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臻?」凤殇又退了一步,直直地看著毓臻。
「我要带她回去。」毓臻重复了一遍,「你要阻拦,便先杀了我吧。」
「不可以!毓臻,你不可以带她走!」凤殇再顾不得其它,只是大吼。
毓臻却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床边,弯下身便要抱起娴王妃。
凤殇正要上前阻止,却看到毓臻突然顿了手,凤殇心中一喜:「毓臻?」
毓臻却只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头看凤殇,过了很久,久得空气中充满了凤殇的惊惶,才听到他低声说:「我娘在这里,那麽,怜儿呢?」
仲春天气似是格外的冷,凤殇站在那儿,竟生生打了个冷颤,怔怔地看著毓臻,张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毓臻低哼一声:「说不出来麽?怎麽不否认?」
凤殇又张了张口,却始终发不出声,他只是死死地看著毓臻,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褪下去。
「怜儿关在哪里?」
毓臻转过身来,只看到凤殇缓慢地摇了摇头,毓臻便一发狠地把凤殇撞到一边屏风上,死死地架著凤殇的脖子。
他的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声音嘶哑:「我问你把怜儿关在哪里了!」
凤殇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很久,竟是轻轻地笑了。
毓臻一咬牙揪著他又是一压:「你说话啊!」最後一字,终於无法掩饰的颤抖出声,「你把他关在哪里了?你说啊,他身体不好,你把他怎麽了?你不能那样对他啊……」
「我不能怎样对他?」过了很久,凤殇终於低低地开了口,语气里似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真的把怜儿关起来了?为什麽?他不可能跟你抢皇位,为什麽还要把他关起来?」毓臻死死地揪著凤殇的衣服,一迭声地问。
凤殇垂了眼,哼笑一声:「我真的把他关起来又如何?我对他怎麽样,又与你何干?」
「他是你哥哥!」毓臻死死地架住凤殇的脖子,「他为了你吃尽苦头,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他把皇位也让给你了,你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怎麽可以……」
凤殇渐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却反而笑得愈加灿烂:「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毓臻一怔,失措地松了手,後退一步,半晌才仓皇地道:「我已经答应爱你了,我可以永远陪著你,求你放了他,他身体已经那样了,受不得折腾,你不要为难他,你想我如何都可以,你放了他,求求你……」
听著毓臻的哀求,凤殇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见毓臻茫然地看过来,凤殇才诡秘一笑:「毓臻,你看著我。」
毓臻一愣,只是张眼看他,不知凤殇想干什麽。
「你看著我。」凤殇浅笑著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你看著我的脸,跟哥哥,像麽?」
「像……」只是生硬地响应凤殇的话,毓臻心中一片慌乱,「你像,你像。」
「那麽,」凤殇笑意依旧,眼中的最後一丝光芒却如烛光,在狂风中闪烁一阵,最终扑哧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满眼空寂,「这样呢?」
那麽,这样呢?
轻得如同情人间低语的问话,毓臻看著凤殇抚过脸上的指尖慢慢嵌入皮肤之中,一分一分地往下抓落,鲜血从那指缝间渗出,五道红痕一直往下巴延伸,指尖嵌入皮肉里,深得像要把整张脸都扯下来一般。
毓臻的眼随著凤殇划落的手越睁越大,眼中尽是惊惶,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身後便传来了一声尖锐而突兀的惨叫声。
「啊||」
凤殇茫然地抬眼向声源处看去,毓臻看著他,便看到他眼中生生掠过的凄厉和绝望,看得人心中惊惶。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毓臻的脚也差点软了下来。
门外石阶之下,颜初蜷著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著自己小腹,脸上血色已经失尽,张著的眼中满是痛楚,她的身下,一道暗红的血流慢慢地蜿蜒成一滩血水,看得人惊心。
「毓臻……」凤殇突然低低地开了口。
毓臻仓皇地回过头去,只看到凤殇的手连著沾在指尖的血肉垂了下来,他慢慢地笑了,衬著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显得格外吓人,似是轻叹一声,凤殇合眼笑出声来,叫的依旧只是毓臻的名字,「毓臻……」
看著凤殇一点一点地跪下去,毓臻心中一慌,反射性地冲了上去接住倒下的人,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来人,来人啊!刘太医!」
只是眨眼,几个人影匆匆跑来,屋里屋外,乱成一团。
「伤不是很重,只是怕指上不干净,伤口会化脓……」刘太医小心地料理凤殇的伤口,一边解释。
凤殇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脸上始终盈著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隔绝了一切吵闹。
毓臻站在一旁,看得心惊,好半晌才勉强开口:「那麽,颜妃娘娘呢?」
