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凤殇才坐了起来,吸了口气,翻过一张信笺,匆匆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写到最後,他的唇边也渐渐浮起一抹浅笑,拿过信封装上,才叫了一声:「眠夏。」
过了一阵,门被推开了,眠夏迟疑著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奴婢在。」
凤殇脸上微微一僵,敛去了笑容,扬了扬手中的信:「拿下去,遣人马上送去静王府吧。」
「是。」眠夏应了,走上来接过了信,行过礼,没说什麽便又退了下去。
凤殇下意识地低声道:「朕若是道歉,静王就会不生气了吧?」
眠夏却已经走出了门口,反身掩上,似是没听见。
凤殇哼笑一声,似是不在乎,一边揉了揉眉心,便又拿过一旁堆成小堆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第十四章
一直到夜深,批下最後一个字,凤殇长吁一口气,才发现已三更了。
腹中空虚,他才想起一晚上顾著密报之事,连著闹了一顿脾气,眠夏没再来问自己要不要传膳,便一直没吃过一点东西了。
挑眉轻笑,好一阵,他才微微变了脸色,扬声道:「眠夏!」
眠夏推门而入,有点错愕地看著凤殇脸上的失措。
凤殇慌忙掩去了脸上的表情,淡淡地问:「那信送去了?」
眠夏看了他一眼,只[非*凡]是低头:「已经送去了,静王回话,说王府中有人病倒,今夜不便进宫,请皇上恕罪。」
凤殇目光一冷:「既然有回话,为什麽不说?」
王府中有人病倒,若不是借口,就恐怕是小柳病了吧。每次见那少年,倒看不出什麽病来,只是分明就比别人弱三分,说起来,倒真是跟自己哥哥有点相像。
眠夏听他语气沈了下来,忙道:「静王说了,皇上今天累了,这些话明日再回,免得皇上再分心劳累。」
心里郁结,眠夏却分明没有错的,自己平日任毓臻放肆,眠夏也是知道的。沈默了一阵,凤殇才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眠夏站了起来,又迟疑了一下,终於道:「还有一封信,一并送来的。」
凤殇一怔:「拿来。」
眠夏从怀中取出信来,送到凤殇面前,凤殇匆匆拆了信,一打开,看到的却不是毓臻的字迹。
圣意难测,一时冷落一时讨好,皇上当大哥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麽?
还是皇上始终以为只有您付出了,大哥没投入半分?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从语气间,便能猜到写信的人应该是小柳。凤殇拿著那张纸,再没有一动。
眠夏在一旁看得心慌,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凤殇始终没有哼声,过了很久,才缓慢地将那信收好,抬头一笑:「你下去吧,朕累了。」
「那麽奴婢伺候您就寝……」
「不必了!」凤殇突然喝了一声,见眠夏一愣,才又一笑,「时间不早了,朕在这里将就一阵,等四更天後,你就来叫吧。」
「是。」眠夏应了,犹豫一阵,才走了开去,将两旁的灯一一打灭。
凤殇坐在椅子上,看著如豆的灯火一点一点暗下去,只觉得眼前慢慢地模糊成一片,喉咙哽得难受。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去拭,才发现依旧是干的。
夜色渐去,眠夏看了下天色,才示意刚换过班的宫人准备梳洗之物,一边敲了敲门,等了一阵,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应,才推门走了进去。
刚开了门,还能看到凤殇伏在书案上,似是未醒,等眠夏走了两步,便看到他猛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
「皇上,快天亮了。」眠夏低声开口。
凤殇应了一声,半晌才坐起来,任眠夏走过来伺候。
「皇上昨天一夜没吃东西,奴婢让人传了清粥,皇上吃过了再上朝吧?」
「不饿了,回头再吃吧。」
眠夏见他垂了眼安静地坐在那儿,便忍不住试探著问:「皇上可是为了静王的事失了胃口?」
