藕莲,杀了秋瑟。犹有冷梅独傲立,枝头尽姿色,林林错错,也自成一片浩瀚花海。
他很喜欢这样的梅花。因为他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出生的,所以那一刻,年幼的他就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梅的化身,注定高高在上,独立枝头,笑天下群芳。
后来,他更加留心学习,以当时最出色也最亲近的三皇子为目标,在小小的年纪里,就开始产生了远大的抱负。
即便如此,他那时,还是小孩心性重,依然会向父王撒娇,依然会依恋母妃的怀抱。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围着三皇子转。干了坏事就拉出来当个挡箭牌,哭了就要哄着自己,风筝挂树上了就得听话去取下来。三皇子一一都依。
三皇子乃嫡出,母亲是纾瑢皇后,可惜早逝。皇后在世那会,贤良淑德,明大义,晓大理,后宫治理得当,妃嫔们自生畏。当她知道自己恐不久人世时,觉察俞妃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举止得体,不小女子心态,便推以心,委重任,将独子托付之。俞妃感怀这份知遇之情,在皇后过世后,便将三皇子收入自己宫中,视如己出。三皇子经过母亡之痛,很小便乖巧懂事,对俞妃敬爱有加,对他,更是宠溺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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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年尾,发生了一场宫闱内变,所幸被及时发现,制止住了。但是,那场事变,让他的抱负在心里也愈发坚定。
那次赏梅的三天后,便是他的生日了。他好开心呢。父王极为重视,亲自给他过生辰,还邀后宫众妃和文武大臣于后花园同庆。那场面可是热闹,大家见了他,都要谄媚几句。小孩子本就吃的这套,他开始飘飘然了。
然后就接了一些贺礼,有后宫妃嫔送的精致糕点,有王公大臣送的配饰玩物。但那些在他眼里哪比得上父王赐的汗血宝马、母妃苦苦求的护身符、皇兄给的雪丝剑穗来得合心意。
热闹过后,他就在点了无数宫灯,照得通透的寝宫里,摆弄着那成堆的贺礼。房间里无数灯火、暖烟,驱走冷意,他才刚兴奋完睡意还无,便想着如何把那些贺礼分配给众宫女姐姐。
拆开当中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看见里面躺着几块玲珑细腻的桂花糕,琢磨着好像是皇兄最喜欢吃的糕点,便决计第二天拿过去给皇兄吃。他又怕自己忘了这事,睡觉的时候,便把桂花糕放在了枕边,容易看见。
次日,宫女知鸢伺候他穿衣服的时候,看见那盒糕点,晓出是明妃宫里的东西,便随口问了句。他如实答了。知鸢脸色大变,急急忙忙拉着他去寻了俞妃。
俞妃拾起一片桂花糕,扔到地上,着人牵来的狗闻着闻着,小尝了下。谁知仅这一下,不久后,那狗便当场毙了命。他脸色大变,难以相信。
全天下皆知,当今皇帝最爱三皇子,三皇子德才兼备;最宠七皇子,七皇子聪明伶俐。而三皇子是嫡出,皇帝又顾念着纾瑢皇后的情分,这太子之位,无疑是三皇子的了。明妃在后宫的势力很大,她出身名门贵族,父亲是当朝的文丞相,其子为最长。以前皇后压着,倒不怎样,如今这俞妃区区普通百姓人家之女,岂可放在眼里,况长子不能顺登太子之位,心里怎可不怨。于是便计划如此,借刀杀人,一箭双雕。若是三皇子吃这糕点而亡,那七皇子与俞妃又会好过?殊不知,这俞妃也非等闲,平日里自是多留意了明妃的动向,才知这桂花糕是从明妃处来。
皇帝大怒,置办了一干人等:明妃下了冷宫;大皇子出了皇宫,赐绀王虚名;文丞相遣乡,其余牵连之人或斩或流放。
但是,当他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的时候,他在想,差点,就差一点点,他就会毒死皇兄了。然后就想到:皇兄死后,那自己该如何?没有人能再像皇兄那样纵容自己了。想着想着,他就害怕了,抚着胸口,心里开心极了,还好,还好没有呢。
又但是,年岁渐长的他也知道,皇兄酷爱山水,无意江山。那样淡薄的人为何还要受人加害?所以,他一定要成为太子。为了让皇兄自逍遥于山水间,更为了,不让皇兄受到伤害。
习文练武有何难?以他的聪明,只要有心,便可超越三皇子以外的任何皇子。于是,他真的轻易就做到了,只在两年的时间里。
再然后,就是那个结局。
突如其来的,颠覆了他所想的一切,是那么的不愿意相信,却赤裸裸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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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决定册立太子了。三皇子与七皇子乃最佳人选,众大臣在朝中也决断不出该选谁。后来,三皇子把他拉去翎阳城郊的淀江边上。
