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上————花七7

“哟，资本家也来了！”双眼通红的百合发现了远志身边的男人，兴奋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扭着脖子问道：“你是闻到螃蟹的香味才来的吧？”

栾华扬了扬眉，似乎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异议。

“其实是特地来看远志的吧？”百合一脸的坏笑。

“一醉方休怎么样？”栾华答非所问。

“那种酒是灌不倒我的！”百合毫不示弱地把双手叉到了腰间强调，认真地打量起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

在玄关把外套脱掉了的栾华穿着熨得笔挺的灰色衬衣，硬朗的面部线条令他在眯细着眼睛微笑的时候，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远志则不苟言笑地打开鞋柜，面孔上除了冷淡还是冷淡，然而站在一起的两人不管是外形还是神情看上去却意外的合衬。

怎么会有如此的想法？百合抚着自己的额头在心底轻叹。

“喂，阿九姑娘！走神了！”

“哪有啊？栾华哥哥看上去比以前更高了！”百合仰起头。

“因为你这八年里没长个子。”栾华讪笑。

“我有一米六零啦！你太可恶了！”百合板起脸来。

远志对他们的话题毫无兴致，在他去找摇控器调低电视机音量的时候，换上了拖鞋的叶栾华则早就迈得大大的步子走到客厅里，然后径自到电视机前的一只红色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意大利制的真皮沙发！好东西！”叶栾华双臂搭在扶手上，看样子在那只方方正正梭角突现的沙发上坐得十分惬意，脸上露出真正满意的赞赏。

“连资本家先生也这么说啊！”百合的红通通的双眼放出光来。

远志一屁股坐在餐桌前，对两个人令人汗颜的审美观在此时的惊人统一而在心中感慨，这种贵到咋舌坐起来却毫无舒适感的东西会被他们相中，家俱商人一定在心里偷笑。

“这个沙发是个艺术品，花光了我从学校毕后以后攒得所有零花钱！”百合跑过去充满爱怜地抚摸着沙发的靠背。

远志的脸皱成一团，揶揄道：“这种沙发是普通人欣赏不来的！”

“你太刻板了！”充满了批评的口气，栾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像师长似地说道：“对生活毫无热情会失去许多乐趣！”

远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在暂停了对意大利沙发的评论后，三个人表情各异地坐到餐桌前，而托盘里的螃蟹早就没有了热气。

“可以放进微波炉吗？”百合拧着眉头问。

事实是谁也不敢去尝试，在厨艺上几乎是白痴水平的三个人在一番理论上的争辩之后，百合首先把手伸向了盘子。

“冷了其实味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你是混黑社会的吧？”手里举着螃蟹盖子的百合再次问出令人吐血的问题来，远志差点把筷子戳到自己的脸上。

“你为什么一直要这么怀疑我？”栾华用筷子严肃地指着百合，“我是合法商人！”

“可是那天过来拿金卡的人明明是长着小混混的脸，还一直说老大老大，老大不是黑社会才这么称呼的嘛！”百合嘟起嘴来。

远志窃笑。

“对了，不如让我替你工作吧？我一定会很努力的！”百合谄媚地微笑起来，一面做出可爱的表情。

“我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助手了，不过以后会照顾你的生意，让你把照片贴到优秀员工栏上的。”

“真的？”

“真的。”栾华点了下头，然后朝脸转向一边的远志看了一眼，朝百合说道： “他呢，我打算让远志好好报答我的，我救过他许多次，可他却把什么事都给忘了。”

“你别自作多情了！”远志冷冰冰地丢过来一句。

“远志别客气了，工作的事情现在都解决不了，为什么不妥协一下嘛！”百合将易拉罐里的啤酒一口气喝掉了一大半，满足地打了声饱嗝。

“阿九你喝啤酒的时候就不要再开口说话了！”同样是大人的语气，却因为表情不到位减少了大半的震摄力。

百合果然扮了个鬼脸。

“工作还没有找到吗？”栾华作出夸张的惊奇表情，“他上次是因为得罪了上司才不得不辞职吧？”

“你听百合说的吧，她算上实习工作了一年，换了六份工作！哪个老板敢用这种朝秦暮楚的女人！”远志哼哼道。

“这么说你六年如一日都做一份工作，然后因为上司在背后说了你坏话而赌气辞职就很光彩啰？”百合在口舌之争上一向不愿示弱。

“好过朝秦暮楚！”