凤殇像是一僵,随即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啊。一会下了早朝,朕就到静王府去,说是没吃早饭,他总不至於把朕赶出来。」
何必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眠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她自小就伺候在凤殇[非*凡][非*凡]旁,虽然从未如何亲近,对凤殇的了解总是比别人多上三分,料想那话说出来,不过是白惹了他生气,只能暗叹了一声,不再开口。
一入朝堂,就分明地感觉到殿下的目光不同了,凤殇脸上依旧一派平淡,等百官行过了礼,才慢慢扫过殿下的人,最後目光落在太保成叔延身上,似笑非笑地道:「太保似乎有事上奏?」
成叔延沈吟了一下,才出列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下去,把殿上殿下都吓了一跳。
凤殇微微眯了眼,道:「太保这为的是何事?」
成叔延稳声道:「臣有事要奏,先请罪。」
「为什麽?」
「因为臣所奏之事,关乎新科状元,状元是皇上钦点,皇上又格外信重,老臣这一奏,怕要触犯天威了。」
凤殇盈盈一笑:「太保的意思,倒像是朕非要偏袒状元似的。」
「臣不敢。」
沈默了一阵,凤殇算著时机差不多了,才又开口:「尽管说吧,朕恕你无罪。但是,若是存心诽谤,自然不可轻饶。」
「谢皇上!」成叔延又是一拜,站了起来才恭谨地道,「臣最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凤临境内有人自称是凤临前朝皇子,不断拉拢人心,有意谋反。」
凤殇目光一凝:「哦?这事居然不是由涟王上奏,反而由太保来说,倒真是有点稀奇了。」
「皇上明鉴,这种事近两年在凤临时有发生,涟王本职就在镇压乱党,这样的事自然不必每次上奏。臣要奏的,是另一件事。」
「说重点吧。」凤殇皱了眉。
「是。据臣所知,这次的乱党头目,与新科状元关系非比寻常,状元对自己的出身一直隐瞒,现在看来,内里必有阴谋……」
「太保的话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凤殇眼中一冷,让成叔延顿时住了口,「太保所奏的这事,也不过说明一个事实罢了。」
「皇上?」成叔延一愣。
凤殇笑了笑:「那就是这次的乱党头目,确是一名皇子。」
见众人露出了惊讶,他才接下去,「既然太保查到这事,朕也不必替流火隐瞒,早在册封之前,流火就亲自向朕说明了他与前凤临皇室的牵连,以示其忠心,只是朕觉得这事不必张扬,便任其隐瞒下去。所以此事,众爱卿不必再提了。」
听凤殇这麽一说,成叔延也只能放弃,说了一句「是老臣冤枉状元了」,怏怏地退到一旁。
等其它人奏过了,或抉择或待定,大半个时辰後,凤殇终於宣了退朝,走入了内殿。外面的人声还没散尽,凤殇便已经冷下了脸,对匆匆走来的照炉道:「去,把翰林院修撰流火传入宫!」
「是!」照炉应了,随即又迟疑了一下,说,「皇上,素宁宫里来人请皇上。好像说是颜妃娘娘今晨起来不大舒服,请了太医,太医让人请皇上。」
凤殇一怔,沈吟了一会,才道:「你照旧去传流火,人来了就让他在凤渊宫里先等著。」
「是!」
照炉应了退了下去,凤殇这才对一旁的人道:「摆驾素宁宫。」
一进素宁宫,便见一众宫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凤殇心里奇怪,没来得及问,就看到太医喜颠颠地跑了出来,跪在跟前,高呼:「恭喜皇上!」
「什麽意思?」凤殇皱了皱眉。
那太医笑道:「恭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了小皇子了!」
先是一愣,凤殇的眼中也慢慢染上了错愕,好久才有点失措地笑了出来:「太医的意思是,颜妃有喜了?」
「回皇上,颜妃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好!」凤殇笑著连叫了几声好,一边吩咐道,「太医赏银五百,派人随太医回去领药,有什麽要注意的也记下。吩咐内务府近日派人来重新布置素宁宫,看有什麽要添的一一添上。」
「是!」一旁应声响亮。
「还有,去颜右丞家报个喜讯,就说这两日,恩准父兄入宫探望。」
「谢皇上。」等凤殇吩咐完毕,便听到一个婉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凤殇抬眼看去,便看到颜妃颜初。
