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叶栾华说和他妈妈会去香港,是在那边定居。”
“这样啊?”
“没事的话我进去了。”远志有些不耐烦,腋下夹着的几本参考书愈加沉重。
“我记起来她的父亲是在香港,那个时候好像是件不光彩的事呢,而且……”见他没什么兴趣,叶母自己把话打断,重又转到她擅长的话题上,“妈妈同事的老公是物理老师,阿姨讲了你如果有什么困难话尽管可以过去找老师的。”
“不用麻烦他们了。”
“你不愿和妈妈讲话吗?”林母的话里带着困惑,远志回头望了望,在母亲复杂的目光下坐了下来。
“没有的事,只是……最近心里有点烦罢了。”远志面无表情地解释。
“你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那考试了,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事情,况且大人的事情小孩操心也是无用的。”
“知道了。”
林母走过去将双手按在儿子的肩上,用只有两个才能听到的音量微微叹了一声,感慨道:“我们和栾华家不一样的,他们也许觉得无所谓,你却是妈妈全部的希望。”
远志没有反驳,任由母亲用力按着,但母亲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像要把人按到地底下一样使着劲,她还在继续。
“过去十八年里我唯一能盼望的就是你能出人头地,远志你照着妈妈的意愿长大,长得比我们都要好看,又比我们都聪明!”
“妈妈!”远志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林母愣了一下,略一分神,远志挣脱出来,趴到了桌上。
“可是现在如果谈感情的话,你们还小,什么都不懂,退一万步讲,”林母欲言又止,却依然说了出来,“其实……长安那个女孩挺好的。”
“妈妈!”远志撑着桌子站起来。
但是林母却像是中了邪一样,并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反应,这次开口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和栾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也不知道,我总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栾华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无害,现在不管是好还是不好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现在努力就可以了!”
远志回过头,将视线停留在母亲那件蓝格子的薄棉衣上,对峙似地望着。
母亲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不一会,听到门锁“卡嚓”一声,父亲回来了。
他逃也似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人就可以平静的生活,被这种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念支撑着,一天天过去了。
远志出神地盯着刚刚被值日生拖过的地面,从门口射进来的斜阳里,灰尘在飞舞,一片金黄。
又是放学的时候,每天都是重复。
一大半自愿或非自愿留下的学生依旧霸占着座位,将扫帚扛的肩上的姚远骂骂咧咧地挪着空出来的椅子。
过一会姚远就像踩了地雷似地怪叫起来,“哪个混蛋把牛奶盒子塞课桌里了?要死了人!”
远志被他掐住了喉咙似地尖叫声唤醒,这才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怪味。
刚刚走到后门口的长安伸出手来将远志一把拉了出去。
“你们这边有藏了十天的馊饭?”她掩住鼻子。
“馊牛奶!”姚远探长了身子用扫帚的长柄去戳那只课桌,引来边上同学一阵阵怪叫,后排的学生们哇哇叫着跑到了教室外面。
半盒馊掉的牛奶令他们情绪激动,更有人作出干呕的姿态,边上的女生们更是扶着栏杆笑得花枝乱颤。
远志瞥了一眼姚远,一言不发地从走廊的栏杆上翻过去,拐进小花园的近道朝校门口走去。
长安咬着下唇,和姚远对望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不要跟着我!”