“啊，我的生活你糟糕，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这么多年了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原本和谐的话题变成了互揭对方老底的争论，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喝了酒而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远志这么些年不找女朋友是因为我的原因，”栾华突然打断了对话，然后用异常认真的神情强调道：“百合，不管你会不会有看法，我对远志可是很认真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远志涨红了脸喝道：“你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怎么在别人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太讨厌啦，栾华哥哥你太肉麻了！”回过神来的百合连连摆着双手，笑着向后仰去，在即将倒地的一瞬间又直起了身来。

“我是认真的！你们两个混蛋是什么态度？”

“你才是混蛋！”远志朝栾华狠狠地白了一眼。

“你真的很喜欢远志？”百合吸了口气，把面部表情调整到最端正的状态，紧接着又问：“那等一会栾华负责把桌上收拾干净吧？”

栾华抱着双臂，用复杂的表情望着满怀期待的百合，缓缓地摇了摇头。

“远志和你一起生活一定很痛苦。”他意味深长地叹道。

远志终于附和地点了下头。

百合将手里空了的易拉罐攥得“咯咯”作响。

接下去静悄悄的房间里是“咕嘟咕嘟”喝啤酒的声音，在三个人像喝白开水似地解决掉一箱啤酒之后，百合将橱柜里的红酒拎了两个男人的面前。

“用不着这样的，我已经知道你很能喝了！”栾华朝百合竖起了大拇指，“女中豪杰！”

“承让承让！”百合显然有些醉意了。

远志过去拉她，却被她挥手挡开，然后朝打圆场似地绕着餐桌跑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秘密，将双手搭到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人的肩头上，尖着嗓门道：“其实我在昨天收到了短信。”

“什么，有男孩子喜欢你吗？”远志没什么兴致。

“长安要回来了！”百合哼了一声。

这下轮到两人惊愕。

百合得意洋洋转回位子上，转着眼珠看两人的反应，接着又对着栾华挑了挑眉毛，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不如把红酒打开吧！”栾华突然道。

远志将自己的脚伸到桌子对面，朝百合正不停晃动的脚背上踩了一脚。

六

早知道就把红酒直接倒下水道里，抱着这种想法的远志积着一肚子的怨气，却不得不挽着袖子整理被百合吐得一塌胡涂的地板。

因为满屋子刺鼻的味道而不得不打开了窗子，夜风一阵阵灌进来，原来冒出了薄汗的身体被风一吹，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频繁的弯腰动作又令灌满了啤酒的胃也发出抗议来，他坐到沙发里，身边是刚刚才踩在沙发上跳过民族舞的百合，还有自从听到长安要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栾华，看着两人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样子，顿时萌生出将他们像垃圾一样清扫出去的冲动。

他用脚踢了踢垃圾桶，故意弄出奇怪的响动声，然而两个霸占着沙发的醉鬼并没有丝毫的动静，他用力捏了捏百合的脸，她涨红了脸像只小猫一样呜咽了一声。

为什么要和这种怪物一起生活？在质问自己的同时，双手却开始搬动醉得不醒人事的百合，

嗯嗯啊啊胡乱哼着歌的女孩像小狗一样用四肢趴在地上，费尽了力气才拖到床上安顿好，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回到客厅的时候，那个原本瘫在三人沙发上的男人已经自行挪动到了他钟情的红色沙发上，灰色衬衣的领子半敞，宽条纹的领带被扯了下来，一头还缠在手上，摇晃着，的确是喝醉的样子。

远志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过了许久，才默默地将堆满了餐桌的碗碟整理到水槽里，然后又像个尽职的家庭主妇一样把乱成一团糟的厨房收拾干净。

整个过程都闷声不响着，最后，他把一把抹布狠狠地摔到了水槽里。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对着黑漆漆的窗外自嘲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

栾华依旧歪着身子斜靠在那里，似乎梦到了令人兴奋的事情，唇角微微向上翘着，脸上挂着在远志看来完全是欠扁的表情。

在睡觉的时候可以轻易地打败的家伙，不过看上去却出人意料地不令人反感，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一想到他清醒时那不可一世的神态，所有的柔情在一瞬间垮了下来。

远志转过身，把挂在餐厅椅背栾华的外套扔到他的身上。

那个家伙嗯了一声，似乎没受到什么惊吓。

外套掉到了地上。

远志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拾起衣服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他的脸，却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在对方作出反应之前，自已先怔了一下。

“那个孩子睡着了？”栾华撇了下嘴问。

“嗯。”远志点了下头，又反驳道：“什么孩子？有那么讨厌的孩子吗？”

“一直都很细心的照料那个家伙，不是把她当成孩子吗？”