凤殇笑著迎上去,见颜初要行礼,连忙伸手扶过她:「你现下有了孩子,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就免,坐下吧。」
「谢皇上。」颜初又是一福,才靠著凤殇坐了下来。
凤殇脸上笑意不减,看了颜初一阵,却又说不出话,反而是颜初的脸微微红了。[非……凡]凤殇这才反应过来,拉著她的手拍了拍,软声道:「可有什麽想要的?」
颜初低头摇了摇:「能为皇上孕育皇子,是颜初的福气,只怕……」
见她顿了口,凤殇一怔,便明白过来了。颜初虽然贵为贵妃,但是因为是庶出,身分总是不如人,加上皇後父亲又是太保,这时颜初反而比皇後先怀上了龙种,心中自然有顾忌。
明白颜初的顾虑,凤殇只是一笑,轻拍了她的手以示安慰,道:「既然知道是福气,就不必想太多了。你怀的是朕的孩子,若是有谁存了歪心,朕自不会轻饶!」
「谢皇上!」颜初终於笑了出来,看著便要起来行礼,又被凤殇拉了回去,细细地嘱咐了几句。
从素宁宫出来,凤殇眼中的笑意也没有敛去,一路回到凤渊宫,眠夏见了,心中生奇,只是不敢问,便道:「流火大人已经在里面等著了。」
「朕这就去。你在外面候著,别让人进来。」凤殇正了正色,才推了门,走进去。
刚关上了门,便看到流火大大地行了个礼:「恭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上龙种,实在是沧澜之福啊!」
凤殇一愣,看见流火举止夸张,笑意更浓,微一挑眉,只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流火也不等他说,便笑嘻嘻地站起来:「这等喜事,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下皆知了。」
凤殇笑著点头:「倒真是喜事。颜妃有喜,礼部那边就再没话可说了吧?往後不纳妃嫔,不选秀女,也有理可争了。」
流火连连点头附和,末了才说:「可是,静王那边,皇上又要如何安抚?」
一句话正中凤殇的心,凤殇脸上的表情一僵,敛去笑容,垂眼一哂。
「不必安抚,他不会在乎。当初逼我立後生子,有他一份功劳在……」半晌突然抬头,看了流火一眼,目光一冷,住了口不再说了。
流火腆著脸笑了,转问:「不知皇上召流火进宫,为的是何事?」
被他一提醒,凤殇才沈了脸,冷声喝道:「流火,你说,最近你又如何得罪了太保?」
流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才回过神来想他的话:「得罪太保?流火一直安於本分,连太保都不曾多见,何来得罪?」
听流火说得无辜,凤殇曾经听过毓臻抱怨流火常得罪人,自然不信,但是转念一想,流火说的也是实情,翰林院一个小小修撰,实在难以跟太保扯上多少关系。
「你啊,你可知道,太保今天在朝上奏了你一本?」
流火一怔,没有说话。
「凤临有人要反,似乎就是你那前朝皇子了。」
流火微微变了脸色,脸上的不正经也敛去了:「那麽皇上的意思是?」
凤殇看他那模样,轻笑一声:「太保要参的,是你跟乱党有关系。你倒是聪明,早早跟朕说了,否则这时,你就该进天牢里蹲上几天了。只是,流火,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跟乱党有关系,现在认罪,朕还能保你不死,若是以後捉个正著……」
「皇上不信流[非*凡]火?」流火目光凛冽。
凤殇看著他的双眼,半晌笑开:「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听过了就罢。对了,那皇子,叫什麽?」
流火也一样看著凤殇,见他说话间脸上始终挂著一抹淡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冷漠淡定,心中不禁一寒,迟疑了一阵,终於开口:「宫寒离。」
「倒不是什麽好名字,恐怕也不大受宠吧……」
流火低声苦笑:「若他受宠,流火早该陪著他死了。正是无人关注,才苟且存活到现在。只是太保,也未免太厉害了。」说到这里,流火才发现凤殇一直看著自己,心中一动,「皇上曾经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吧?」
