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吗?”低低的声音,沉厚的化不开,响绕在四围。
素侬没有听到,或者佯装没有听到,或者不想回答,只是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一袭黑衣似从天而降,恨恨地盯着两个人看。
素侬惊起,看着黑衣人的眼神由最初的惊讶渐转为冷漠。
“你又为何而来?”
“我不为何而来,难道便不能来?”黑衣人愤怒的眼神一触即燃,却是冲着官锦而去。随后,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素侬的肩膀,“为什么?你吝啬对我微笑,却愿意对别人温柔?”
纤纤薄腰,柔弱得如同柳枝,哪禁得住黑衣人剧烈的摇晃。素侬一个不稳,后摔一步,撞到桌子,撞散了一地的瓜果。他一记吃痛,身子倒在桌上,却是忍住,只咬牙不说话。
圆圆的瓜果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果盆触底,哐哐的声音格外脆耳,紧接着便呈现一地的瓷碎片与狼藉的场面。
“临原!你不能如此。”官锦一旁急了,一边大叫,一边抢过素侬撑手护住。
原先微淡的薄唇被咬出红迹,盈盈水光终是从打转的眼眶中落了下来,素侬激动的喊着:“为什么你总爱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恨你!你明白吗?我恨你……”
接着,醉觞阁上一片笑声,像是盘旋着找不到缺口溢出,所以满满的,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原来直到现在你都还这般恨我。这么久了,竟就等不到你的原谅。哈哈……我委实可笑,还一直这么傻傻的等着你……”
素侬背过身去不愿多瞧。他静静地站着,似乎要站成一座雕塑。
官锦看着他单薄的身影,依依的不忍。适时请临原离开,即便他看自己的眼神仍旧能把人烧成灰。临原的功力不可小觑,第一次亭上初见时官锦便知晓了。也之所以这种人不会轻易出手伤人,因此官锦倒不惧怕那眼神。
只是,似乎也不容易请走。所以,黑衣人仍不动。
……
“请你离开。我之于何人,都不曾与你所关。”素侬终于调顺了气息,郑重说着。
“你……”
“请你离开。”声音果决、不容置喙,恰不再似文弱书生之态,“我不想再多说几遍!”
黑衣人终是闷闷离开了。
待的他离开,素侬方才扶柱低泣。声音如抽丝,水珠轻晃。扶着木柱的力道颇重,不是特别长的指甲竟然就把那柱子抓出了几道痕迹,顺着条纹一路而下。许是木屑割到了,鲜血丝丝渗出。素侬也不自觉,身子就这么沿着柱子滑了下来。
官锦蹲下来抱住他,于心不忍。轻轻拍他的后背,听他在自己胸口哭泣,像个小孩,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祥静镇定。
素侬手指的血微微染上青色的外衣,微微染上官锦简白的衣袖,也微微染上那张绝美的容颜。那抹殷红平添了几分妖艳,扎进官锦的眼睛,尤其炫目。不自觉便俯下身,轻触那抹红。
心生怜自生爱,尤得美人水雾蒙遮眼,最是多情时。
温香软玉,绝美的容颜上顺滑的肌肤有如丝缎般冰凉柔润。官锦嘴唇渐渐挪移着,舔掉每一丝遗留在素侬脸上的血渍与泪痕,丝毫不肯放过它们一丝一缕。淡淡的咸、淡淡的腥,含进唾液里咽下去便全是兴奋的心跳。
当触碰到素侬桃色的嘴唇时,官锦的嘴巴就一直覆在其上不肯移开了。那软软的香香的感觉搅和着无节奏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本能的奢求着。紧接着想要撬开那道防墙。
素侬原先也是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享受着官锦的安抚,此时忽的意识到了事态,才猛地睁开眼。头一偏,嘴唇与嘴唇分开。轻微的呼吸紊乱,喃喃道:“请你慎重,往后才不至后悔。”
官锦却是不理,继续吻着他的脖子,悉悉索索,直到含住那突起的喉结时,才突的恢复常态。轻轻推开素侬,官锦才抱歉道,“对不起。我……竟然对你……”
“没事,本就处风月场。这种事情,多少有些习惯了。”素侬站起身,佯装轻松的口气说着。
“不,你别这么说!”官锦也站了起来,跟在素侬身后大声回道:“你不一样的,你对我……也不一样的。”
青色的身影立在那里,总是会感觉到寂寞与悲伤。
素侬站了好久,才徐徐道:“恩。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不一样的呢。”应该是不一样的。如果注定要介入,又如何能轻言离开呢?