刘太医目光一暗,低了头:「另一位同僚正在诊治,颜妃娘娘受了惊吓,又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胎儿……已经没了。」
毓臻心中一震,竟渐渐地觉得痛了。
不久前凤殇对颜初的软声细语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晰,虽然没有说,但是看他的眼神,毓臻也能感觉到那孩子让凤殇有多开心。
现在,却已经没了。
有点惶恐地抬眼看向凤殇,凤殇脸上却依旧是浅淡的笑意,眼中一片空茫,刘太医的话,像是一句都不曾入他的耳。
「皇上,臣给您上药,有点痛,请忍耐一下。」刘太医说了一声,才小心地用软布沾了药,一点点地敷在凤殇的脸上。
毓臻在旁边看著,凤殇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额上慢慢地渗出汗来,分明是很痛了,凤殇却依旧感觉不到似的,始终盈著浅淡的笑意,看得毓臻暗暗心惊。
好不容易上好药,包扎好,刘太医松了口气,毓臻在一旁也禁不住跟著松了口气,看著那被丢掉的软布上深红的血色,心中又是一阵轻颤。
宫女捧进来一碗药,刘太医道:「伤口已经处理好,皇上趁热把药喝下吧,这药安神定惊,对伤口有好处。」
凤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下去吧。」脸上又是微微一白。
毓臻见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说话牵动了伤口,不禁向刘太医看去。
刘太医自然也明白:「皇上的伤口在脸上,愈合之前,还请暂时少开口。」见凤殇没有理会,只能微一躬身,「臣告退。」
等刘太医退出去後,毓臻看向凤殇,见他依旧笑得灿烂,只是眼中空洞,既不看自己,也不似看他物,像是在拼命寻找很遥远的东西,却怎麽都找不著,只能茫然地搜寻。
毓臻只觉得心里慌得很,有再多话要问,也问不出来了,安静了半晌,终於忍不住说:「不要笑了。」
凤殇却笑得更是灿烂,只是微微抬头:「毓臻,喂我吃药。」
看著凤殇一边笑著脸色一边惨白下去,毓臻只觉心中一片刺痛,连忙拿起药碗,坐到床边:「我喂,我喂,你别说话。」
凤殇笑著任毓臻喂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张著眼看著毓臻,不再说话。
毓臻小心翼翼地喂完一整碗药,见凤殇额上已尽是冷汗,有点仓皇地伸过手用衣袖去擦,擦了一阵,才发现凤殇脸上的笑容便如描画上去的一般,不曾褪去,心下更是难受,只是道:「瑾,不要笑了。」
凤殇没有看他,只是一点点地敛去笑意,最後缓缓开口:「毓臻,我放弃了。」
毓臻一僵,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著凤殇。
只听凤殇艰难而缓慢地说下去:「我欠哥哥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根本不该跟哥哥争,不该妄想取代哥哥……我一辈子都赢不过哥哥……
「是我认不清,是我执迷不悟,才有这样的下场,我的孩子……也已经没有了……毓臻,」他的声音越低,「我不要了,不敢要了,你回去吧,把你娘带回去,她要我赐婚,我就赐婚,我不要了,我放弃了。」
「瑾……」毓臻有点失措地看著眼前的人。
明明就在眼前,听著他说「我放弃了」的瞬间,居然觉得人在千里之外,比千里更远,远得自己无法触及,叫人彷徨。
合上眼,凤殇轻声道:「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
「瑾……」毓臻惊慌地叫了一声。
他知道凤殇有多执著於让自己叫他「瑾」,现在,凤殇却说,「你还是叫我皇上吧」,这又怎麽能让毓臻不惊心?
凤殇缓缓一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看,我已经不像哥哥了。再也不会像哥哥,我已经,不会跟哥哥争任何东西了,所以,你给我滚!」
「瑾,你……」
「我让你滚!」凤殇突然敛了笑意,手一翻,一柄短剑已经抵在了毓臻喉前,凤殇一字一句地道:「出去!」
毓臻却动弹不得,只是站在那儿,怔怔地看著他。
凤殇慢慢变了脸色,顾不上脸上的伤,只是疯了一般地揪著毓臻往门外推,短剑在毓臻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也只当看不见。
「你出去,出去,我让你滚出去!你滚!」
毓臻连跌带摔地被他推出了门口,只刚站稳,还来不及回头,便听到身侧「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经被甩上了。
第十六章
接连几天,毓臻进宫求见,一律被眠夏挡在了门外,半夜越墙而入,只进了凤渊宫外围,便被不知哪来的暗器逼退,他才明白,凤殇身旁一直跟著暗卫。
只是从前无论发生什麽事,凤殇都不曾动用过什麽力量对他,就像凤殇藏在身上的那柄短剑,如果不是那天抵在了他咽喉之上,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凤殇身上藏著这麽一样东西。
现在用上了,也只能证明那个人是铁了心,断了情。
毓臻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偶尔心痛,也只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的纠缠,一时难以习惯。直到半月之後,早朝恢复,毓臻站在大殿之下,看著面无表情的凤殇,才隐约地生了迷茫。
凤殇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依旧面容如月,夺人心魂,过分的精致。只有靠近下巴的地方,很仔细地看时,才能看到一道很浅的疤痕,短短的,不过一指长,像是刻意留著的,并不显眼,却分明存在。
远远看到毓臻走入大殿,凤殇似乎浅浅地笑了,微一挑眉,别开了眼,那一笑,却带著勾人的挑衅。
毓臻站在那儿,久久不能一动,手上握成拳,指甲都要嵌进掌心了。