“你这是什么理论？你明明是醒着的，却装成睡着的样子。”远志直起身来，重又将外套扔到沙发的扶手上。

“刚才还是很温柔的，早知道我就继续装睡好了，说不定你还会偷偷来吻我呢。”栾华缩了缩脖子。

远志扭过头不理会他。

栾华啧了一声，说道：“刚才被你洗碗的声音吵醒了，看到你在厨房里洗盘子的背影，突然感觉非常棒，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嘛。”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混蛋喝多了！”远志将脚搁到茶几上，一脸疲惫地向后靠去。

“还记得以前一起去夜排挡吃的事情吗？我在外面的时候一直都会想起以前一起的日子，姚远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失去联系了。”

“什么时候一起回去看看吧？”

远志不置可否地叹了声气。

“那间老屋怎么样了？”

“人都搬得差不多了，听说可能要拆了，不过爸爸不同意啊，他很坚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我们挑个时间去看看你爸爸。”

“说不定他不记得了你，状态不好的时候，他连我也不认得，他只记得你的父亲。”远志瞥了栾华一眼。

栾华怔了怔。

“等什么时候有空吧，”远志转开了话题，“我妈妈她现在有自己的生活，阿姨呢？”

“不太好，前两天中风过，左边的手脚不能动了，现在一直坐在轮椅里。”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总算开口问我，实话告诉你，不怎么样，刚开始的时候很辛苦。”

“那个老人对你好吗？你外公。”

“远志，血缘关系其实很微妙，老爷子一见到我们就说会好好补偿我们，其实，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那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们，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远志，不如我们换个话题，我不太想提这些令人不快乐的事情。”栾华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问道：“为什么不愿意替到我身边？”

“你已经有……林俊。”

叶栾华终于笑出声来。

远志不悦，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在吃醋吧？”叶栾华交叠起自己的双腿。

“胡扯。”

栾华还是在笑。

远志有些尴尬，他俯过身，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燃。

“我记得你以前讨厌抽烟。”

隔着青色的烟雾，远志笑了笑，道：“世事无绝对，栾华。”

“世事无绝对！”栾华轻轻重复着远志的话，一面将搭在扶手上的手支起自己的下巴，眯细着双眼笑了起来。

七

再过几天，路上的行人已经春天的打扮，公寓楼下的迎春花也陆陆续续开了，一片片金黄漫延在弯弯曲曲的河边，生机勃勃。

对寻工作的热情转入低潮期的远志意外地接到了聘用的通知。

远志盯着挂号信，不得不再次打电话去确认了一遍，的确是半个多月前面试的广告公司，在接通电话后远志就被告之带好一些证件之类尽快去公司报道。

正趴在餐桌上的百合盯着手里的塔罗，眼皮耷拉着，没有睡醒的模样，一边还在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在嘀咕着。

“喂，转运了！”远志还是有点兴奋。

“栾华哥好久没来了，”百合支着下巴，自说自话般地问道，“你不想他吗？”

远志向上翘起的嘴角跨了下来。

“幸运之神终于向你招手啦！”百合嘿嘿笑了笑。

“那就别提那种家伙了！”远志过去拍了下她乱糟糟的头发。

远志的心情不错地出门，换乘了两次地铁到达目的地，新就职的公司闹市区气派的写字楼里，有些规模，上次面试时不曾细看，这次才发现原来整整租用的三层的楼面，很气派的样子，连前台小姐都是个美人。

在简单说明来意后，美人带着他来到部门经理的面前，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开衫的经理是个矮矮的男人，相貌平平，戴着时下流行的黑框眼镜，发型也很时髦，猜不透年龄。

“我姓吴，叫我丹尼吴就可以了。”吴经理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哦，我是林远至。”

“我看过履历表了，不管怎么样，欢迎你加入！”丹尼吴踮起脚拍了拍远志的肩膀。

明明是陌生的人却做出亲昵的举动来，那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却做不来，远志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躲了躲。

经理转过身离开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外形相当不错，以后就好好利用这个优势为公司服务吧！”

远志几乎要翻起了白眼，经理的话令他的那原本就很尴尬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遗憾地是他并没有发觉因为自己的到来，单身的女孩们充满了爱意的目光令公司里的空气都染成了暧昧的蔷薇色。

半天下来，工作上的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原来媒介部里有人休产假，人手奇缺，眼下让他做接洽平面媒体和客户的事情，廿四小时都没待满，案头已堆了一叠的活动计划。

百合伸长了耳朵想听他回来汇报情况，远志却倒头大睡。

在此期间，栾华依旧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客厅里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响，百合乐得咯咯地笑，远志没有办法理解她为何对永远是那几个老面孔扮来扮去的电视剧情有独钟，这令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远志斜靠在床头，突然又想起了从前，隔开一间小小的客厅，自己的母亲也是每晚都要开着电视，时间过了这么久，自己居然也要忍受这样的荼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