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上来的时候,正拿着电话边走边讲,只用单手托扶着餐盘底面中心,稳健的步伐却未见有任何急迫。
一定是因为我饿了的关系……我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将餐盘接过来,无视讲电话那人的视线,转身回到了座位,迳自拿着食物啃了起来。
蒋勤索性拿着电话走开到另一边,侧面的神情让人感到有点陌生,与他面对我时的样子有种全然不同的差距……我对他本来就不熟悉。
他回到位子上时,我正低头拿着汉堡在啃,另一只手藏在上衣的外套里,指尖无意识抠着一方硬体。
蒋勤坐下来先去翻他桌面上的那叠东西,偶尔才动一下手拿起汉堡啃一口。
趁着拿饮料的空档,我瞥眸看了他一眼。他原本整齐的领带不知何时拉开了,松垮垮的挂在领子下,连胸前的钮扣也松开了好几颗。
“喂。”
“嗯?”他头也没抬地,依旧专注在他手里的东西。
“今天……”
“什么?”
“今天我的手机突然没电了。”
嚼着食物,我调开脸看着窗外闪烁的招牌,喃道:“早上出门确认的时候,电池还是满的,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断电了……”
然后等我噎下嘴里最后一口面包、回头的时候,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停下流畅书写的动作,定定地望着我,眼中满含的盈盈笑意,点缀在他眼底,比微笑还要深邃。
“干嘛?”
他笑,朝我伸出一只手,我看着他坦露的掌心,不解。
“手机给我。”
不知道他要干嘛,我还是依言掏出来给他,蒋勤接过后嘴角的笑意依然未褪,轻薄的外型在他手中感觉就像玩具一般。我吸啜着可乐,边看着他优雅的手指在我面前俐落的动作。
确认无法开机之后,蒋勤拆开了电池,拿起一旁干净的纸巾细心擦拭后,重新装了回去,再开机,我看见白色冷光闪现──成功了。
“是电池接触不良,擦一擦接触面就可以了。”
“哦。”反覆啮咬着嘴里的吸管,我漫不经心地朝对面伸出手,却一直等不到该有的重量回来,手停在半空中久久,直到无机质的硬体碰上了指尖,带来一股冰凉。
“意乔。”
刚收回的手掌,蓦然带着手机一起被握拉住,指尖传来了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我错愕的转头,看到两只手掌一起交叠在半空中。
“意乔。”
我试着抽回手,他却握得越牢紧,我皱起眉,对上了他直视的目光,“你干嘛?快放手。”
两个男人在公共场合手拉着手像什么样啊……感觉不到四周的目光,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不对劲,脑充血似的,整个人注意力都放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上。
“意乔。”
到底在喊什么,我一急:“你有病啊你喊第三次了,有什么屁就快放啊!”
“我知道你没有挂我电话。”
说完,他缓缓松开了我的手,垂首继续忙他桌上的东西。
“……”
我瞪着自己留在半空中宛若僵化掉、动也不动的手,似乎还感觉得到,手指手背都还留有他掌心的馀温。
好半晌,我强迫自己放松,啐着语气说:“你太臭美了吧,我又不是在向你解释什么。”
蒋勤低笑了下,注意力仍放在他桌面的东西上。“我知道。我只是依你手机突然断电的情况来解释今天中午的事而已,别想太多。”
“我哪有想太多……”绷着脸,我想回话,却被手里的震动打断。
三封未接留言,都来自同一通号码。
我有点出神,直到耳边传来一道嚎啕大哭的声音,有个女人冲进游戏区里,再出来时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可能是在里头玩的时候摔倒了,两只眼睛全是泪花,母亲温柔的抱着他,手边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着,刚点完餐的父亲正好也上来了,小孩一见是父亲,随即伸出两只手臂想讨抱。
游戏区里全是安全玩具,就是摔倒了也不见得会有多痛,顶多是种不适的撞击力而已,但小孩子似乎就是如此,不习惯承受的,便会用哭泣来解决,反正背后总会有一双手搀扶着自己,给予安慰……
“伍意乔。”
下意识回过头,一只等待的手指如计戳中了我的脸颊,我愣了愣,脱口道:“……幼稚。”
“难得见你如此没有防备。”对面的家伙笑完,转看向我刚才注意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无声一同看着远方的家庭和乐,我不知道此时的蒋勤在想什么,也不想去猜测自己此时看起来是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有一只手扳回了我的脸,指节轻轻摸挲着我的颊畔。
“小时候唯一一次来这种地方是我的母亲带我来,我在楼梯口摔倒了,我母亲把我拉起来,说我若觉得疼,想哭就哭。
“她说:『就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想哭的时候,如果哭出来可以好受一点,强忍着不会比较好过。』”
蒋勤的声音很轻很低,沉澈而真实的回荡在我耳边。我任他的指节在我脸上来回轻抚,这一次,我始终没有再拍开他。
“然……然后呢?”
