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 第三卷————麻雀船长

总而言之，堤密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确实回到了鳄鱼岛。十多年前随暗月马戏团离开的飞行港依旧，过往的人流来来去去，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飞行港走出的人是最近闻名于斯普莱斯的岛国国王。

鳄鱼岛是个小岛，无论经济还是民风都很难在十年的时间里产生什么巨大的变化。当堤密尔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居然有一种回到六岁时的感觉。

“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慕沙有些好奇的四处打量，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中央岛，其实无论是哪里对他都充满了吸引力。然而这里更特别一点，因为是堤密尔出生的地方。

堤密尔点了点头，表情却显得沉重起来。他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死去的母亲，而现在，思念的心情却是如潮水一般涌来，让他抑制不住的悲伤。

一只微凉的手掌避开了行人的视线，悄悄握住了堤密尔的手。熟悉的触感立刻将堤密尔沮丧的心情打消了许多，他侧头看着卢修斯笑笑。这样的安慰虽然笨拙，却相当有效。

跟在堤密尔身后的慕沙并没有错过眼前两人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慕沙露出难过的表情。可是，这样的心情，只能独自品尝。

究竟是什么时候心中有了奢望？第一次见面时，毫无防备的一个拥抱？或是逃避阿巴公时，温柔的保护……还是持续两年的魔兽战争中，那坚定、永不退缩的眼神？慕沙觉得苦涩不已，他是守望神殿最强大的奉神者，却在感情的战场上一败涂地。根本来不及开始，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慕沙……”

“什么？”差点撞上堤密尔的慕沙猛的止住脚步，脸却一下涨得通红。同时他注意到，卢修斯已经不动声色的把堤密尔拉起自己怀里。

路上的行人都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两个男人在路边拥抱，但卢修斯和堤密尔却是一脸坦然。这种意识令慕沙的眼眸又是一黯……如果他能早一点认识堤密尔……

“慕沙，你能用水球术查看伊万叔叔在什么地方吗？”堤密尔的头微侧，眉头皱了皱，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我不想直接去伊万叔叔住的地方……”

只有卢修斯才明白，堤密尔打心底不愿意和伊万夫人还有罗吉碰面。并不是曾经的殴打留下了阴影，堤密尔纯粹只是不想再和伊万夫人及罗吉发生冲突。这并不是什么充满智慧的决定，逃避只会显得软弱。可比起让伊万叔叔为难，这样似乎更好一些。

慕沙垂下眼点头。他无比庆幸，在堤密尔回头的那一刻，已经完好的藏起了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贪婪。

卢修斯看着慕沙平静的脸，眼眸闪了闪，随即勾住堤密尔的脖子低声建议：“我们找个地方慢慢看。”

堤密尔应承了一声，很自然的转头对着卢修斯微笑。

那样明媚的表情让慕沙瞬间又产生疼痛的感觉……不过十天之后，哪怕他们再舍不得，也只能分离。这样的必然结果让慕沙为之小小喜悦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开始唾弃自己的卑鄙。

堤密尔和卢修斯显然并没有特别担心几天后的分别，他们虽然并没有做出过份亲密的动作，可环绕在身边的气氛根本就不适合任何人插入。哪怕一个眼神，一举一动，都透着股默契。

慕沙的水球召唤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除了由于使用禁咒体力没剩下多少神力，更因为召唤者无法集中精神，他无法克制自己将眼神瞟向堤密尔和卢修斯。

水球中出现的景像是郊区的森林，一个披着长披风的魁梧男人站在一条小河边不知在看着什么。他的头发呈现出灰白的颜色，显得有些苍老，但握着长剑的手指却依然有力。

“伊万叔叔……”堤密尔一眼就认出这个在他童年记忆中曾给予他无数温暖的男人。

确认了地点，堤密尔反而有些畏惧，脚步越放越慢。

当堤密尔眼中终于出现伊万的身影时，他突然大喊起来：“伊万叔叔！”

伊万身躯一震，慢慢回过头。他的鼻梁十分挺直，象征着刚硬的性格，端正的脸庞上已经有了数条深刻的皱纹。他用锐利的眼神审视着不远处的三个男人，最后停留在堤密尔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我……我是……”堤密尔一时间觉得有许多情绪涌上心头，连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伊万叔叔，我回来了……我长大了……而且，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你是谁？”伊万的神情很快冷了下来，他手握的长剑被微微提起，似乎情况稍有不对就会出手。

“我是堤密尔，伊万叔叔，我回来了！”堤密尔看着伊万多了些皱纹的脸，眼眶有些湿热。十年多的时间，就在这样一句话中悄然而过。他想起代替父亲抚摸他头发的伊万叔叔，为了他与伊万夫人争执的伊万叔叔，还有因为罗吉欺负他而毫不犹豫责罚自己孩子的伊万叔叔……

“堤密尔？”伊万的眼中先是出现一丝欣喜，但很快又被警惕所代替，满脸浓浓的戒备。“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名字？”

