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蒋勤从怀里掏出一个沙漏给我。
时间过得快,只有这层薄沙抓得住,它走得刚好,你带着,无聊或是觉得累了就拿出来看看。
纤细的、浅棕白的微小颗粒,薄薄一层在手里的玻璃瓶内来回。
从来也没听谁说过沙子跟时间走得刚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收了下来,就带在身边。偶尔我把它翻转过来,那样惊人往下沉的速度,彷佛眨下眼皮就没了。
等我惊觉过来,才发现自己被玻璃割破的手竟然伸呀伸的,努力想抓着──沙子还是从指间溜掉。
那样一点一滴而无法抓牢,宛若瞬间瓦解的流沙。
我往下陷了去,陷入无止尽往下延伸的沙层里,我仅剩的一双手似乎因为求救而徘徊挣扎,抓在手边的,还是那些细碎而绵密的沙。
一丝也不留。
蒋勤,你给我的沙漏破了。我来不及抓。
第一章
认识蒋勤那天我正好十七岁。
“意乔!”
下课后的走廊吵死人,前方有个学弟跟人玩追逐,不经意回头就朝我撞了过来,对方一愣,说了声学长抱歉,我没回答只是睨了他一眼。
王宽明追了上来,喘着牛气说我一副冷劲,迟早会惹上麻烦。
我也不想惹麻烦,只要麻烦别来招惹我。
走过A班时他突然变得异常有精神,眼睛偷偷望着A班某一角。这班级里头个个精英模样的家伙全一致将脸埋在书本里,我受不了的转开视线,还是觉得窗外的视野好一点。
沉闷的学校生活。
“欸欸、意乔意乔……”王宽明突然拉着我,有些紧张的说:“梦梦……梦梦她转过来看我耶……”
梦梦?应该就是王宽明喜欢的那个校花女生。我不了他校花的定义,不过他喜欢他说是就是,我连对方长怎样都没印象。
“那你就看回去啊。”我还是盯着窗外。
“唉,要是我也在A班有多好……”
我哼了声。白日梦少做,眼前的比较实际。
这是一所私立升学高中,这种用钱砸出来的贵族学校,除了钱还是钱之外,要的就是成绩与头脑。一个年级五个班,王宽明他爸好不容易用钱把他送进来,这小子却跟我一样,念了两年还是抵在最后那个班,像刚刚那种高级地盘,他还是幻想得好。
慢步走回E班,王宽明忽然揪着我,“意乔,听说你上次英文考满分?”
我没回答,跟隔壁搜了本杂志来翻。
王宽明迳自说着:“意乔你不是喜欢英文吗……那怎么上次泰山叫你再转A班你不要?听说他们班现在英文底子很厉害,如果你过去,英文应该不会输他们。况且这样成绩要提升也很快……”他不知在想什么,拉着我不死心。
“意乔,你试试看嘛。”
他说什么了,我没在听。丢回杂志,干脆趴下睡觉。
醒来时,放学钟声正好响,讲古的老家伙瞪了我一眼,我无所谓的抓起书包往外走。途中王宽明追了上来,神秘兮兮的拍着我肩膀,叫我晚上等他电话。
“喂,你还不走?”跟我耗在校门口干嘛?
“我等我妈,她说今天来载我。”他往街道上探了下头说。
我本已经转身了,顿了下又回头。王宽明笑着上来揽住了我的肩膀,晃头晃脑的咧嘴:“好哥们,就知道你好!”
“少来。”
下午五点多,天气还是闷,王宽明提议过去对街商店买饮料。拿出MD,我靠着墙闭上眼塞上耳机。
校门附近人群早散光了,买了老半天的人却还没回来。拉下耳机,才刚睁眼就看见对街有两个家伙正嚣张的推着人,我跑过去,对方正把人推倒在地上。
“没事吧?”扶起王宽明,他脸上还有两道印子。
“意乔……我不是故意撞到他们的……我、我道歉了……”
鼻子中间挂了个环的家伙上下打量着我,“小子你少管闲事啊!”
扫了他们一眼,王宽明抓着我的手突然一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黑色高级房车正好停在校门口,一名穿得雍容华贵的女人拉下车窗,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宝贝儿子。
母亲亲自来接他放学,这小子幸福得很。
我拉开他不安的手。
“意乔?”
我实在不喜欢招惹麻烦,但麻烦这种东西并不是避开它就不存在。
“少罗唆。”我推开他,他却还在原地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总比让等待儿子的母亲担心好,不是吗?
摆摆手,我曲起肘来威胁他。他以前被我狠揍过,阴影大概还在,他仓皇的看了我一眼,这才真的乖乖离开。
等车子真正驶离了现场,我才回过头去面对眼前那两个家伙。
“唷……看来这小子想当英雄呐?”
