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上————花七7

作者:花七7  录入:09-18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好在便利店看到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忍不住跟了上来。”栾华孩子气的弯下头磨蹭着远志的后背。

“鬼鬼祟祟?”远志转过身,又斥责道:“你刚才对那个小孩太凶了!”

“一点也不!”栾华直起身强调。

“睚眦必报!”

“完全正确!”

十八

元旦一过,新年就近在眼前了。

去年除夕两家围坐一堂,其乐融融,直到一醉方休。

只是今日不是彼时。

院里的老人孩子生活简单快活,鞭炮声不绝于耳,三岁幼童摇摇摆摆跑到窗前,伸出胖乎乎小手邀约。

远志摇头,眼见旁人的幸福快乐仰取俯拾,羡慕不来,令人丧气。

远志撩开窗帘的一角,夜空里烟花璀璨,将小小的院落一次次映得亮如白昼。

对面的屋子黑着,他记起栾华提及要与母亲回老家,这次他们不告而别。

新年的假期有些漫长,满街的喜气衬得他一脸惨白,不过家人却各有烦心事,并不曾留意起他。

母亲唯一关心的是他的学业,他切记得不可让她失望,便加倍奋发努力。

开学第一周,他的成绩跃居第一。

回家告之母亲,这么久第一次见她的宽慰笑容。

栾华也迎来了开学,他们悄然而至,远志有一日经过,发现叶母在收拾衣物。

像是要搬走了。

远志胸中暗暗积起了一股恶气。

叶栾华还是来了。

“远志,过几天我们就要搬走。”

“噢,”远志冷淡地应了一声,问:“你爸爸呢?”

“暂时住在外面公寓,我们也要搬过去,我费尽心机才让妈妈同意,她很固执,要求暂住饭店。”栾华答得无奈。

“要搬新家了?”

“远志!”

远志牵了牵嘴角,依旧将头埋在辅导书里。

“我如果明天要走了你也不愿和我说些什么?”栾华不死心地问。

远志不语。

“远志!”

“叶栾华,你希望哭着喊着求你不要走吗?你不觉你们一家人都很奇怪吗?”远志转头冷冷盯着栾华。

栾华语塞。

好不容易的相聚不欢而散。

远志全身心投入学习,感觉自己像台机器,上足了发条,心无旁骛,停不下来。

栾华偶而有电话过来,多半也是话不投机,讲不满三分钟就要收线。

对面屋子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只有栾华偶尔来宿两天。

他们的离去已不像来时那般受人瞩目。

元宵那天夜里,院里男女老小大多去看灯会,只余远志一家及栾华在自家留守。

栾华接到电话那会,电视里的元宵文艺晚会正举行得如火如荼。

叶父驾车途中为了避让醉汉撞上巨型集装箱车,再反弹至安全岛,房车以安全性能卓越而着称于世,仍在激烈碰撞中面目全非,幸而有安全气囊及时弹出挽救主人性命,除面部及手肘受了些擦伤外并无大碍,仍可自行至医院处理。

栾华赶去,却被告之父亲已做完相应检查,并且已离开医院。

临行前急诊医生一脸严肃唤住他,道:“我反复强调你父亲必须留院观察十二小时,他却擅自离开!”

栾华不语,心头却有不祥的预感。

狂奔至父亲暂住公寓,发现父亲神智清醒,已洗净血污,眼睑微微有些红肿。

栾华将手撑在门框上喘气。

“你这么急做什么?”叶父笑问。

“医生说要再留一夜!你得回去!”栾华道:“我通知妈妈!”

“栾华!”

“爸爸,你还是回医院比较好!”

“我很好!”父亲凝视他,语气坚决得不容人反抗。

栾华点头。

叶父进卧室靠在床头,栾华坐在电视机边,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沉默着。

“栾华,你留下陪我一会。”

“嗯。”

那是父亲留及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父亲睡后再也没有醒来。

栾华没有哭,直至母亲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肩膀,都感觉毫无真实感,像场恶梦,却醒不过来。

叶母泪已落尽。

他们迁至新别墅,崭新的院落里塞满了花圈。

有至亲从老家过来,挤在楼上的主卧室里安慰母亲,忆起逝者生前种种好处,传出阵阵呜咽。

夜深的时候,诺大的客厅里静得没有一丝声息,栾华缩在沙发里,想起了远志。

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自己的母亲拒绝了他们一家前来吊唁。

十九

远志在房间的暗处踱步,窗外的北风在初春的黄昏尽情肆虐。

室内的空气沉寂得令人压抑,自己是头困兽。

母亲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桌前,背对着他。

“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按捺不住终于开口。

“哦,远志!有什么事?”林母回过神来,显然没听到远志的问话。

“发生了什么,你们变得这么怪?”他盯着自己的母亲。

“大人们的事情你不用在意,你不是要去夜自习吗?”林母在位子上蠕动了一下,挥了挥手。

“可是你不怕我会恨你们吗?”远志刻意维持着声音的平静。

“远志!”林母像是要惊跳起来一样,她闭上眼睛,用手指捂住了眼帘,费尽力气地说道:“你不要这样逼我,我不会讲对死者不敬的话,远志,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爸爸?”