“老七……”三皇子迟疑了片刻,苦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都这么大了,我还是喜欢这么唤你。”
“皇兄,你这么叫我吧,我习惯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为那片美丽的荻花。
时下,秋风起兮江水滔滔,荻花飞絮,萧萧瑟瑟,最是惹人洒泪处。
“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当太子。所以,我会让父王立你为太子的。”三皇子看向滔滔江水,沉叹道:“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愿意。只要你喜欢的……我会为你排除……一切困难。”
“谢谢皇兄,皇兄最疼我了。”那一刻便要挥泪躲进皇兄的怀抱,但是他忍住了。不想说出真实的想法,觉得时间还没到。却,原来,没有时间了。
政变即刻发生。皇帝错用一人,便输了整个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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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漫长的逃亡的道路。不能停,不敢停,东躲西藏,终于,三皇子决定走险着。山路难行,地势险恶,他和皇兄匍匐前行,步步惊心。九岁的孩子,任身体再好,也会有不支的一刻,更何况,逃亡多天的他已经很虚弱了。就那么不小心,他险险滑下陡坡。
底下是悬崖吧,烟雾缭绕,望不到头。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摔下去了。可是,三皇子飞速反钩,脚底顶住他,用尽内力一蹬,便是两个身影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如果一个仍在碧落,那另一个,该是黄泉了吧。
抓着胸口,极尽想要揪碎自己的心,原来痛,是如此撕心裂肺。曾经还以为会是幸福的,真是太可笑了。很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那便叫吧,兴许,皇兄能听见呢。
“皇兄……皇兄……皇兄……”
“皇兄皇兄皇兄……不要啊,皇兄……”
“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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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
“不要!”
腾地坐了起来。出奇的热,涔涔的,脸上出了一层的汗,些微有泪隐隐其间。想是酒喝多了吧,头还有点晕。他摁着头,使劲揉着。如果,能揉碎那些记忆,该是多好。
“梓莘公子!”雅心端了一盆热水,推开房间大门。“素侬公子说你要是醒了,就请你过去。他人在前厅等着呢。”
“好,我梳洗过便去。”
第三章 意寻丹青 前情遗错
回廊上,梓莘驻足观望。昨夜的细雨浇绿了嫩叶,点装了花姿,亭台楼阁都被洗过一番,尤为夺人眼光。他想,那么,那段回忆,大概也被这雨洗得更是清晰鲜明了。不觉间,眼神隐隐又染上了伤怀之色。
“今日可还好?”素侬端坐在藤椅上,慢悠悠道。
“刚才喝过醒酒茶,现已好多了。”抬脚跨过大门槛,梓莘刻意调整了自己的失意之态。
“那便好。”素侬微笑站起身,向他走近,“也是怪我,明知你酒量浅的。”
“你有心事,要我相陪,我都是会乐意的,你大可不必在意。毕竟……你是我现在唯一最亲的人了。”
“只不过虚养了你几年,莫要想着这种恩情。”素侬心中此刻正是千涛万涌,凝神片刻,声音仍旧中气不足,“以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你会幸福的。”
“那种虚无缥缈的将来……”梓莘苦笑道,“你不需安慰我的。”
是啊,那种虚无缥缈的将来呢。梓莘心里暗叹。自己是什么?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是高高在上的七皇子,失了父母的宠爱,更失了皇兄的保护。隐姓埋名,哈哈,不过是沦落为烟花地里摆弄琴弦的下作男色罢了。可笑自己还曾经妄想当太子、当皇帝,亲人都离去了,纵是拥有了最上的权势又为的什么?……不。不。不能如此消沉,至少,至少这笔账,总是要清算的!
“你,还是要报仇吗?”素侬背对着他,却像是看进了他的心里。
“恩。”
大厅里,素侬沉沉的一声叹息响起。命运如斯,竟不可扭转。
……
“今天会有一位贵人来访,此刻,怕是快到了。”素侬似对着空气般说道,“你,可要见见?”