堤密尔的表情有些错愕，他想辩白，却发现彼此之间横着十年的时间，一下子居然笨拙得无法解释。有太多的话要说，想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伊万神使，我是来自守望神殿的慕沙，你大约在十年前曾私自离开鳄鱼岛前往守望神殿，阿瑞恩大人因此而拒绝你再次踏入守望神殿。”慕沙往前踏出一步，亮出手中的金色法杖，并将体内所剩不多的神力一次性释放出体外，形成一道光晕。“我曾见过你！”

伊万的表情先是愣怔，然后很快变得惊喜，看向堤密尔的眼神立刻激动起来：“你真的是堤密尔？……对对，你的眼睛和安吉莉亚一模一样……”刚毅的脸庞瞬间变得脆弱，他的眼框微微发红，几个大踏步就站到了堤密尔身前，用力的将眼前的少年拥入怀中。

“伊万叔叔……”堤密尔拼命的眨眼，还是挽留不住盈满的泪水，他也用力的回抱伊万，声音不自觉的放软：“对不起，我应该再早一些和你联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伊万将堤密尔推开一点，认真的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再次拥入怀中，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样不停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吃了很多苦吗？孩子……委屈你了……”

堤密尔顿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烟消云散，原本想撒娇的话也都咽了回去。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而伊万叔叔也老了，他希望伊万叔叔不要为自己担心。

“孩子，回到我身边吧。这一回，我一定能好好保护你……”伊万慈祥的摸着堤密尔柔软的短发，心中不停的感慨——堤密尔的模样分明与小时候一样可爱，为什么他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居然不敢确认？安吉莉亚，你的儿子不但平安，而且已经成为一个英俊的男人……哥哥虽然愧对你的嘱托，但感谢神的庇护，堤密尔毫发无伤的又回来了！

“伊万叔叔，我过几天就要回守望神殿了。”堤密尔揉了揉眼睛，露出开心的笑容，洁白的牙齿与淡樱色的嘴唇展现出少年特有的清爽美丽。

可伊万的脸色却一下变得难看万分，他猛的捏紧堤密尔的肩膀：“堤密尔，不要去，留在伊万叔叔这里，叔叔会好好照顾你……你是我的亲外甥啊！”

什么？堤密尔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开却发不出声音。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是伊万叔叔收养了失去母亲的自己……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伊万叔叔居然是他的舅舅。更何况，如果真有这样的血缘关系，伊万夫人为什么那样讨厌他？

“可以请你详细说一说是怎么回事吗？”卢修斯用一只手臂环在堤密尔身前，将他与伊万的距离拉开，看向伊万的眼神中充满了不悦。无论是谁，只要让堤密尔难过，都不可原谅！

慕沙也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看向伊万的眼神里充满着极度的不信任。

“堤密尔……堤密尔……”伊万后退一步，轻轻摇了摇头，突然将手掌捂在自己的眼睛上，低声呢喃起来：“我的妹妹安吉莉亚就是你死去的母亲……”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哽咽起来，灰白的头发显得更加黯淡，原本挺拔的腰背变得伛偻：“我最爱的安吉莉亚，我唯一的妹妹！她为了遵守诺言，为了那个过份的男人，不但心甘情愿的死去，还按他的要求，让我隐瞒你的身世！”

“什么意思？”堤密尔原本轻扶在卢修斯手臂上的手指猛的收紧。“我的母亲不是因为难产而死的吗？我的父亲……不是因为在守望神殿任职没有办法回到这里吗？伊万叔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伊万的脸上浮现出怨恨的神色，身为战士总是充满正义的五官因此而变得可怖：“当初你的父亲悄悄来到这里，就连我也不知情……直到他与安吉莉亚有了你……可是他并不想负责。在确认安吉莉亚怀孕之后，他就立刻离开了鳄鱼鸟，再也没来看过你们！我不明白，安吉莉亚为什么到死都念念不忘遵守与他之间莫名其妙的约定……就算你去了守望神殿，他也不会承认你，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堤密尔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乎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却又蒙着层纱，看不清，摸不着。“他是谁？”

“他就是现任的传承者：阿瑞恩！”伊万微弯的背挺了起来，发红的眼睛瞬间变得冰冷。

“这不可能！”堤密尔与慕沙几乎是同时大喊出声。

“你的母亲本该享有圣女的美名，而你也是神子，可是阿瑞恩不想让这一切实现。他只是一个负心薄情的男人！无论他现在为了什么而让你回到守望神殿，一定是有阴谋……我决不允许！”伊万刷的抽出手中的长剑，对准了慕沙。“滚回你的神殿，告诉阿瑞恩，别再想伤害我的亲人！”

守望神殿⑧

伊万气势汹汹的冲着慕沙发泄怒火，手中的长剑居然真的刺出，凌厉的剑影以万钧之势朝慕沙卷去。

慕沙一时间愣在原地，连躲避都无法做到。他刚使用大型禁咒没多久，所剩无几的神力又外放做足了神殿的派头，现在算是毫无抵抗能力了。

“舅舅，慕沙是我的朋友。”堤密尔情急之下，立刻挣脱卢修斯的怀抱，拉住了伊万的手腕。“而且也不关他的事……”