凤殇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道:「当初你说放他一次,朕也只答应你看情况而已。」
流火一笑:「这便足够了。」
凤殇看著流火的眼,看他眼中笑意如水,突然道:「流火,说说你跟那宫寒离的『孽缘』吧,说不定听过了,朕就真的放了他。」
流火笑了笑,道:「无非是童年玩伴,略通情事时犯下的错,到後来,就成了无休止的纠缠,故事太俗套,说出来怕污了皇上的耳。」
凤殇摇头:「无妨,朕就是要听你说。」
流火抬眼看著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悠悠说了开来。
一直近了正午,流火才停了下来,眼中多了几分萧索,笑容却越是放肆。
「就这样罢,都是些琐事,让皇上见笑了。他执迷不悟,我不想陪他一直做梦,就干脆去参加科举,他二话没说把我赶出来了。
「他说我可笑,我觉得他可悲,这麽多年,孽缘也该散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将来就算是得偿所愿了,也还是要纳妃立後的,作皇帝,总不能只抱著个男人过一世。子嗣什麽的,要我看著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倒不如现在走了一了百了。」
凤殇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这时哼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流火愣了一下,笑著说:「皇上自然不一样,等小皇子出世了,就更加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了。」
凤殇皱了皱眉:「流火,朕怎麽觉得你这句话,很有几分讽刺呢?」
「臣不敢。」流火高唱一声,态度里却分明没有一丝不敢的意味。
凤殇心中有点不悦了,只是冷冷地道:「有什麽话,就直说吧,反正你也放肆惯了,没有什麽大不讳的,朕也不会怪罪於你。」
「那麽臣就直说了。皇上你看,臣跟宫寒离这麽多年纠缠,尚且能放下,皇上到盛京,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若是静王给不了您想要的,倒不如就此放手,各过各的生活,何必处处委屈自己?这天下,还有什麽人,是皇上要不了呢?」
凤殇又是一声哼笑:「你不也一样放不下那个宫寒离麽?」
「臣没有!」
「要是没有,你又何必替他求情?」
凤殇一句话,堵得流火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对无言,好一阵,凤殇才道:「你回去吧,答应你的事,君无戏言。」
流火敛起了一贯的肆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谢皇上。那麽,臣先告退了。」
凤殇点了头,看著流火走出*非*凡*去,却始终觉得有什麽堵在喉咙里不得安生,终於微微抿了唇,低声道:「你问我何必,我答不出来。只是流火……人生不过杯酒,一杯醒一杯还醉,又有什麽好计较的?」
流火在门边停了步,过了很久,才低低笑了笑,什麽都没说,依旧走了出去。
二、三月时分,春意正浓,小柳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春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的毓臻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依旧不知想著什麽出神。
「大哥?」小柳叫了一声,毓臻才连忙看了过来,小柳不禁又暗叹一声,道,「大哥这几日都在守著我,皇上不会不高兴麽?」
毓臻脸上笑得温和:「宫里颜妃娘娘有喜,皇上正高兴著呢。」
「大哥……似乎有点落寞?」
毓臻一愣,笑了起来:「没有,只是有点不习惯。」
小柳微微低了眼,也不去反驳,过了一阵,又笑著问:「今天天气不错,大哥何不进宫去给皇上道个喜?」
一句话说得毓臻心动了。
若按规矩,他是该进宫给凤殇道一个喜,甚至该准备一、两样小东西,送给怀子的娘娘和未出生的皇子以示祝福,只是这几日留在府里看顾小柳,一边想著凤殇大概也不在乎,倒是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