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藻并不华丽,也没有文过饰非的章句。简单、扼要,点明来意。孝皇的圣旨一改先皇时的浮华作风,朴实得让人害怕。
周敬阳接旨送走太监,心中立刻翻腾起来。虽然辞官归家,但孙府在地下的势力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在京城,也有自己的探子,向他汇报朝廷的动向。
边关之事他也晓得。数月前,胡人一支军队偷袭北方的屯田大营,杀了不少大周军。后来几路将军带人连夜围堵,才将胡人联军击退,赢得了修整、防御的时间。
贝锦堂在旁边也不出声。好半天,才憋出句:"孝皇终于腾出手来了。"
终于腾出手来了。
是啊。自己的弟弟把反对派杀的杀、贬的贬,提拔了对他忠心的朝臣,然后减赋税、开恩科,把天下的人心都笼络好,所以,终于腾出手来,收拾自己这个大哥。
周敬阳深知此去边关,根本不会太平。
"现在军中还有孙将军的部下吗?"贝锦堂怀着些希望。
"早就被二弟铲除了。"周敬阳低头,"现在军中不是他的嫡系,便是六弟的嫡系。六弟的嫡系多在东路军,二弟的嫡系多在西路军。他把我派往西路军,就是想让我钻进他布置好的袋中。"
"是啊。"贝锦堂跟着叹气,"刀剑无眼,我猜他已经告诉他的亲信,让你‘遭到'胡人盟军的伏击。被袭而来不及救助,最后陷入敌军包围......他这手好毒。"
"呵,你又小看他了。"周敬阳摇头,"依我之见,他会让嫡系派我出战,然后断绝粮草、不加增援,在我被敌人围杀后,再按个贪功冒进、不听将领等罪名。这样,打胜了就是他皇帝英明,打败了也是我这个死鬼王爷的失误。"
"最毒帝王心啊。"贝锦堂见周敬阳消沉,便凑过嘴去,在他唇上辗转吸吮,勾得周敬阳情欲萌动,才温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信我们会输给他的阴谋。天下人之口,不是他用个诡计便能阻塞的。"
天下人之口?
百年后,谁又还记得天下人的口中说过什么?见证历史的,怕是只有皇帝的起居注和南北大儒们的私房笔记吧。
只是,听到面前臭盗贼的‘我们'二字,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变得温暖。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当贵胄的风光消失在回忆中,身边剩下的,就只有面前这个贼皮贼脸、笑得爽朗的男人了。
"锦堂。"周敬阳送上嘴唇,和贝锦堂温存半晌,才轻声道:"今夜,你教我点穴吧。"
教你点穴?
贝锦堂听到这个词,压抑已久的渴望倏地散开,充满了体内各处。鸟叫、虫鸣、风吹枝摇,他猛地抱起周敬阳,将周敬阳放在了树下的躺椅上。
躺椅,发出了吱嘎的响声......
第九章
北方边关不比京城,风沙很大,尤其是入夜时分,刮得人全身战栗不说,还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气氛。
苍茫大地,杏无人烟。这里的主宰好像不再是人,而是野兽,是云、是风,是穿梭在这块土地上的各色生灵。
周敬阳被面前的荒凉景色震慑到,心中萌生对上天的敬意。
"只有老天爷,才能创造出如此宽阔、粗犷的地方吧。"挥鞭打马,周敬阳从队的前列冲出,纵马追逐天边的夕阳。
"边塞一向如此。你若待久了,就会怀念起京城的繁华。"贝锦堂提马追在他身旁,目光逡巡四周。他是北地人,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对那些荒漠、丘陵、干涸的湖泊、陡峭的山谷,更是如数家珍。
"是吗?我不觉得。只要有天有地,有酒有肉,四海何处不能为家?"周敬阳勒马,眺望火红的日头西沉。
"这里的酒可不似京城绵软、温吞。那种清澈的梅花酒、蔷薇露在这里可喝不到。这里卖的,多是烧刀子。喝到胃里,数九寒天都能辣出你一身汗。"贝锦堂说完,有些不怀好意,"改天我请你喝烧刀子吧。估计不用一斤,你便可以软趴趴地让我摆布了。"
