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说!从实招来!昨晚那少爷是怎么认识的?”
我从书里抬起头来。
少爷?咀嚼这两个字,看着王宽明探究我的脸,我自己也怔了怔。
蒋勤应该是个公子哥吧?举手投足一派优雅,外表打理有致,家住豪华公寓,出入名车代步,享受美食,出手阔绰,时间多……
除去那些我看到的我所以为的外在形象,说穿了其实我只知道他叫蒋勤。他说了他叫蒋勤。
我无法形容那张脸庞,或是那双夜一样黑的眼睛,但他看着我,我会想逃。我还知道,他开了辆大家口中议论纷纷的银色SLR。
就只知道这样而已。
他似乎习惯性盯着人的眼睛看。那种直勾勾的专注眼神,有时紧得令人头皮发麻,如果可以,那是我绝对不忘避开的特定范围。
不过……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说起来,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意兴阑珊的跨出教室,一道招呼从旁边喊住了我。
“伍意乔。”是杜诗梦。
瞧了眼后面跟上来的王宽明,他脚步猛然乍停下,瞬间满脸通红,我一把将他拉了过来。
杜诗梦微笑道:“那天你帮我,还没跟你谢谢呢。所以我想请你……”
“不用了。”我打断她,揽紧王宽明:“他说他想你请吃饭,你赏个脸吧。”
杜诗梦含蓄地笑了出来,得体的说:“那么,刚好这礼拜我哥哥回国,我家难得开伙,不介意的话,周末你们一起来吧。”
我正想回拒,闹结巴的家伙突然有了活力,中气十足的大声道:“好的!我们一定准时到!”等人都走得远了,还傻傻的对着人家背影笑。
我受不了的弹了下他的额头,说:“到时候我待一会就走。”
第三章
时间过得飞快,跟老爸的无言以对依然存在。
这天窗外天色才刚起,又躺了一会,我索性决定提早出门。
桌上我的手机还在,电池已满格,显然不知是何时被充饱了。我发了会呆,到最近的巷口买了份早餐放到桌上后,没留纸条就出门了。
公园长椅就在一排浓密树荫底下,凉爽的风徐徐吹来,穿透过略薄的衣物,我闭起眼睛,能感觉额上发梢的轻缓摇摆,这份风吹过后的平静。
闯入打乱这份祥和的,是一颗弹到我腿边的小皮球。
“哥哥……”
一道稚嫩的声音,我抬起头,一个小男娃负手站在我面前,不时回头不安的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大人。
我跟着看过去,应该是小男孩的父亲与母亲,两人微笑,双双朝我颔首。
小男孩朝我坦开双手:“哥哥,可以还给我吗?”
久久我回过神来,对上小男孩不解的样子。
我把球还给他,摸了摸他的头,“下次小心哦,不然我就要没收了。”
小男孩却像不怕生,甜甜的笑了开来,小声说:“哥哥,不要脸臭臭,哥哥笑起来比较好看哦。”
我怔住,小男孩已抱好自己的皮球跑回父母身边。三人牵手离开前,又一同回头朝我挥了挥手。
……幸福和乐的远景。
风又吹过来,我不再闭上眼,祥和已不在,我彷佛看到了一个过去。
※ ※ ※
我走进王家的时候,王宽明还赖在沙发上梦游。
“早啊,小乔乔。”
小哥从另一间房里出来,走过来就要亲我一口。我一把推开他,顺势帮他拉好宽大的衣领。连胸口前的吻痕也不遮遮,都让人瞧见了。
小哥双亲早逝,自小便寄宿在王家,打小学着自己挣钱,赚了钱一定不忘第一手交给王家两夫妇。现在他自己在外头有间房子,只有偶尔会回来。
只要是回王家,他就是素颜,宽大的睡衣搭在跟我差不多的身板上,与他平时女装打扮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又没吃早餐?”不等我回答,小哥已走进厨房,没多久,三道简易的三人份早餐就端上桌。
从小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小哥的厨艺绝对没话说。他的性子脾气也温善,只是跟我们打闹惯了,才显得大剌剌奔放许多,其实跟我们年纪也没差上多少。
而且他年轻有为,有车有房子,还是间酒吧老板。
“小哥……谁娶你谁就有福了。”切着蛋,我随口道,边踢了踢沙发上还在梦游的王宽明一脚。
小哥愣了愣,好半晌没说话,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彷似连他长长的睫毛,也染上一股忧郁。
我也跟着愣住,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没想到,下一秒变脸女王说变就变,刚刚的沉默瞬间不见,剩下眯着眼质问的剽悍。
“既然人都来了,你就好好给我解释清楚,那天离开之后你去了哪?”
我正叉蛋进嘴的动作蓦然一停,顿了顿,还是没吃进去,随手拿起一旁的蕃茄酱加进盘里,把蛋表面全覆上微沉的红。
“有没有到家也没给我电话,打给你十几通也不接,接了却是别人,那人又是哪位?”瞪着我的不语,小哥看向我的额头,遂而蹙起了眉头。
“干什么去了你!头上那包是怎么回事?不是跟我说没什么?你去哪又把它撞成这么大个包?”
我噎下最后一口蛋,满嘴的酸酸甜甜,却都只是一瞬间,剩下的,全是蛋黄残留的腥臊味。我讨厌蛋黄,有股浓郁的味道。
“干嘛不说话?”
