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牙铁骑一向以北胡最强骑兵而自傲,根本不把汉人的军队放在眼里,更别说这支曾经败给他们的军队。而他所要利用的就是这样一种轻敌的想法。
前方依然安静的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北风无休无止的在大地上横扫而过,山风更是凛冽,直如刀子割人。
卢恒此刻却似全无感觉,他起身从藏身的山岩后绕出来,站在山口向外张望着。
外面完全是一片漆黑。
从风中听不到任何声息。
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倘若方捷诱敌得手,此刻应该往这里过来了。就算北胡人没有上当,他也该把队伍带回来才是——他总不至于傻到就靠五百人的力量去追两千多人的血牙铁骑吧?
正当卢恒的心头渐渐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的时候,忽然听到从一片寂静声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探子回来了么?
方捷得手了?!
卢恒急忙转身,他身边几个人也都听到了马蹄声,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一片黑暗当中。不多时,就听一阵脚步声响,在火把的引导下,那个刚才策马飞奔回来的探子匆匆的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卢恒总觉得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异常的僵硬,或许是太冷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卢恒刚要开口,那人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元帅,方将军他,战死了!”
第三十五章 情为何物(下)
四周忽然就陷入到一片死寂当中。只有风声和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火光在风中不停的跳跃着,光线就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影子在山岩上怪异的扭曲着。
卢恒最初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被寒冷的朔风吹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了那语句中的含义。他弯下腰,扶住那个士兵的肩,柔声问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抬起头来,忍住悲愤道:“启禀元帅,小的本来奉您的令一路去探听消息,可快到七里铺的时候,忽然碰上了从那里折返的另一个探子,他说方将军刚刚被北胡人……杀害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探子说,他亲眼看见方将军被一个特别高大魁梧的北胡人一刀砍下了马……方将军带的人已经乱了,我赶着回来跟您报告的,没再多留。”
卢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么说,其实你也不确定方将军就是牺牲了,对吧?”
“这个……”那个士兵犹豫了一下,“我是没看到,可、可那人说的很笃定……”
“也许只是重伤了。”卢恒尽力的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赶紧退了下去。卢恒直起身来,风从他耳畔呼呼的刮过,刘晖忽然跨上前一步,有些不安的说:“小侯爷,你听……”
卢恒默默的点了点头,回首望向东南方向。
他也听到了,马蹄与兵戈交击的声音。
他缓缓的扬起了手,然后猛地落下:“出发!”
他们埋伏在野熊岭的四千人马提早出发了。
计划已然被打乱,刚才那金戈交击的声音来自另一边埋伏着的三千人马。已然合围之势已经不可能成功了。
卢恒走在半途上便吩咐人回石子坡去请韩静云过来,他们则马不停蹄的赶到另一边,这边的战斗已经结束。方捷所领人马大乱后,立刻下意识的向那三千人马埋伏的地方撤退寻求帮助,而北胡人发现有埋伏,立刻不多做逗留,只制造了些混乱,就趁乱逃走了。
还好这边负责的将领头脑尚算清醒,记得卢恒的吩咐,不多做追赶,还是集中兵力,固守一处。
卢恒扫了那些盔斜甲歪的士兵们一眼,心中蓦的升起一阵焦躁。他不是说了不要跟北胡人多做无谓的缠斗么?不是说了交了手立刻就退走么?为什么还会搞成这个样子?北胡人知道他们有了援军,还会这么轻易的给他们逮着么?
可是,看到那些士兵脸上也全是伤心愤怒的神情,他却又不忍心责备了。只翻身下马走过去道:“方将军……他在哪里?”
士兵们蓦的一起抬头望着他。那样悲楚的眼神令卢恒的心不由得一紧。
在这里带兵的是副将陈劲松,他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沉声道:“元帅,请跟我来。”
人群自动的分开了一条路。
卢恒跟着陈劲松一路走了过去,越走,他的心越沉。
路的尽头,是一小片人群自发空出的圆形空地,空地中央放着一张毯子,上面躺着一个人。
光看那身盔甲,卢恒也认得出,就是刚刚才和他说过话刚刚还有些腼腆的笑着问他话的方捷。
此刻他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卢恒走到了毯子边。他清楚的看到了头盔下方捷年轻而端正的脸。眼睛紧紧的闭着,仿佛沉入了梦乡。
而他的身上,从左肩窝开始,横过左胸,直贯穿到右腹,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此刻已经不再有鲜血涌出,干涸的黑色血迹洒满了衣甲。
卢恒蓦的觉得心里颤了一下,手暗自握成了拳。
“……怎么会这样?”他轻声的问。
陈劲松沉重的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还是请跟着方将军的人来说吧。”
当下一个跟在方捷身边的亲随走了出来,他的眼圈红红的,声音嘶哑:“启禀元帅,原本我们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七里铺发现北胡人后就上去佯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好好的,可是方将军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向敌阵冲了过去,我们拦他不住,就看到方将军径直冲向似乎是对方首领的一个人,可是方将军的刀还没到,那人身后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格外高大像怪物一样的人,一刀……一刀砍在了方将军身上……我们为了抢回方将军……就也攻了上去……”
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卢恒紧紧的攥住了拳头,强压着心里一阵一阵的怒火和心痛:“他到底为什么要突然杀入敌阵,破坏原定计划?”