"不如你多喝些,让本王看看你的醉态。也好在夜里予取予求,快活似神仙。"周敬阳见兵士们都在远处,就贴近贝锦堂,用手撩了下贝锦堂的胯下,还握住重要部位搓捏套弄了几下。
"周敬阳,你别以为有兵士跟着,我就怕你了。"贝锦堂嬉笑反攻,将周敬阳拽到自己马上,狠狠"折磨"了一番,才放他回去。
情色缠绕,手指上还有彼此的味道。两人牵着手,避人耳目地继续和大队保持距离。来北方前,贝锦堂便说要跟着,多少有个照应,可周敬阳却不同意。
战场杀戮、朝堂机锋,阴暗、龌龊和鲜血便是此行的目标。这样的局面,周敬阳不想让贝锦堂卷入。他想过,也偷偷安排了。如果平安,就和贝锦堂双双退隐,藏匿于市井江湖,再不沾染朝堂之事。如果不平安,就把敬王府名下的所有土地、房屋变卖,将钱和多年搜集的玩意儿留给贝锦堂,当个念想。
即使死了也无妨,只要身边的男人记得自己就好,在他漫长的一生,在他的心里为自己保留个位置就好。最起码,对他来说,自己不是敬王,只是周敬阳。
拉着贝锦堂的手,周敬阳把满腹的话都留着,没有说出。
夕阳,像火一样灼烧着地平线。两人、两骑缓缓而行,和左侧的大队始终保持远远的距离。贝锦堂看岔路迎面而来,就勒马和周敬阳告别。
周敬阳不让他跟到边关,但不能不让他回家吧。
北天一盗,自然家在北方。
贝锦堂提出归家探亲的理由,噎得周敬阳立时无法反驳。
"在北方,很容易得到你的消息。难道你要我留在京城提心吊胆吗?我一个大盗草民,当然不会随军,你也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有危险。"贝锦堂的话简直是据理力争的典范,让周敬阳不得不点头。
"到了。"
周敬阳在小道的岔路口下马。远处的大队已经往西行进,只有他的亲卫队还滞后等待着。在这里,按照两个人的约定,贝锦堂会向东北而去,归家探亲。
"是啊,我该走了。"贝锦堂抱紧周敬阳,"真想把你压倒、撕裂,和你缠绵一夜再走。"
"不要胡说。"周敬阳踢开摸上自己秘处的手,上马挥鞭,"锦堂,大军归来时,我们再见。"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策马奔向了大队。
大军归来时再见?
我怎么可以等那么久?
北地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贝锦堂背起行囊上马,朝家的方向走去。嘴角处,还有丝明显的微笑:周敬阳并不知道,从他的家出发,还有条小路直达西边要塞。说不定,他可以比他更快,出现在那个生死之地上......
西北的要塞不似东边的平坦。这里的城池,是依山而建的。山后是峭壁,东侧是深谷,后方是通向大周腹地的路,越过前边的草叶和沙砾荒漠,则是胡人部落的领土。
周敬阳带兵到达的时候,西边各路人马基本聚齐,都归在征西前将军邓总兵麾下调遣。邓总兵见周敬阳率人‘督军',也不客气,直接以边关战事紧急为由,将周敬阳这路人编入左先锋队,负责封堵胡人大军的西行路线,在大军总攻的时候从左翼包抄。
表面上是为国为民,可听到邓总兵说谁出兵延误战机就军法处置,周敬阳不免就笑起来了。满打满算,他手里的兵最少、最弱,很多都是新兵,没受过太多训练便拉来了边关,不似老兵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敢打敢拼。双方交锋时,说不定他手里就有怯战、逃跑的,这样一来,那所谓的‘军法'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处置上来了。
怎么办?看来二弟是铁了心把自己丢在这里了。
周敬阳见周围大小官员懒得应付失势的自己,便明白,这里的人都看出了自己被差遣来边关的门道。
"人心不古啊。"
叹了叹。周敬阳带着自己出京城前新雇的军师,要去整顿手里兵士,免得他们上了战场,把命和胆气都给丢了。
"王爷。下官这里有些边关的老兵,不知道王爷可否恩准他们给王爷的兵讲讲边关地形?"