省掉麻烦的方法便是让自己落单。一个人承受省事些,伤口可以自己舔。
我没母亲,没有人在家里头期盼着我,也没有人会等我,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也不用担心一个人的伤口需不需要包扎。
其实……我并不喜欢打架,更不喜欢在某些日子里打架。
※ ※ ※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不意外屋子里没人。
公务员的老爸向来朝九晚五,这阵子却总是比要我晚到家。
眼皮处好痒,铁锈味的液体不停从额头滑下,胡乱拿袖口去擦,还是很痒,我不耐烦的反覆擦了几次,终于感觉到有点刺痛。
懒得开灯了,黑漆漆的空间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从黑暗中揪出来,与黑暗融为一体也不错。
往沙发里瘫躺而坐,我舒了口气。周围静悄悄的,盯着一片黑暗,眼皮慢慢的几乎要阖上,一阵铃声突然在耳边划过。
“意乔?”是王宽明。声音小心翼翼,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起身将灯打开,室内顿时一片明亮,有瞬间狠狠刺着我的视网膜。
“你妈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没看到。”
我这才宽了心。解开领带,朝房里走去。
“那……那你要不要出来?”
“去哪?”眼皮又开始痒了,我找不到药箱,只好夹着电话,干脆脱掉身上的制服随便往脸上抹。好几处都疼了起来,我照擦。
这小子,说到玩这家伙就有精神,安下心后那种小屁精的模样又出来了,全没了刚才有气无力的傻样,我暗暗好笑着。
“今天是你生日,我哥的酒吧刚开幕不久正热闹,他破例让我们进去看看,顺便帮你庆祝庆祝。”
生日……我一愣。
“什么地方不去……难不成你喜欢那个校花是幌子?”
到处找不到药箱,我迟疑了会,还是开了另一间房门。
很久没进来了,最后一次是老爸喝醉,我拿解酒液给他喝。
“胡说,我是真心喜欢梦梦的!”
“哦、是吗。”八字都还没一撇,爱就说得这么大声。我不以为然。
“怎么扯到那了,你到底去是不去呀?”
“位置给我,晚点那边会合。”
挂了电话,我在床头柜找到了药箱,走出房门时,不意瞥到桌上被反向盖阖住的东西。好奇心作祟,我还是伸了手。
是张泛黄的旧照片。看得出来照片里头年代久远,镜里两人景前成影,男人搂着女人入镜,两人互相贴近的脸上……应该是称之为幸福的表情吧。
男的虽然样貌外表全年轻了二十多岁,但还不难认出是老爸。至于另一个……我也不想猜了,将照片反盖回原本的样子,关上房门。
从小记忆便是如此了……公务员的他总是正经八百,滴酒不沾,那天却喝得醉醺醺,嘴里念念有词,带着笑。看得出来很开心。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他笑。
※ ※ ※
王宽明给我的位置在一条铺满红砖的小街上,整条街的造景有种无法言喻的怀旧时尚感。从大路弯进来,巷子里几乎是夜店。
这条街似乎颇有年纪,红砖沿着上坡长路而铺,黑色影子乖乖跟在我的脚跟,我一个人步步蹓躂似的走,数着底下的红砖……我好似看到那些有名的斜坡大道就在我眼前,不用我向往。
“意乔,这里、这里!”
站在路边直接朝我大张手臂高声呼唤的家伙,很直接,也很率直。我有时觉得他像个孩子,没有少爷脾气,有的全是对这世界未知的欣喜。
有时候,我会偷偷羡慕着这样的王宽明。没有黑的,没有灰的,无需混淆,他是幸福的,因为没有多馀的烦恼。
“走走、就在里面。”
王宽明表哥的店在巷子尾,周围也有几间差不多类型的酒吧,算是自成一格、很是隐密的块小天地。
“到了,就这间!人都在里面等我们了。”
看得出来王宽明很兴奋,不懂他又不是Gay,不知在乐什么。
进去前我不经意回头看了眼醒目的招牌:
“Hermaphrodites”──取这作店名?真服了他哥。
不知道这种性格是不是会遗传的?王宽明跟他哥有时候真像。
王宽明的表哥为我们留了一间包厢,光是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头的吵闹。
进门前,王宽明转头对我笑了笑,他知道我一向不爱吵闹,但反悔也来不及了,门刚旋开,里面的家伙们便开始鬼吼鬼叫。
“寿星迟到是要罚酒的!”
周围的家伙一个个起哄,王宽明满脸笑意的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只好拿起啤酒,一仰而尽。
我没想过还会有人记得我生日。真的,没想过。
脱手放开杯子,桌上满满全是空酒桶,王宽明他表哥不放行我们点酒,啤酒却无限量供应,这群家伙更是乐得藉敬酒名义狂灌我,幸好啤酒喝不死人。
舔掉嘴边的泡沫,刚好碰着了伤口,瞬间刺醒我微懵的错觉。
包厢门突然被打开,出现的人一身火红旗袍,笑得妩媚。
“Hello……各位帅哥们!”
吵闹的包厢有短短一秒钟的静默。
“小哥你吓人啊!穿这么火辣,害得我们差点把持不住!唷唷……小哥今天有特地打扮哦!”