快速奔跑过去的两人遭到的却是远志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
“为什么?”姚远追问,他连扫帚都来不及放掉,傻乎乎地攥在手里。
“就快考试了,不是要好好复习吗?”理由正经得让人难以反驳。
长安没有开口,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姚远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声。
远志一鼓作气地朝前走着。
不知不觉又到了熟悉的窄巷,犹豫了只有三五秒的时间,他闷头朝巷子里走去。
黄昏的巷子几乎没什么人,它最热闹的时候是一天两次的买菜时间,步行的老人选择这条近道去菜市场,远志却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碰面。
由于路面太滑,而巷子又太过曲折,连骑车的人也渐渐放弃了它。
这个时候,静得只有他一人个的脚步声。
很快,他感觉到身后有别人的气息,像是影子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等他回头的时候却又消失不见。
他忽视了自己不太好的预感,一面还嘲笑着自己的预感总是出错。直到可以快要走出巷子的时候,他才忍不住回过身去确认。
“叶栾华你……”
这句话只讲了一半,他发现用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扑上来的人并不是叶栾华。
像极了一个用尽了全力的拥抱。
十五六岁的少年充满了恨意的目光像流星一样闪过,远志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向后退了几步,在自己站稳之前,男孩又急速退了回去。
腹部痛得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连流血的感觉都那样的真实。
远志迟疑着低下头,只能见到一个绿翡翠似地东西扎在自己灰色毛衣上,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
“我要……杀了你!”男孩连说话都在发抖。
刀刃整个没入了他的腹部,塑料刀柄尚留在外面,惊慌的男孩太过用力,忘了把它拨出来。
然而血淌得很快,濡湿了内衣和毛衫,滴到了青石砖上。
男孩步伐零乱地朝后倒退着,一直撞到墙边的电线杆上,他大口喘着气,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远志转过身,已经难以直起腰来,他费尽力气朝前挪着步子,当所有的感觉都被痛都占据的时候,他连恐惧都忘掉了。
不远处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却像蜃楼海市一样越来越模糊,最后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二一
远志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空气弥漫着的全是消毒水的味道,盯着床头的住院卡片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正是父亲就职的医院。
一切像是做了一场真实和虚幻混淆不清的梦,被袭击的情景似乎已被剔出了回忆之外,猛然转醒过来的时候只想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整理好书包上学。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从窗户照进来的大片阳光刺痛双眼,他想抬手去挡,牵扯到伤处,一阵剧痛,原来麻醉剂的药效已经过了。
脱节的记忆填补进来,远志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趴在床沿打盹的林母被惊醒,猛地抬起头来,仿佛老了十岁。
“远志!”
“嗯。”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林母抓住远志垂落在一边的手,颤声问。
“我睡了几天?”远志闭起眼睛。
“两天,你爸爸刚刚才回去,我给他打电话。”
远志伸手摸索自己的伤口,才发觉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
“脾脏破裂了!被人发现送来的时候已经失血休克了,急诊上的人又不认得你爸爸,直到后来其他的医生看到才通知到我们,赶过来的时候你的手术都差不多快做完了,医生讲很危险,妈妈被吓死了!”
“医生一直那样吓唬人啦……”远志有些不以为然。
“究竟是谁?”
“不知道!”
“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招惹了什么人?我记起你上次也被人欺负过啊,”林母大惑不解地追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啊?”
“妈妈!”远志能明白母亲的惶恐,却又无心安慰,似乎只有逃避才是唯一的方法,他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母亲的手。
林母仿佛觉察了什么似的,沮丧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道:“没事了,只要身体没事就好了,什么……都可以重来。”
远志颤抖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身体的况态已经无力应付一个多月以后的那场考试。
重来就意味着必须再等一年。
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却只能瞥见站在窗边的母亲的背影。
连背影都是哀伤的。
往后的这段时光该如何消磨?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亲在第二天一早前和母亲换班,睡着很足的样子,照例带着杂志和报纸,只是凑到床前询问了两三句后便不啰嗦了。
远志暗暗松一口气。
“远志!”深陷在沙发里的林父突然开口。
“嗯。”
“这次吓坏我们了!”
远志闷闷地应了一声,父亲却没有了下文。
接下来的相处远志发现因为行动不便而产生了许多的尴尬,而避免尴尬的唯一方法便是睡觉,可惜这唯一的消遣也不好过,梦里一次次重复着被袭击的场景,自己在不停地奔跑,满头大汗却又不能呼喊,幸而有一声巨响将他惊醒。
原来是父亲正将一大束百合摆到床头柜上,带翻了一只玻璃杯,他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片。
“谁送来的花?”远志抹去额上的冷汗。
“你的老师和几个同学过来看望你,可是你睡得很沉,我拍你的脸都没有醒,老师就坚持让我不要喊醒你,站了一会就走了,说同学们都很关心你,让你好好休息!”
“哦。”
“在做恶梦吗?”
“……嗯。”
父亲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满地的碎片闪闪烁烁,就像是摆在他眼前的棘手问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
“栾华爸爸的事情你……悲伤吗?”远志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远志看见自己父亲的肩膀猛地颤栗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恢复了平静,过了片刻,轻轻地,犹犹豫豫地开口:“远志,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他好像……还活着。”
远志吃了一惊,这样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然而话题却陷了另一个尴尬的局面。
不打算再开口的父亲依旧背对着他,最后慢吞吞地走出了病房。
他吸了吸鼻子,明明已是初夏,背上却泛起一阵寒意来。
隔了几天,长安来了。
她的头发蓄长了一些,微微向上翻翘的发梢松软地垂在肩窝里,穿着合身的黑色小外套,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
“林远志!”