远志转身去推卧室的门。

那个男人垂着头坐在床头的台灯前,听到开门声,自摊在膝上的杂志里抬起头来。

远志以为可以看见满面的悲伤,可他失望了。

与他对视的脸上,任何表情也没有。

“栾华来了。”林父抢在远志之前突然开口。

“栾华?”

“我听见他来了,就在对面。”父亲轻声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地上。

远志转身奔了出去。

那道门虚掩着,他想起来是第一次去那个房间。

室内昏暗不明,几道半明半灭的光线从半掩的窗帘里投射进来,无声地落在地上。

坐在窗边的人穿着一袭黑衫,和室内昏暗的背景融成一片,像尊雕像,即使听到了声音也一动不动。

远志站在门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声。

黑暗像张大了黑洞洞的嘴巴,仿佛有噬人心智的怪物躲在角落里等待机时,等着一击即中。

远志有些害怕,他想逃。

那尊雕像换了一个姿势,他直起身来。

黑外衣里露出的白色衣领,像一道冰冷的月光。

“你来了?”

“你……还好吗?”

“还能怎样。”

“阿姨呢?”

“老家那边来人了,一天廿四小时候看得她,提防她想不开。”

“远志,你到我身边来。”

远志走过去,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停下。

“为什么不开灯?”远志问,一面转身摸索墙面上的开关。

“别开!”栾华哀求似地拉住他的手。

即便不开灯,适应了昏暗的眼睛已能看清哀求者的面目。

寒星似的眼睛深陷着,没有眼泪,却盛满了悲伤。

“远志,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对不起。”

“我不得不离开一阵了,学校那边还没有去请假,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那个学校,我对自己太不负责,如果补考再不过关我就会被退学。”

“你以前怎么从来不提起。”远志有些讶异。

“你不想听!你从来都不想听别人的事!”栾华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

“栾华!”

“你最关心的一直只有自己而已!”栾华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不是这样!”远志无力辩解。

“你心底里谁也不关心!连一个电话都不肯给我。”栾华不依不挠地那个问题上纠缠。

“栾华你告诉我究意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们变成这样?”远志记起初衷,急切地问。

栾华摇了摇头。

“我一定要知道!”远志咬了咬牙。

十八岁的少年,脉搏突突跳着。

他还不知道,人生中许多疑惑,不求答案会比较幸福。

“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栾华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样连面孔都扭曲起来。

“栾华你告诉我!”远志的声音轻得像是蛊惑。

“她只肯讲在新房子里看见他们拥抱!她说她诅咒他们去死,然后现在她固执地认为是爸爸出事是诅咒应验,把自己当成杀人凶手,一天里多半时间神智不清!”像是害怕中途反悔一样,栾华一口气将话说尽。

“他们?”远志脑海一片空白。

“是他们!”栾华的睛睛转成漆黑夜空的颜色,蒙上了一层泪水。

远志的双手一直颤抖,一额的冷汗。

“我很害怕,远志!他们只是拥抱!”他终于垂下头示弱。

远志低头,凝望着他弯曲着的背脊。

掌间一片温热,栾华执着他的手贴于面颊,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到地上,片刻间没了踪迹。

“妈妈执意要把爸爸带回老家。”

“……应该的。”

“我们……还能继续吗?”栾华的双手环上他的腰。

远志想拉他起来,可他却那样沉,费尽力气才能掰开他的手。

栾华仰起头。

远志弯下腰去,吻上他的唇。

他紧紧地贴着他的脸,新生的胡渣有些刺人。

这样的姿势也许只维持了几秒钟,在温暖彼此之前仓促地分开。

“远志,你要离开我吗?”栾华的声音镇定而清晰,好像已从无限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站起来,确认似地又问了一声:“你要离开我吗?”