周敬阳走出议事厅不久,身后跟来一个白袍将领。
"你是......"周敬阳总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听这人说话,也很识大体,懂得给别人台阶。
"下官拓跋锋。此次随王爷这路人马共守西边路线。"白袍将领年纪轻轻,秀美得如同女子,但眉宇间英气勃发,偶有杀机呈现。
"守西边......呵呵,原来如此。"看来是同病相怜啊。周敬阳听完军力部署,看罢敌军和己方的安营扎寨地形图,明白这西路先锋军就是个送死的职责。如此看来,面前这白袍的拓跋锋或许是得罪了军中的某个要员,才被落井下石。
"王爷。西路先锋军人虽不多,兵士也很年轻,但战场上讲究的是出奇制胜。所以,下官斗胆,恳请王爷和下官同舟共济,放手一搏。"拓跋锋见周敬阳沉思不语,索性把话说得更直白了。
也罢,也罢,虽然听说过这拓跋锋算二弟提拔过的人,但官场上风云变幻,拓跋锋一个小小的卫指挥史又如何能逃过别人的陷害?
周敬阳盯着拓跋锋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道:"本王兵法读得少,也不懂练兵之道。边关战事紧急,就有劳拓跋大人替我分忧了。"
"谢王爷信任下官。"拓跋锋听到这话,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的确如周敬阳所料得罪了些人。此次派兵,他看出自己和周敬阳都是预定铲除的对象,虽然从朝堂纠纷中可猜出周敬阳失势的原因,但值此性命关头,也只能拉周敬阳当盟军了。
为求死里逃生,周敬阳和这白袍将领拓跋锋是一拍即合。两人当下就叫了各自军中有官衔的人一起开会,打算先稳定新兵士的军心,再突击练习几日队阵,尽量做好迎敌的准备。
为了立威,拓跋锋还亲手斩杀了违纪兵士,将那人的头颅悬挂在辕门来告诫众人。
披上铠甲就像换了个人,面前这拓跋锋的内心可比样貌冷血多了。
周敬阳见拓跋锋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模样,忽然就想起了终日嘻嘻笑的贝锦堂。贝锦堂身材高大,样貌堂堂,但待人接物总带着说不出的温情,让人从细微处就感觉到舒服。
"你回到家了吗?你会按照约定去京城的王府等我吗?"周敬阳轻轻摇着绿色的小拨浪鼓,往萋萋荒草中又走进了一步。
草长没膝,扎在袍子上旋又弹开。记得遇到贝锦堂的时候,也是在荒草中跋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追逐,打得是天昏地暗也没分出胜负。
如孽缘般的相遇,却将两个人系在了一根绳上。
"笨贼。"周敬阳揪了根草缠在拨浪鼓上,两种绿色互相映衬,似乎能将记忆中的山水、草木拉近到眼前。
西路军出兵的日子临近,周敬阳的军队也在拓跋锋的训练下变得威武。那些曾经吊儿郎当的、那些喜欢招猫逗狗的,都在拓跋锋的雷霆手段下一改往日习气,言行举止中规中矩起来。
既然放手将人交给拓跋锋训练,周敬阳要做的便是敦促手下的探子四处查看。大军未动,探马先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来探马都该由邓总兵统一派遣,可某日周敬阳和拓跋锋收到邓总兵送来的情报,发现其中多处不妥。
不该有河的地方冒出了河流,原本是丘陵的地方却变成了沙漠。沙漠画成了绿洲,而胡人盟军的扎寨地却奇异地出现在不可能的位置上。
不熟悉战况,不了解地形。
如果没有拓跋锋,周敬阳知道自己定然会相信这份地形图,而后果可想而知。
他们是要自己死在边关。
盛怒中,周敬阳将地形图揉成一团。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去找邓总兵算账。‘军前冲撞主帅',他不想以这个理由被干掉。虽然前景渺茫,但答应过贝锦堂活着回去,他就会想尽办法打乱那些人的计划。
同拓跋锋商量了下,周敬阳私下派出几支负责打探的斥候队,但等了近十日,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那些探马也没有一个人回来。
"有去无回......"得知探马全无踪影的消息,拓跋锋也禁不住苦笑。
"是啊。"周敬阳伏案,冷笑道:"你说,是胡人盟军太厉害,还是......"还是己方军队中有人下黑手,暗杀了这些斥候?