“然后……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胸口不知道是因为回忆的关系,还是因为蒋勤的话而一点一滴的泛着疼。
原来你也跟我一样吗,蒋勤?
我恍然着没有说话,耳边再次听到那道声音温柔的对我说:“意乔,你总是习惯忍着也不肯哭出来吗?”
蒋勤的话让我很困惑,我甚至开始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他面前流了泪。我有股冲动,想伸手触摸自己的脸,好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他面前失控。
我没有。从他的眼瞳里,我看见了我自己,只是表情有些茫然,回答不出来他的问题而已。
我却从来没有如此质疑过自己。
我停顿着,我没有动作,我又再次转头看向身后那个地方。原地已看不见那对年轻的夫妇与他们孩子的身影,空出来的那一块好像只是块泡影。
就像我的回忆一样。
蒋勤收完他桌面上的东西,站了起来,将那一大叠东西全夹在手臂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稳稳托拿起餐盘,朝我说:“走吧。”
我瞅了眼他两只手的忙碌。
笨蛋……不会先清理完餐盘再回来拿东西吗?扫了扫盘子里那些剩馀尚未被动过的东西,我犹坐着不动,说:“你点太多东西了。”
蒋勤挑了下眉,巡了巡餐盘,“因为你说随便。”
我学他挑眉。
“所以我只好每样都点一份,上来让你挑了。”
结果我只选了个汉堡,和半杯可乐。
瞥他一眼,我起身接过了他手上的餐盘,将里头还完好的几份尽数揣在怀里,然后走向垃圾筒卸了盘中废纸。
步下楼,走出速食店门口,我拐反方向,往停车场另一头较隐密的位置走。
藉着路灯,我寻了会才在角落看到缩在地上的一团东西,微微伏动。
趁着他乍醒微懵,我将食物轻轻放在他脚边附近,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停车场,弯过转角之后,有个家伙倚站在那里,我目不斜视走过,一只手臂蓦然探出来挡住了去路。
“善良的孩子有糖吃,喏、这是给好孩子的礼物。”
红色四方形的糖果,没有亮丽的胶衣,却是纯粹朴实的外表,在他掌心间,显得非常微小。
听说,愿意朝对方坦露出手心,代表的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低头看着朝我伸出来的这只手;掌心宽厚,指节分明,修长而微微曲弯起他的俐落与优雅,却没有遮去那片手心的空间。
垂了下首敛藏住我的目光,我将那颗糖果收进手心,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说:
“以后我会陪你一起吃饭。现在,我想去看海……带我去看海。”
短短的对视里,我看见映在他瞳眸里没有闪躲的那个我。
蒋勤露出了一点微然诧异的表情,那瞬间之后,又是他迷人深邃的微笑,还有那双眼里的东西。
“遵命。”
※ ※ ※
回家已经很晚,海风宁静的味道吹化了我们不少时间,在那里我们什么都没开口,蒋勤也只是坐在一旁,却从未催促我。
安静老旧的社区万籁俱寂,只有车子缓慢驱驶的声音在黑夜特别冗沉清晰。
窄小的空间因为车声熄灭变得更加寂静,望着前方就近在眼前的红色家门,总有股陌生感。
睡了吧……这是不用想也不用猜的了。平板的规律生活,时间安排就是公司与家里两点一线,难以稍有拖延的例外,但之后可能会有所改变也不一定……
而我又怎么忘了,其实,已经开始在改变。
灰败的围墙,没有光线的屋檐,明知道不会有盏灯能做多馀的等候,我却总不住在每一次独自晚归看向那片无声的寂寥。
“意乔……”
面颊被抚过时有些搔痒,我无意识的回头,脸继而被只大手托抚着,有张五官立体深刻的脸庞缓缓的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感觉得到呼吸声的掠过,我听得见心跳声的跃动,直到近得只有一公分的距离下,停住。
眼前人影模糊,我脑子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摆。
蒋勤只是轻轻吻住了我的额际。
“晚安。”
……
我想,我就算常板着张脸拒人之外,给人感觉较冷淡,呆住了的样子还是看得出来……
蒋勤靠着椅背舒服的坐好,一只手伸过来随意拨着我额前的头发,拇指摩挲着一端还贴着的纱布。
当他手指刚离开,我不知是怎么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向他靠近,狠狠就是一个仰首头捶撞了过去。
蒋勤哼都没哼。
反倒是我疼得皱起整张脸。
他当然不痛了,他反应快,早仰开头来缓冲了那股瞬间撞击力,还用手掌挡住了我的攻势!Shit……
“……”捂着额头,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又刺又疼麻的感觉一窝蜂全滚回到神经里来了,刚拆线结痂的伤口说不定又出血了。
“意乔,我看看……”
推开那只伸过来又要碰我的手,却被迅速反握住手腕,接着再推,却退不出那只手的掌握,来来回回两三次怎么也挣不开,气得我抬头就给他一个狠瞪。
“王八蛋你再碰我小心我阉了你!”