第五章 凄凉一曲 千尘尽染
这样一混,在淮州竟也呆了不少时日。
白天,官锦总在望风楼,引得那里底下的丫头们一个个都认识他。夜深时,他会独自一人靠在烛影下看书。带来厚厚的一叠书,总要再三的看,遇到问题,就要与九沧秉烛夜谈。即便如此,第二日,还是会精神奕奕去望风楼玩乐。
等过了八月,就该行男儿大志之举,到时便不能如此逍遥自乐了。京师里,一切事务都已准备得差不多,再加有父亲联同一些忠士在,倒无需担心。难得的能有段时间休闲,能开心玩乐便不愿去理会那些军务。
九沧近日总会絮絮叨叨劝说官锦一通,他都以清闲的时间所剩不多来搪塞。后来九沧倒是不再说了,但是官锦自己却开始苦恼了。最早以前坚持这样的道路,是因为苌芊,而今却又是为了什么?
至今,都还没找到他。
七年以来,暗自找遍各地都是无功而返。总以为当初在江南这一带丢失,就应该能在这一带的富集区找到线索的,却依然没有。原先不被允许存活的人,如今要找到活生生的他,究竟结果会是什么?
强迫告诉自己苌芊还在,所以要继续走这条道路。一条铺就鲜血前路未卜的路。
最早的时候面对素侬,官锦会因为下意识地防范着外人而产生怀疑。日久之后,对于一个本就没有城府却硬要存心城府的人来说,那一道防线就这么被素侬破掉了。十九岁的年纪,虽然入世得早,但始终带着不成熟的生涩,容易把心换知己。
素侬比他年长,平日里性情大抵都是沉稳内敛的。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总不会轻易浮现在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的眼里,有着看透红尘的睿智。因此官锦觉得,为人处世倒还可以向他学个一二来。
*
这日早早的,官锦又是神采飞扬跑去了望风楼。
素侬正站在楼台上远望朝阳美景,见官锦在底下快步行走过来,语气轻松对他道:“今日我可是不想奏曲了。每日对着同一人拨琴,也是好生无聊呢。”
“那就不听。”官锦抬起头,对上面的人笑道。
素侬伸出双手,摆弄起旁边探过来的花上的露珠儿,故意说话刁难他,“不听曲,你来此做甚?”
白衣简束的少年站定在底下,眼睛笑眯成两条弧线。“来听素兄为我说论一番。”
“要听高见没有,若论愚见,倒是可以。”
想必是天气的缘故吧,一大早两人心情似乎都很不错。
“你想问什么?”素侬轻问这个已经快步走上前来的人。
“你当初既送我《恒上江山图》,又可知今年过后会是如何光景?”
“一朝君王一朝囚牢,古来已有之。我非圣贤,当无法评价此事……”
“不过意指江山,也未尝是件坏事。”素侬不徐不疾,补充说道。
“……你对我甚是清楚啊!不过……眼下还有些疑虑……便请你为我指点迷津吧。”
素侬听了此言,脚底迈开莲花碎步,青色衣摆拖着地,渐行渐前。“人生一世,何其渺小,所谓天地,不过方寸。但命数之说却不可不信,世事皆是难料啊……故而犹得在世时,以为珍爱物,惜之为上,才不至后悔。”
“素兄当知我心下所困扰之事?”