"应该不是胡人干的。"应该是自己人。拓跋锋心知肚明,点头同意周敬阳的分析。
"呵呵。"
"呵呵。"
周敬阳和拓跋锋对着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冒出了红色的血丝。
还有比遭到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更让人心寒的事情吗?
"我本以为,他们是让我......"让我这失势的王爷死而已。周敬阳离京前还曾侥幸来着。他听说边关大军有把握胜利,可如今这情形,不仅仅是要陷害自己和拓跋锋,分明是想让整个西路先锋军死光。
"朝堂之上,一切都光明磊落。朝堂之下的潜流,却永远都是龌龊不堪的。"拓跋锋拍案,忽然愤慨道:"男儿舍生取义,若为家国而死,死则无憾。"可这样死,又算是什么?
"拓跋大人,我再派人去打探吧。这次,我会吩咐他们更小心,不要被......被某些人抓住杀死。"周敬阳被逼到这份上,倒是希望自己难得糊涂,呆呆傻傻也好,免得如此寒心。
"嘿嘿。没用啊,那些人的武功,根本不够他们杀的。"
两声讪笑从帐篷顶上传来,拓跋锋大惊之下挥剑便砍,将帐篷顶划开一道裂缝。随着布帛的破裂声,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子从上面掉下来,好死不死压在了周敬阳身上。
"何方奸细?"拓跋锋人到剑至,话音未落,剑刀就已经横在那男子的脖子上,迫他从周敬阳身上下来。
"不是奸细,是朋友。"那男子冲拓跋锋一乐,有些厚脸皮地伸出手:"按理说,主帅帐中应该有正确的地形图、进兵路线图、敌军分布图吧?要不要我给你们取来?当然,价钱从优,十分合理,多要多打折。如果你们三份图都要,我算算......十万两银子便可。"
"贝锦毛!你打劫啊!"周敬阳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站起来,抬腿就给了面前的‘臭贼'一脚。
"嘿嘿。道义归道义,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贝锦堂笑完忽然愣了下,眯起眼睛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锦--毛--"周敬阳拖长语气,心中的压抑一扫而空,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个贝锦堂。
"哼,皇族子弟就是不会说话,讨人厌。"贝锦堂拍拍身上的灰尘,跟拓跋锋见礼,"敢问,是拓跋锋拓跋大人吗?"
"正是,请问阁下是?"从贝锦堂和周敬阳的对话中得知两人关系匪浅。拓跋锋收剑入鞘,仔细端详江湖打扮的贝锦堂。
"北天一盗贝家子弟,贝锦堂。"久在北地,边关武将对这边的武林世家也有所了解。贝锦堂郑重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又冲裂开的帐篷顶勾手道:"邢好,下来吧,都是信得过的人。"
拓跋锋、周敬阳闻言一惊,没想到上面竟然还有人。方才打落贝锦堂,他们便侧耳倾听,听到帐篷周围,除了巡逻的兵士走动,并没有奇怪的声响。
贝锦堂说完,又有一个大胡子男子从上面跳了下来。比起贝锦堂猫一样的步伐,此人轻功似乎更胜一筹。他动若猛虎,静若磐石,举手投足霸气横生,却无声无息让人察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拓跋大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次边关告急,我等江湖志士自然不能旁观。得知拓跋大人和敬王爷消息闭塞,遭歹人挤兑,我二人便做了些准备。"大胡子男子见到拓跋锋,眼睛登时放光,他说了番慷慨陈词后,就话锋一转,"人说边关有白玉双璧。其一是玉面蛟刘时英大人,另一位就是拓跋锋拓跋大人。今日一见,拓跋大人的风姿果然夺目,让在下心仪不已。如果拓跋大人不嫌弃,在下很想为拓跋大人探知些敌军的消息。拓跋大人,你容颜似玉,光彩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