慕沙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看伊万这么激愤的模样，难不成阿瑞恩大人真是堤密尔的父亲？难怪……他居然会对堤密尔产生这么多计划之外的情绪，原来是因为他与阿瑞恩大人体内流着同样的血液！不对吧？怎么会如此迅速的承认伊万所说的话……这不就意味着认定阿瑞恩大人背叛了神吗？

“堤密尔，我不希望你去守望神殿。”伊万的眼神在看到堤密尔的瞬间变得痛惜不已：“什么神？什么传承者？我看不过是用来欺骗民众的谎言……”

“伊万神使，我不允许你侮辱守望神殿还有阿瑞恩大人！”慕沙碧绿色的眼眸因为怒气而变成深色，俊秀的脸庞绷得很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只有神殿成者才具有的神圣凛然。

伊万对着慕沙冷哼一声，然后又看向堤密尔，他抿了抿唇，似在忍耐，许久才以稍微平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堤密尔，我不希望你去守望神殿。”

“不，舅舅，我要去！”堤密尔沉默了一下，却以异常坚定的语气拒绝了伊万的请求。他眼中没有出现任何犹豫，紫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舅舅，我要当面问问……我的父亲，为什么抛下我和母亲！”

伊万看了堤密尔许久，突然掉下两颗眼泪，手中的长剑咣铛掉落在地。他转过身，宽厚的背看起来竟是憔悴万分。

堤密尔的手还没有触到伊万的肩膀就被卢修斯拦了下来，卢修斯对着堤密尔摇摇头。

“安吉莉亚，为什么你和堤密尔都不死心……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信阿瑞恩抛弃了你们……他抛弃了你们啊！”伊万的声音有些苍老，甚至听得出明显的哽咽。

风悄悄的刮过，无意中添加了几分萧索。

堤密尔也发起愣来，他刚才那么笃定的坚持自己的决定，可现在心里却生出逃得远远的想法。他的脑子里总不断回荡着“他不想负责……”“立刻离开……再也没来看过……”他担心，如果阿瑞恩点头承认抛弃了他们母子，又或是看着自己露出烦恼的表情……那他宁愿没有进入中央岛……至少，他心中可以永远保留对父亲的美好幻想。

他曾在银徽章中见过的中央岛，美丽得就像是另一个国度，守望神殿中的传承者更如天神般威严俊美……仅管只匆匆见了一面，但阿瑞恩给他的感觉竟是超越于父神之上的亲切感……想亲近他，想见一见他对着自己微笑的模样……莫名其妙生出的孺慕之情让堤密尔困惑，同时也为了即将进入守望神殿而欣喜。

伊万所说的话，就像是在述说另一个故事，根本与他无关……明明，他已经离父亲那么近，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但在他的意识中，只要踏上中央岛，父亲应该就会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

堤密尔看着伊万的背影，有一种心越来越冷的感觉。到此刻，他才完全消化理解伊万要表达的意思——他并不是受到期待的孩子！他的父亲，甚至不想见到他，就连死去的母亲，也仅仅是处于一个难堪的位置，见不得光。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舅妈和罗吉才总是看不起他吧？也正因知道他是不被喜爱的孩子，所以才不断的取笑苛刻？

所以，无论他在暗月马戏团中多么努力，父亲也没有来看一眼，哪怕他已经成为下任的传承者，父亲也没有捎来只言片语。堤密尔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有一把冰冷的匕首扎了进去，剧烈收缩着闷痛不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置身于冰凉的水中，皮肤上传来一阵阵刺疼的寒意。

父亲，我好想见你！你难道一点也不爱我吗？难道你就从不曾想像过父子重逢的场面？我从六岁起就为了相遇而不断努力，只是为了想见到你，能呆在你身边……这样简单的愿望，很困难吗？堤密尔怔怔出神，眼睛里承载不住的液体直接滚出来，甚至都没有在脸上蜿蜒，直接大颗的砸在地面上。就算用双手拥紧自己的手臂，堤密尔仍然狠狠的打了几个哆嗦。

如果他不受期待，为什么要有他的存在？他有多久没有尝过眼泪的味道了？还是一样又咸又苦，难以下咽。

卢修斯上前一步将堤密尔搂进怀中，将堤密尔脸上浓郁的悲伤埋在自己肩头。“堤密尔？”他担心的低唤着堤密尔的名字，却只换来堤密尔自嘲的几声低笑。

“我不相信，阿瑞恩大人是最伟大的传承者，他是斯普莱斯最高贵正直的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慕沙突然暴怒起来，他伸手抓向伊万，似要将伊万扳过身对质。

“他？高贵正直？”伊万冷笑着就势转身揪起慕沙的前襟，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几乎是鼻尖相对。“你说你在十年前见过我？那你又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私自离开鳄鱼岛？因为我去求阿瑞恩，让他找堤密尔的下落……可是他拒绝了！他拒绝了！以他的能力，有什么事情做不到？他拒绝了！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