“知为一事,能解否又是另一事……且不说如何罢,望你今后若寻得他,还要多思量而为,不要再似先前的作为。”
“那便是说,他……可还能寻着!”官锦异常兴奋,忘乎所以。
素侬已经走出好一段的距离了,现下才慢慢回转过头来,诚恳状的看着他。“我又不是仙人,说的话不过推测罢了,怎当的了真。”
“不了不了,我就当真。”官锦如小孩般,明显一副强词夺理的样子。
“莫要折煞我呀。”素侬佯装轻蹙秀眉。
“来来,我便赏赐于你。”也不管那花枝儿可折不可,官锦一个粗鲁便栽下一朵红艳欲滴的大芍药,扑上前去,要给素侬戴在头上。
虽是风情万种,又有淮州第一双绝之称,假若身得女子,堪堪该是花魁榜首了,但素侬总归乃堂堂七尺男儿,不喜好这等打扮,即刻大叫着不要。两人时下倒是像两个小孩似的玩闹了起来,因此也没注意到有人朝这走了过来。
*
悠悠扬扬,凄凄戚戚,心事盘桓了许久,竟是自凝成结,眼下怎么也没有办法解开了。望着前面的二人,梓莘感觉到很不舒服,他们的欢乐与自己心底的怅惘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赤裸裸地嘲笑着自己。很不情愿的,但还是走了过去。当时的心里,兴许也是出于有心才会去破坏那样愉悦的氛围吧。
孤径一路,野芳徐徐,蜂蝶散尽,留香四溢。如此短的距离,梓莘用了许久才走过去。直是靠近了那二人,方见他们停顿下来。
“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梓莘啊。为何一语不发呢?”素侬停闲下来的手攀上梓莘的肩膀,为他拂开纷乱的细发。
“是啊,梓莘公子不语,我等都未曾发觉,怕是有失了仪态。”一旁附和之言,官锦的表情此刻在梓莘的眼里却无比嫌恶了起来。
“我只是来和你说,今日我要去往宁侯府。”声音空远,若在千尺之外,眼底无波,仿似九丈深潭。
手上顿了顿,素侬用纤长的手指代替木梳继续为他理发,“你想好了?”
“是的。”
“那我也不作他说……且为你整整衣装,去的也比较体面。”细细整着装容,素侬脸上俱无异色变化。
梳过头发也理过衣角。是时,一人远去,两人原处。
官锦原想对梓莘说什么,终觉得不太妥当,霎时与素侬各自无话又各自离去。
*
长风窜过空巷,卷起了灰尘,翻飞了衣缘。有人如紫蝶一般,虽苍白瘦弱却倔强孤傲,此刻正艰难地彷徨在无尽的萧杀中。
不想忘记有过的荣华恩宠,不敢忘记父母的血水之缘,不能忘记那些为己所珍视的回忆。看不见的悲凉是心底慢慢的毒药,长巷曲延的落寞感却是绝对该承受的安排。这份悲凉要用落寞来衬托,这份情丝要用报复来祭奠,所以,别无他路。强压下会牵连出畏怕感的意念,冷眼直视这一条去往宁侯府的必经之路,梓莘努力镇定自己,只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那人终于出现了,又或者说,他终于要打道回府了。夜色渐起,长巷空远,他脚底声音清越如梆声,一声声从前方传了过来。
梓莘努力摈弃剩余的恐惧感,轻浮无根的脚步走了过去。
“啊哈,这不是望风楼的梓莘二公子吗。”看似询问,却没想要得到回答,宁远华刻意寻衅的声音迎上梓莘。
柔弱的身躯抵上这声音显出微微的一颤,惊惧的眼神缓缓流露。也不知有几分的真,又几分的假。
“怎么会在此地流连?莫不是为了等宁爷我?”宁远华用身体挡在梓莘面前,张牙舞爪说着,“哈哈,此地离宁侯府相去不远,梓莘公子就赏个脸去府上小坐片刻,如何?”