刚喊完他的名字,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干吗?”远志禁不住笑起来。
“我绝对不要你死!”长安胡乱用手背拭着眼泪。
“我硬命着呢,拜托不要哭啦!多晦气。”远志蹙起眉头来。
长安垂着头,闷了半天才破涕为笑。
远志也跟着噗哧一笑,长安不是不可爱的,但自己却偏偏喜欢不起来,真是件懊恼的事。
长安弯下腰,隔着薄被捉住他的手,又了隔了一会,长安吁了口气,远志忍不住侧过去看她的脸。
长安眸光闪动,微微地将头又低了下去。
“你和叶栾华的事情我都知道。”
话语虽轻,却惊雷似地把远志震得几乎要从床上弹跳起来,他的脸上闪过诸多复杂的表情,到最后只留下嘴角边一个黯然的浅笑。
长安抬了抬头,和远志交换了一眼,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对那样的眼神太熟悉了,照镜子的时候我就会发现,如果非常喜欢一个人的话,再怎么努力都是无法隐藏的,不过是自己没有发觉而已。”
远志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长安又道:“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喜欢你,我很累啊!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以后的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啊?远志!”
远志的手被长安紧紧地握着,可是长安却没有再开口,只是将脸贴在远志的手臂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收回手。
又坐了一会才不声吭地离开。
远志望着她的背影,又说不出挽留的理由,只是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他费力地翻了个身,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姚远就像长安的尾巴。
他一开口就道:“我知道长安来过了。”
远志一动也不动地装睡。
“你这次出事她哭死了!学校里也议论纷纷,讲你招惹了黑社会!”
远志依旧默不作声。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长安,非常非常喜欢,所以一直跟在你们的身边,我觉得只要看到她就很开口,可是你却一直都让他伤心,又不肯把她让给我,所以你就受惩罚了!”姚远的嗓门越来越粗。
远志愣了一下。
“我知道你醒着!”姚远闷闷道。
“你在胡说八道吧?”远远志睁开眼睛,却看到两眼通红的姚远正用双手扒着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至于方才那话里究意是揶揄挖苦还是真有那么一丝妒嫉,远志觉得自己也拿捏不准。
“笨蛋!”姚远骂了一声,“明年考和我一样的大学啦!”
“你那么肯定能上大学?”远志挑起一边的眉毛。
姚远气得脸都歪了。
等远志抬头再要奚落他时,姚远却早就溜了出去,他居然把探望病人的初衷忘了个干净。
远志扁了扁嘴,心情越意外地好了许多。
伤势恢复得不错,因为父亲还算是是医院的职工,所以还是多多少少享受到了一些人情照顾,医生的态度也格外的和蔼。
过了几天已被转入普通的双人病房,隔壁床位是个上体育课摔断了腿的初中生,腿上的石膏上全是同学密密麻麻的签名,他炫耀似地展示给远志看,一番动作下来累得满头大汗,远志有点哭笑不得。
栾华还是来了,在出院的前一天。
他突然出现在病床前,复杂的神色里带着的抹难以言语的温柔,有一点突兀,又有一点不合时宜。
“你来了。”远志干涩地开口。
栾华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了说出话来。
毫无预兆地“咚”的一声,他双膝跪在了远志的床头。
正在煲电话粥的初中生被吓了一跳,险些将吊在半空里的腿蹬出去,痛得连脸都扭曲了,却又不敢大叫,只能扁着嘴盯着行为怪异的两人。
栾华凝视着远志的侧脸,喃喃着,过了一会将脸凑到远地的耳畔,用只有他才能听到声音说:“都是我的错,害你受这么大的苦,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里!”
远志毫无表情地静默着,那人带着薄荷清新的味道萦绕在身边,有别有连日来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他贪婪地呼吸着。
“我会回来,远志要等着我!”他微微地将脸往后退了退,隔着两三寸的隔离,然而却因相距太近而看不清彼此的面目,用力眨了下眼睛想确认的时候,嘴唇已紧紧地贴在一起。
直到远志感觉到有咸咸的液体滚落到他的唇角,他伸出手揽住栾华的后背,记忆里第一次把他抱得那么紧。
栾华的表情既像在哭又像是在笑,刹那间,远志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可是直到栾华离开,他都没有再言语。
对面的初中生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他显然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待他跷了班的元神归位的时候,远志靠在床上,对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来。
“你偷看得很惬意啊!”他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