那人猛地磕下头去道:“元帅!请您不要怪方将军……方将军要去杀的那个人,小的、小的看清楚了。”
“什么人?”卢恒问道。
“就是,就是前些日子,放冷箭射伤了殷将军的那个人!”
卢恒心中忽然一震。他惊愕的低头看向那个趴伏在地上的士兵,又慢慢移动目光,看着依然静静的躺着的方捷。
攥紧的拳不知不觉的慢慢松开了。
他应该气方捷的不冷静不理智不听军令才对啊,可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止不住的发酸呢?
笨蛋……真的是笨蛋啊!
他背转了身去,想让寒冷的朔风带给自己冷静。
从人群那头又有人走来了,当中的一个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那是匆匆赶来的韩静云。
其实让他看已经没有意义了,可卢恒没有阻止他,让他走过去,走到毯子边,蹲下了身。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大家都一同在屏住呼吸等待,等待会不会有一个奇迹。
韩静云站起了身。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风依然在呼呼的吹着,连天连地,无休无止。
东方的天空开始有些隐隐的发白,太阳就要出来的,新的一天就要来到了。
可是,消逝在昨夜寒风中的生命呢?
他们的生命永远的沉睡在了漫漫长夜里。
只不知,这样长的黑夜中,会不会有一个甜美的梦,伴随他们长眠。
卢恒下令全军回石子坡军营。
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到了军营里的时候,刚一下马,陆剑秋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说:“方捷的事,先不要告诉殷昊。”
他抬头看着陆剑秋的脸。
那双长而深邃的眼睛,带着他不能全然明了的神色看着他。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军。
既然有人回来匆匆带走韩静云,消息自然也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扬开了。
当卢恒和陆剑秋一起踏入殷昊的房间去看他的时候,就看到殷昊披着衣服,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双眸子亮得出奇的盯着他们,卢恒刚想说什么,殷昊却不容置疑的打断了他。
他只问了一句话:“他在哪里?”
卢恒有些为难的咬了咬嘴唇,下意识的抬头去看陆剑秋。
陆剑秋跨上前一步,放和缓了声音说:“你别着急,听我说……”
说着就伸手想去扶殷昊的肩,殷昊却毫不犹豫的打开了他的手,他抬着头直直的盯着陆剑秋,依然重复着刚才那句话:“他在哪里?”
陆剑秋也禁不住皱起了眉。殷昊这个样子,走路都困难,怎能让他……去见方捷呢?
“我问你他在哪里!”殷昊却突然探身起来抓住他的衣襟摇晃着,一双眸子亮得逼人,“陆剑秋,你要是不让我见他一面,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的……”
抓住他衣襟的手只能维持片刻的力气,慢慢的就松开了。
那张骄傲而美丽的脸深深的埋了下去,长长的黑发凌乱的披散下来,仿佛一些怎么也不能理清的丝丝络络的羁绊。
“……就让我再见他一面……再看一眼……不行吗?”