“不了。我还是先行离开。”梓莘心情仍旧渗有刚才的几分思绪,沉重得压着心口。此时,毫无兴致。
“也好。”素侬沉闭双眼,又猛然睁开。
*
园庭中各色布置相得益彰,恰到好处。正门进去,灌木轻置两旁,品种不一的花错落其后,俨见蝴蝶留恋花间;曲过处,有一方小憩天地,整合了最适宜的观望角度;再有便是假山流水逢合在曲道尽头,不无巧思。整体而言,精细却不繁琐,简单却不简陋。
官锦感叹,这望风楼果见风雅,实不愧是第一双绝的素侬公子的邸上。眼睛四下贪恋着景色,方回转头时,便见一抹紫色从前方掠过。
那着一身紫色的人如此匆忙,但只是在抬脚跨出门槛的时间里,官锦的眼睛扫尽他的容貌:略显苍白的脸色,清秀柔软的五官缓和了那道苍白。眼中似载进了些微淡淡的苦涩,搅得眉头轻蹙,不想又是怎样的品性,却是高贵的、倨傲的仿佛高高在上的神。
惊鸿一照影。
怎样美的也都见过,但那抹紫色却是让官锦有种想要抓住的冲动。心里也理不出个头绪,只是觉得有丝熟悉的温暖正潜伏在对岸,等着他去捕捉。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其他,大脑被抽空,秫秫的空白,有种悸动悄悄的扼住胸口。那丝熟悉与温暖却是若隐若现地闪着,不让人看清楚。
怔怔失神了好一会,待被身后的九沧一个叫唤,官锦才拉了拉衣角,迈开步子朝那方向走去。
大厅之上,素侬若有所思样,背对着门,双手置于后方,自生态,像极湖面上唯一的莲花,开的绚,也寥落之至。
“史公子,你可来了。”素侬声音平淡无惊。
“素侬公子何以知道在下姓史?”官锦若有所惊,脱口而问。
“言行举止看,可想史公子是从京都而来。又这气度之间,可见上位者修养之深,在下便猜该是当今史尚书的公子,文韬武略的史官锦了,可对?”
“不敢不敢。”官锦自嘲道。“不过……这一路上没见着底下有传报的人,你又何以知道是在下要来?”
素侬但笑不答,眼睛定定看向他,一丝神秘不外透之意流露其间。
官锦也不继续追问。只直接说明来意:“既知我姓,想必你也知道,家父虽位尚书官务,但生性喜好丹青。史某此番前来,正是想为家父寻画,尽得孝奉之意。不知你……”
“史公子请随我移至书房。”素侬伸手作请状。
官锦甚是惊愕,那人怎生得对自己如此好说话?撇开出身不说,淮州谁人不知,素侬自小便已经是名动天下的丹青高手了。所作之画,女子意态婀娜,美如天仙;山水气势恢宏、如临其境;倘若是花鸟鱼虫,便隐隐有花香鸟鸣,直要让人误当真物了。可不知为何,数年前竟自封了笔,而后耐常人怎求都不得之。封笔之前所能保留下的画也只几幅,其后都被达官贵人收入家中以为传家之宝。那素侬也自有能耐,封笔后便专心抚琴之道,这数年之后,竟又是到了琴艺的高峰。丹青之才因时间久去恐渐被世人淡忘,但琴艺之绝,又其容貌美艳堪比女子,淮州人便给予他“淮州第一双绝”之号。
但见素侬眼眉之间甚为诚挚,官锦不再多想,浅揖道谢。素侬自往厅门出去,官锦随后,一旁没有说话只细细观望一切的九沧也跟在官锦后头出了厅门。
入得书房,临窗的书桌上,显见文房四宝之外空无其他。那宣纸被搁于一旁,想是好久不曾动用过了。桌面倒是干净,应该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过。
素侬摊开一张宣纸,用手掌轻轻抚平纸面,继而看向官锦,轻笑道:“许久不曾执笔,若是画得不好,还请勿怪。”
“这是什么话,在下麻烦你才是。”
“那不知你要画的什么?”
“这江山之色甚好,便画的山水罢。”
素侬仍是笑笑,继而左手拂袖右手执笔,摒神作画。
趁这空,官锦心中开始思索着今日一切。见到的那紫色身影,好像便是自己一直所要寻找的,那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会是……要寻的……他么?再就是素侬,为甚他如此洞悉自己,并且轻易就答应作画?原来说寻画也只不过为掩盖此行寻人的真正目的,求而不得也不打紧的,可是……可是那感觉好奇怪,看着他的眼睛,便会相信他的一切没有城府,在他面前,自己举动竟就像个小孩一样幼稚了。
觉察到此,官锦感觉受了挫,有点生气。苦苦数十载人生,学谋略潜人心,为的家国天下的远大抱负,如今在他面前却显得如此小儿样,怎教人不气!他虽心思万转,脸上却与之前无异。
数个时辰的时间一挥即过。素侬搁下毛笔,笑看官锦,“如此可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及画上,一山峰独高耸,如入云间,其余山脉缭绕周围,气势之滂沱,不禁让人臆想到大好江山,独揽在手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