王宽明的表哥有张清秀的脸,穿女装又是他从学生时代即有的嗜好。
“嗯哼嗯哼、人家今天可是特地为了小乔乔盛装打扮哦。”小哥说着说着就朝我这边走来,旁边一群家伙嘴全笑歪了。
“亲爱的小乔乔,生日快乐唷!玩得开心吗?”
装出来的肉麻声音,一只手还不忘亲密地帮我整理头发,虽然我早已习惯他的风格,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嗯。”
“唉呀!”小哥突然惊呼出声:“小乔,你脸怎么回事?怎么全是伤啊!”
这么大声嚷嚷,小事也被他说成大事了。王宽明一群人全看了过来,小哥干脆拨开我浏海,煞有其事的捧起了我的脸。
“你是怎样啊?”
我不自在,试着把脸移开,“没怎样。”
正好有人进来喊了小哥一声,他临走前不忘多看了我一眼,满脸的不赞同,却又笑咪咪的,在我脸上亲了好大一下才满意离开。
擦掉不习惯的唇印味道,我往椅背靠去;包厢是透明的,玻璃好像装好看似的,从里看还是从外看,都是一览无遗。外头人没少,还是一样挤,舞池里什么都有。
房里的这群也玩得很High,几乎跟外头不相上下;一群不是同性恋却来Gay Bar里庆祝的毛头小子……亏他们想得到。
“意乔。”
我正好要起身,“嗯?”
蒙胧的灯光里,王宽明直直看着我的眼底盛满了歉意:“没事吧?”
瞥了他一眼,我走出包厢。
越过重重舞动的人群,差点被挤作一团,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厕所。
镜子里反射出的家伙,脸上有点糟。
也难怪小哥会有那样的表情……在家时还没发现,大概止了下血也就没多理会,现在酒一下肚,伤口全肿了,原本不怎么明显的瘀青也浮了上来。
想起王宽明刚刚的眼神,明知他是担心也是歉疚,我却觉得莫名烦躁。不过就是挨了几拳。
撇撇嘴,意外牵扯到伤口,我皱了下眉头。额角上肿起来的弧度使我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可笑,我有点想笑,但不知怎么的,笑意总无法完整表达出来。
用手抹了把镜子里笑比哭还要难看的家伙,转身正要走出去,门外刚好进来两个人,互相搂抱在一起,路也不走好,靠在墙壁上就吻了起来。
一路走来,满间酒吧都是这种互相腻在一起的同性恋人。
很养眼没错,可是两个都是男的。
“嗯……”
靠在墙上较微纤瘦的那一个突然发出一声呻吟,一只脚都快缠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了。我翻了翻白眼,不想打扰,可是我路被挡住了。
“借过。”
没人反应。
我实在没兴趣看两个男人在我面前上演真实秀,我伸出手,拍拍靠走道那个男人的肩膀。
“喂、给条路过。”
……依然忘我的接吻。
受不了,我声量提高了些:“要做进去做,别挡着路!”
靠外头,较为高大的那个男人终于有点反应了。他微微抬起头,边点吻着怀中人看我一眼,然后停下了动作。
对上那双视线,不经意的四目交接,我不耐地:“看什么看?借过!”
那家伙却低低笑了声,煽情的舔了下唇角,两人贴在一起往内移进了些。
满脸厌烦的走过他们,身后传来更大声的呻吟,我连多待一秒都不想。
回到包厢,有两名西装笔挺的高壮男人从里头走出来,擦肩时还看了我一眼,正觉得莫名其妙,打开门就看见里头那群人笑翻了。
“你们干嘛?”
王宽明拿起酒杯灌了口,解释着:“刚那两个大叔是进来搭讪的啊。”
整群人笑得更大声了。我皱眉,这有什么好笑的……
“意乔。”
我转头,“嗯?”
“啪”──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狠狠砸上了我的脸。
……马的,上当了。
全场爆笑,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里脸里,全是那种甜到几乎发腻的香味。
“生日快乐啊!意乔!”
王宽明笑得最大声:“刚刚那两个是老哥店里的围事,老哥把蛋糕忘了,就叫他们去拿了,根本不是什么搭讪的啦。”
将奶油全擦到手上,我转头,直接一把抹向王宽明的脸,房里顿时一堆奶油飞来飞去,一群人又叫又笑,全玩疯了。
这或许只是短暂的快乐,但我知道,不管未来有多长,我都不会忘记。
散场时,那些家伙一个个全阵亡了。
跟小哥店里的围事一起把人搬上车,确定人都乖乖坐好,我关上副驾驶座的门。
“意乔,让小哥顺便送你一程吧?”
小哥还是一身火红旗袍,已正经不再装模作样的逗着我玩。
我朝他挥了挥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你行不行啊?”
嘴角有些痒,随手抓了下,还感觉得到一点一点的刺痛,我拍了拍他的车顶。“先走了,开慢点。”
“意乔,”小哥不放心的探出头来看着我:“到家响阿明的手机一声,让我知道你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