那原本清澈的声音已经变得暗哑了,透着不能遏制的哽咽,与哀求。
陆剑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那只依然抓着他衣襟的、泛出青白的手。
“知道了。”他说。
卢恒看着从旁边走过两个亲随,从床上把殷昊扶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艰难的挪去。
然后陆剑秋转过身向他走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圈进了一只手臂。
“一起去吧。”陆剑秋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他蓦的觉得眼睛一阵潮湿。
于是他闭起了眼睛,乖顺的任他揽着他的肩,把他带了出去。
不长的路,但他们陪着殷昊走了很久。
推门进去的时候,还聚在周围的人显然都吓了一大跳,韩静云的眉立刻就皱了起来,可他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殷昊被人搀扶着慢慢的走向躺在床上的方捷。
他的神色和刚才却完全不同,异常的柔和,柔和的就像是去赴一个情人的约会。
他静静的站在床边,静静的注视着方捷的脸,静静的抬起手,轻柔而坚定的落在他的脸颊上。
那双薄唇慢慢的张开了,微微翕动了几下,终于有声音发了出来。
“小方……方捷,我来看你了。”
那张秀色夺目的脸上忽然漾起了一个优美至极的笑容,仿佛夜昙初绽,仿佛月华初现,闪耀着一层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韩静云神色忽然一变,猛地大叫一声“不好”,随即扑身上前,可是已经晚了,殷昊“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手按在胸口就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幸而身边跟着的人一直提防着,立刻伸手扶住了,韩静云手里早已扣好的几枚金针也毫不停顿的就刺进了他胸前几处大穴。
几针下去,殷昊苍白的吓人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些恢复,可是依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倒在两个亲随的身上。
韩静云皱着眉给他诊了脉,抬头瞪向陆剑秋道:“你干吗要让他来这里?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了刺激么?”
陆剑秋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没有辩解一个字。
韩静云却自顾自的忙着,口中还不住的念叨着:“这样真的不行了。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一个人你们不要这么随便再害死他行不行?”
卢恒猛然出声问道:“他会死?!”
韩静云没好气的说:“暂时不会死啦!你们再刺激刺激他就可以死了。现在他必须要静养调养,这种环境根本不合适——”
“那这样吧,等天亮了,你就带他回蓟州城。”卢恒忽然道。
韩静云惊讶的转过脸来看他,卢恒却径直说了下去:“蓟州城里的条件比较好,适合他调养。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回去,另外,也把方捷带回去。”
韩静云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殷昊又看了看卢恒:“可是……他现在这样的情况……”
“反正他留在这里也好不了,只有回蓟州城看看了,争取希望比较大的一边吧。”卢恒淡淡的说,“再说了,我相信你,不会让你救回来的病人就这么死了的。”
韩静云怔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你们现在就把他抬回去,做好出发的准备吧。”卢恒又转头对那两个亲随吩咐道,两人连忙点头。
“剩下的人,也打点打点,就一起护送李大夫和殷将军回城。”卢恒交代完毕,最后看了方捷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陆剑秋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泛白,微弱的晨光穿透了黑暗投射在大地上。
有越冬的麻雀吱吱喳喳的叫着,在地上扑腾着找食吃,看到有人走近了,就立刻扇着翅膀飞上了天。
卢恒一路都走得非常安静,沉稳,步速甚至略略有些快。
陆剑秋几次想张口喊他,可是又都还是放弃了。
可卢恒却突然自己停住了脚步。
陆剑秋跟着停下,四下看看,才发现这里是石子坡这个小村子里一处很少有人来的、荒僻的园子。
几棵枯树歪歪扭扭的伫立在这片贫瘠的空地上,风卷起地上的衰草沙石打着旋儿飞过。
“殷昊……他喜欢方捷?”卢恒忽然开口问道。
陆剑秋一愣。
“是不是?”卢恒回过头来,干净俊秀的脸仰望着他,乌黑的眸子微微的有些发红。
陆剑秋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他以前,为什么还要那样?为什么不能跟方捷好好相处,要到现在来追悔呢?”卢恒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陆剑秋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复杂,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即使能解释,又岂是卢恒能够轻易明白的?
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什么是追悔?什么又是珍惜?
这些,谁能说得清楚?
只是,在殷昊明明已经决定放下那些太过沉重的负担,明明已经决定要坦白的面对自己、面对将来,已经决定要做出新的抉择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如此?
当真,造化弄人么?
这些,告诉卢恒,他能懂得么?
拒绝承认的无奈,想要承认而再不能得的绝望。
他这样干净透明的孩子,如何能懂?
陆剑秋微微的笑了起来,伸手撩开了卢恒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只能说,幸福的机会,其实常常是稍纵即逝的,不能去把握住的话,也许就会……永远的失去了。”
卢恒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果然还是,不能明白吧?
陆剑秋苦笑了起来。
原来他自己也是明白的。幸福的机会,常常的稍纵即逝的。
可他真的明白吗?
他的幸福,明明就在眼前啊,为什么他都不能伸手去抓住?他还有资格去对别人解释么?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怯懦的人。
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自己。
即使面对再想要的东西,也要学会笑着说其实不那么在乎的,也要先为别人考虑。
他的生命里有过太多太多比他自己要重要的东西,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勇敢的为自己而去获取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