早朝听了什麽毓臻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听下人说王妃有请,也当作没听到,直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过回廊,经过小柳的院子,下意识地停了步,毓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
开春以来小柳的身体就没好过,这时毓臻远远便看到他坐在床上,半靠著窗,脸色虽然不好,倒是笑得眯了眼,不禁心下好奇,走近问:「笑什麽?」
小柳慌乱地收敛起来,有点失措地抬头看他,没吭声,脸上却不期然地红了一片。
毓臻更是好奇,忍不住笑他:「想起哪家姑娘了麽?」
小柳脸上更红:「我这身体,哪里配得上人家?」
「谁敢说本王的兄弟配不上她?」毓臻笑意更浓了。
小柳一阵发窘,半晌才转了话题:「那麽大哥呢?」
「我?我什麽?」
小柳叹了口气:「你跟皇上啊。」
心里咯@一下,毓臻笑了笑:「管大哥的闲事了?我跟皇上能有什麽,没事。」
「大哥你还撒谎啊,我都听说了,皇上的脸受了伤,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哥你吧?」
毓臻沈默了一阵,微一苦笑:「你知道,他把我娘关起来了,那天……一时冲动,说了些话,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脸抓破了,颜妃娘娘刚好撞见,受了惊吓,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
小柳本以为只是两人的小争执,这时听毓臻说到孩子,才真正地吃了一惊:「孩子没了?」
毓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柳也没说话,沈默了很久,才突然冒出一句:「那皇上一定很伤心……」
毓臻又是一阵苦笑,伤心……凤殇那时的表情,又岂只是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他还隐隐觉得心里有点痛了。
看到毓臻的神色,小柳心中一动,试探著问:「大哥,你那天究竟说了什麽话?」
「他把我娘关起来,加上宫中流言,我那时只认定他把怜儿也关起来了……现在回头想,反而不是那麽确定。有了孩子他那麽高兴,我却间接造成孩子没了,他恐怕要恨死我了吧?」
小柳缓缓叹了口气:「大哥你果然是不明白啊。」
毓臻愕然抬头:「什麽意思?」
「皇上才不会在乎有没有孩子,他要孩子,是因为你啊。」
心中像是被什麽狠狠地砸了一下,毓臻眼中浮起了一抹茫然:「为了我?」
小柳笑了笑:「我就说皇上那样还不够啊……他做事,总不肯跟你好好解释清楚,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呢?他不说,大哥你也不去想,谁还会替你们去说去猜?皇上他要孩子,不过是为了不再去後宫,不再纳妃选秀吧。」
「他……」毓臻突然说不下去了。
那时两人有了争执,凤殇宠幸颜初,他只当是凤殇跟自己呕气,再後来,凤殇主动跑来静王府,两人和好,他也不曾去想那十几天中凤殇去找颜初的事了。
现在小柳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平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波澜,让人手足无措。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怜惜,或是别的什麽情感,堵在胸口,让毓臻就那麽怔怔地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柳咬了咬唇,低声问:「大哥从前,喜欢珞王的吧?那麽,现在呢?还是珞王,或者,已经改变了?」
又是一个让毓臻无措的问题,只是一阵迟疑,便又听到小柳接下去。
「是小柳放肆了,答案大哥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跟小柳说。」
之後毓臻安静了很久,小柳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毓臻低低地笑了出来,小柳连忙抬眼,便看到毓臻摇著头,笑看著自己。
「大哥反要听你说教了。」
「是小柳不自量力。只是,」小柳抬头一笑,「在一旁看著,也很累啊。」
「累麽?」毓臻低喃一句。
旁观者尚且说累,那麽局内的人呢?
胡乱想了片刻,毓臻笑了笑叹了口气,垂了眼轻声说:「只是我,放不下怜儿。」
小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并不说话。
「我还是想进宫再看一次。」
小柳笑了:「这些话,大哥不必跟我说。」
毓臻摇头一笑:「你让我说,不说出来,没有这个勇气……我会再去看一次,无论怜儿在也好,不在也好,去过了,我会好好处理跟他的事。」顿了顿,才又一笑,「总是这麽拖著,也不是办法。别人看著也累,是吧?」
小柳脸上终於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半晌才扭捏地道:「先说了,我可不是帮著皇上!他那个人,专横霸道,总是端著架子跟人说话,看了讨厌!」
毓臻一愣,半晌失笑,说:「你这麽说,就不怕我告状麽?」
小柳一时语塞,好一会才气鼓鼓地道:「大哥还是先想想怎麽哄好那位主吧。」
看小柳的模样,毓臻淡淡一笑:「你也不要讨厌他,他那些霸道啊架子啊,其实都不过是装出来的样子。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个小鬼。」
是啊,那些专横霸道、皇帝架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说到底,那个人也不过是个别扭的小鬼。
可是,他却逼那个人说出「我放弃了,我不敢要了」这样的话来。
是夜,毓臻换了夜行装,趁著夜色,越过宫墙,一时也不知从哪找起,下意识地便依著习惯入了凤渊宫。
有了准备,自然不同之前,居然也让他一路走去,不受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