蒋勤原先还一愣,下秒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搞得我瞠目后更加火大,另只手也不管了,拉开车门就要离开这个神经病──神经病的车子却上了锁!
“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宝?”神经病的声音悠悠从旁传来。
“谁宝啊!Shit你放手!”顾不了疼,我开始转动手腕,那手却像章鱼似的越缠越扣越紧,搞得我手的表皮开始发红。
“要放也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见鬼的才给你看,旁边亲玻璃去吧你!”空着的另一只手开始想去扳他的手指,没料又被他也空着的那只手给轻松地攫握住。
“意乔,快、乖乖让我看看……”
“看你的头啦,滚开!”当我三岁小孩啊!想不到这家伙少爷命力气居然这么有劲,挣得我两只手腕都发红发热他也不肯多松缓一些。真不知坚持个鬼。
“意乔……”
“放手!”
“意乔。”
“马的你放是不……”
“再不乖点我真的要吻你了。”
“……”
“……”
“喀”、“啪”──在心脏猛地整整停了一拍之后,我好像听见最后一丝理智终于断裂的声音。
“说那到底是什么鬼话!”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这句话,不管三七二十几,我一头冲过去又想给他个头捶。
这回缩短的距离下使我速度更快,却被同样一掌挡了回来,这次却轻轻从额旁化开了力道,转而将我的头按进了他偏头闪开的肩窝里,还握住我的另只手立即改往按住我的背,顿时让我动弹不得。
“别动。”
好不容易得以自由的两只手理所当然开始做推挤与挣扎,一声平稳的低沉嗓音却瞬间压抑住了我的激动。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蒋勤还是维持半抱着我的动作,我的双手还不依不挠的紧抓在他的衣服上。
“别动,意乔。”头上的声音安抚的说着,“别再动了……”
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夹杂着一股淡淡清爽的香水味。
我皱了皱鼻子,试着动了动头部,后脑上的力道还牢牢覆着,搁在他身上的两只手索性缓缓松懈下来。
原本紧绷的气氛终以得缓,蒋勤双手慢慢动作起来,一手抬起我的头,另一手拂开头发,检视的目光在我额头上巡视。
纱布被撕开时微微扯动了伤口,我拧了下眉,感觉到他动作已经轻到不能再轻,我突然有点想笑,却仍是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从这个角度,蒋勤轮廓深刻的脸庞更加清晰,包括那刚刚才触碰过我额际、在我眼前同样抿着刀削般线条的浅色薄唇。
“有点出血……”
蒋勤检查完喃出了结论,我彷佛听到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叹息,然后我被他轻轻抱入怀里,还有只按在我头上的手,时而轻抚。
“下次不碰你了。”头顶上的声音说,语带无奈,“怎么会想到用带伤的地方撞人啊,败给你了……”
埋在他颈间的我扬起了嘴角,忽然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 ※ ※
屋子里静悄悄,满室的黑。
脱下外套,我彷佛还闻得到那股海的味道在周围四处飘散。
进房间前我习惯先到厨房拿瓶水,冰箱关上前我转身时一愣,忙挡住冰箱门,就着那点灯光看清楚餐桌面上的东西。
拿开遮蚊帐,四菜一汤,还颇完整的留在桌面上。靠近一看,四道菜肴全是我喜欢的家常菜,连汤也是……替我留了饭?我不由怔怔地站在原地。
国中时期我就很少在家吃饭,更别提老爸根本也没那个时间炊煮,而桌面上这些全属家常菜,绝对不是出自一个三餐随便便当打发的男人之手。
我又想起那四封来自同一通号码、我始终没有按下听取的留言讯息。
猜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找我找一整天,我也只能用意外两字解释我的反应;毕竟以往从未有过这种情形,更别说他打电话找我的次数连单手也算得出来了。
最近的那一次,虽然父子难得打破僵局说上一句,却也为这个家的生活再度开启了一次变化……
顿在那好一会,我将它们全包上保鲜膜后放进了冰箱里。
回到房间,我摸出那颗糖果。
躺在床上就着窗外的微光,这才看清楚那原来是颗瑞士糖……怎么那男人喜欢吃糖吗?我不禁有些莞尔。算了,那个男人给我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多添一项好像也没什么了。
满室漆黑让人心绪平静,感官甚至变得敏锐细腻,我彷佛还闻得到那股海的味道在周围四处飘散。
红色简单的胶衣,黑暗中却有种炫目的华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颗红色糖果,我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