远志背过身,说:“也许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没有预料中的反驳,栾华像是失去说话的兴趣。

隔了很久,一声不吭的栾华自身后环抱住他,抱得那样紧,令他生出错觉来,他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抬眼之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二十

“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用这种质问语气说话的正是许久不曾谋面的叶栾华,远志闷头朝前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是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来回答。

身后的人固执地跟着,在等待红灯的当口,他抓住了远志的手。

远志不得不停了下来。

隔开不过半个月,眼前的脸却让人感到了陌生,远志记忆中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审视过栾华的脸,头发长得几乎要盖住前额,因为削瘦而使面部的轮廓更加分明,冷酷和漠然代替了原先的飞扬跋扈,只有深藏在眼底里的那若有似无的悲伤是他熟悉的。

栾华以同样的目光凝望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发掘过往情谊似地,目光由冰冷转为炙热。

三月的街头已隐隐有春的气息,路人匆匆,有人撞到栾华的肩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终于笑了一笑。

“老家那边安顿好了?”远志的话带着客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

“你呢?学校的事?”

“学校啊?”栾华犹豫了一下,说:“我可能要退学了。”

原来垂着头朝前走的远志猛地停了脚步,栾华撞到了他的背上。

“怎么了?被开除吗?”远志皱起眉头来。

“申请退学了,你知道我有个外公在香港啦,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次爸爸出事以后他过来了,说无论如何要我们过去到那边生活,”栾华看了一眼远志,确认他仍在倾听以后继续道:“老头子的正牌老婆去年死了,比我外婆比活了二十年。”

“我从来都不知道的!”远志不自觉地将嗓门提高了,“随便你去哪里。”

栾华苦笑了一下,他并没有生气。

熟悉的窄巷就在眼前,远志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黑暗的几乎终年不见阳光的窄巷,安静而幽深,但他却精确地掐算过,这条路可以把回家的时间缩短整整八分钟,他习惯了这条捷径。

今天却意外地有些退缩,后背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他毫无防备地撞到墙面上,手肘上一阵麻痹。

“栾华!”

下一秒钟,一直紧贴在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他,然后拉到巷子一处凹进去的角落里,在遭到反抗之前低头吻了上去,没有栾华预料中的挣扎,舌头微微地接触缠绕,令远志的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被温柔吮吸的双唇竟然有一种痛楚的错觉。

远志攀附着栾华宽阔的后背支撑住身体,在大脑面临崩溃之前抓住了仅存的理智,唤着他的名字,“有人……会过来的。”

搭在远志肩头用力怀抱着他的双臂颤抖着,终于放开了他,然后将头在他的胸前轻轻地磨蹭着。

远志知道,栾华在哭。

远志仰起头,看着那一条窄窄的蓝色天空。

过了好一会才又嘟嚷了一声,“有人过来了。”

栾华“嗯”了一声直起身来,吸了吸鼻子,在被远志看到脸之前扭头朝另一边走去。

远志倚在墙上,视线却像被粘住了一样追随着那个背影,然后,他跟了上去。

一切演变成了追逐和逃避的游戏。

“什么时候走呢?”叹息似地问着前面的人。

“一个月后吧,现在在办有关的手续,很麻烦。”栾华的回答冷冰冰的,像失去了原先的热情,话语之间,他的嘴里叼起了一根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香烟。

“噢,就这样退学不可惜嘛?”

栾华不置可否挑起一边的眉毛,这是他的习惯,然而此时远志却从心底里反感这种轻佻的表情,他恨恨地瞪了栾华一眼。

栾华靠到街角处的邮筒边,然后熟练地朝着天空喷出一道烟柱。

“我要回家了。”远志看了看前方。

“喂,我要是离开的话你是不是会完全把我忘了,然后找另外的男人?”完全是谈论天气的口气。

远志的脸上浮起了可怕的笑容。

“说到痛处了?”栾华伸出舌头添了添嘴角。

“我走了!”远志攸地转过身去。

“对了,你爸爸……最近好吗?”

“……还好。”原本火冒三丈的远志像被雷劈了一下,似乎想要转过身,但终于还是向前迈了出去。

这次栾华没有追上来。

匆匆忙忙返家的远志和提前下班的母亲在家门口相遇。

因为脸上写满了焦燥而引来母亲的疑问,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今天见到了栾华。”

话一出口便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林母恍然大悟似地点了下头,随即将准备躲进房间的远志喊住了。

“最近念书怎么样?”开场白千年不变。

“差不多。”远志的回答多半也是应付。

但不论怎么样,能听到这样的答覆却多多少少能令人宽心。

“栾华遇见你说什么啊?他们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一切都好吧?”林母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了。

“能怎么样啊?人都死人还能怎么样啊?”远志的回答却像在赌气,他怎么也不肯直视自已母亲的眼睛。

推书 20234-09-17 :冰丘 下————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