“天色已晚,不好作打扰,还请宁公子让路。”
“诶……我是欣赏二公子才想请你府上小坐的。你若真觉晚上行走不便,大可留宿宁侯府,也好我们把酒一壶,秉烛夜谈。”宁远华的样子咄咄逼人,脸与梓莘的脸的距离越拉越近。
别开头,避免鼻子和鼻子的相碰。梓莘很快镇定自若,“这几日宁公子何其安静,想是有所顾忌的……此番若硬要如此的话,难道就不怕有人秋后算账?”
“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也不想被逼迫。”一番话说起来,掷地有声。
宁远华确定,眼前之人虽身体看着单薄,心性却甚是高傲,是敢为玉碎而不为瓦全的。
“其实宁公子如此好身世,只要是正式的邀请,梓莘断是不会拒绝的。”悠悠的一席话,没有色彩,就这么传进宁远华的耳朵里。
“哈哈……原来二公子担心的这个。”宁远华倾身压上了梓莘,“那么,明天一定要来哦。我可是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
昨日疏燕轻衔泥,双枝徘徊绕,今去沿路无多绿,不胜江水天际流。
宁侯府上自有人带路,不消多时,便省去了错落芳苑岔路几多的迷阵,直抵宁远华的住处。
推开朱红大门,眼见是满地狼藉。说这是住处,不知有多少人会相信:两侧都有偏房,镂空的雕栏,自然地断开别间层次。大大的古瓷长颈花瓶,插一株欲滴的春末海棠,显是每日都有人来更换过的。一障云母屏风立于一丈开外,挡住其后景物,使得不可观。屏风上嵌有精琢的琉璃,绛帛上所画的是临摹素侬的名作《花间蝶舞图》。麝香在屏风后面徐徐轻烟而来,满间温腻的空气,却有一地凌乱的书籍大大的折煞了风气。
先前带路的下人轻轻带上门,屋内的光线复又暗沉了下来。梓莘绕过屏风,一阵来路不明的风翻动地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宁远华懒散地躺在床上,嘴角微哂了哂,才慢慢坐起。
“终于得见你来。”他着一身锦衣,衣领却显凌乱,些微露出里面白色的亵服,“不知今日,你要如何取悦于我?”
“宁公子这话说错了。我又不是小倌,为何要取悦于你?”梓莘瞅见一旁的藤木椅,竟自坐了下来,全无拘束之感。
“那又如何?在我看来没有区别。”
“于我却有区别啊……那是生,或者死的问题。”
……
“哎呀呀,二公子干吗说的那么严重。你死了,我会很无趣的。”宁远华挪了挪身子,故作谄媚,“所以呀,请不要把那么可怕的字挂在嘴边了。”
转头回避,梓莘四下张望着。轻曼的烟,微醺的空气,弥散情欲的味道。无意间又看见《花间蝶舞图》,梓莘笑笑,“原来宁公子对素侬是有心很久了。”
“呵。不过现在,我对你更有心了。”
这话激得梓莘脸色微红,原本太过的苍白被滋润,此刻竟是好看的彩云一般,软绵绵的让人想沉进去。
宁远华看着心情大好,跳下床,不待下人来便亲自整理起地上散乱的书籍。或者资治通鉴四书五经,或者兵法阵略古今奇术,或者音韵律学书法笔赋。
想不到像他这样原以为卑劣无德的人物,居然会是通览全书内秀其中呢。梓莘的眼光跟随着宁远华而动,此时不免嘲笑了起来,“没想到宁公子如此博学,却不知为何会有之前的那番品德?”
“很简单啊。”宁远华没有停止手上的活计,一边继续整理书籍一边看似随意的应和,“只是不想让人看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