放下叉子,我反覆抿着唇,专心一致想用舌头化掉嘴里的味道;而小哥却仍旧咄咄朝我而来。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我试着张嘴回答他,半晌,闭上嘴巴,只说:“我忘了。”
我是应该忘了的。我干嘛要去记着一个叫作蒋勤的陌生人。
怪了……那味道,怎么咂嘴灌水也化不开,喝咖啡也没用。盖不过去的,还有一股淡淡烟味,跟着海风,咸湿而微凉的掠过我脑海,挥之不去。
杜诗梦家远在近郊,我本意是想步行到捷运站,接着一路转车。
王宽明当然不愿意了,满脸不可思议的瞪着我,我耸了下肩,拿起了咖啡,凉了,好苦。
走路很好,不用出力不用思考,简简单单就可以完成的动作,一如散步般自在。我喜欢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的感觉,更喜欢只有一个人步伐的宁静。
或许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就如同我喜欢独坐在街边,看着另一端的汹涌人潮,来来去去,我却置身事外。
“等会我也要出门,你们两个准备准备,坐我车去吧。”小哥探头出来解围道。
王宽明松了口气,笑颜绽开的冲进房里打扮,我无事可做的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报着谁谁谁家的企业之子终于回国等等之类相关无聊的新闻……我无聊的转来转去,都是同一则报导。
小哥又探出头来,“小乔,你说,哪套好?”
他慢慢走出来,手里两套衣服,我手下意识便往视觉上最习惯的那套比去。
白色T恤加上泛白的牛仔裤,跟我惯穿的差不多。最简单的,穿起来也最舒服,舒服便是好,总比另一套……西装好多了。
“今天想换口味吗?”我比了比他绑起来的头发,平常总是随意放下的。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一眼,最后目光在我身上彻底停下来,像在打量什么,接着似乎是决定了,喃道:“嗯,干干净净的好……”
我不明所以的瞅着他。
他眼里涌现成了柔软,笑道:“晚上准备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见面……我想他应该也不习惯我的女装扮相,所以我还是穿轻松点就好。”
我挑起眉眼。小哥被我看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遂转首看向了电视。
那因为专注而陷入发呆的模样,像是陷入过往回忆般神思不属,却光彩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眼。
这就是恋爱?爱?
我低头啜了口咖啡,忽然想起当时父亲脸上的神情。
小心翼翼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拥过去的手臂很想更大方点的吧。
又是咖啡因作祟,连喉咙都苦了起来。
※ ※ ※
车子在行至半山腰处时被拦了下来。我睇了眼警卫身后的山庄大门,砸过钱的就是不一样。
“真巧,我那个朋友好像也住这附近。”小哥探头看了眼附近忽然说,墨镜下的视线扫着周围,喃道:“没什么变嘛……以前还得坐公车上来。”
他随即又转向我交待道:“小乔,吃饱点再过去。如果到了我还不在店里,你找经理,我会跟他说。”
我点点头,一辆轿车随之出现,载我们进入山庄内。
隔着车窗,一树一景全因阳光搭在透明的玻璃窗面上,好像也映在了我的脸上,青青脆绿,我拉下窗,深吸了口气,山上的空气新鲜自然。
到杜家的这段路程,竟驶了近五分钟。
看着杜家不输山庄大门的高度,我真有种即将踏入异界的错觉。车子欲进入主屋前,又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真亏王宽明还能傻笑得这么开心。
事关心仪的人,其他人事物都是微不足道的吧。
那种心情,这时的我还很难理解。
进了杜家,我没有刘姥姥那种闲情逸致,只想着快点应付完后闪人。长形的餐桌上除了我们两个,就只有杜家兄妹了。
“欢迎,餐点也刚准备好。”杜诗梦笑道。
“这里就我们兄妹俩,两位请随意别拘束了。”说话的是杜家兄长,杜诗桓。
经过一番简单的介绍后,我的视线不经意对上坐在主位的男人,隔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对我微微一笑,温文儒雅的气质。
我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前菜上桌,我瞪着面前的冷盘,拿起刀叉时,餐具不经意的碰撞出几声清脆,在安静的客座上特别响亮。
我嘴角不禁微微哂笑了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西餐。
格格不入是天生的。
席间,王宽明那家伙自顾着埋头狂吃,连美人就在对面也只会抬头傻笑,而我则无聊的拿着刀叉戳着蔬菜。
明知这样很无礼,但我着实不喜欢这类餐点。
“我听梦梦说,原来意乔也是同班的?”杜家兄长忽然出声,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曾经。”
“哥,意乔英文底子很强哦。那时代表新生致词的就是他呢。”
新生致词?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回想,但想不到就是忘了,忘了就不必再想。
“那么说来,意乔你很喜欢英文罗?”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凑巧。”
“凑巧不会造就优异的成绩。”他啜了口红酒,“意乔,你太谦虚了。”
他似乎有看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习惯。但或许是他的眼瞳不够漆黑,我忽然想起另一双更黑更美丽的眼。那个人,在对视的时候,也有这种专注而不避讳的习惯。
我放下叉子,“实话而已。”
杜诗桓颇觉兴趣似的,又问:“对英文特别有兴趣吗?”
“这问题我刚回答过了。”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我简略地说:“谢谢招待。”
没想到我会这么快闪人,王宽明睁眼表情惊讶的看着我,杜诗梦则是又要淑女又要兼顾礼仪的跟着站了起来。
“意乔,你要走了?”
“我有事。”我简单道。
口袋蓦然传来一阵震动,掏出来看,是我从没看过也无印象的号码。我皱着眉,想着是否要接,背后一道声音叫住了我。
“意乔。”杜诗桓跟着走出来,接过佣人递过的外套,说:“我也要出门,正好可以载你。”
我愣了愣,迳自继续走出杜家厅堂。
手里的震动已静止,我看着萤幕屏上的陌生号码,心脏不明所以地跃动数下。
出了杜家大宅,正午的烈阳,晒得我昏昏欲睡。
一辆灰色敞篷650i缓缓无声靠近,“意乔,上车。”
我怏怏地回过头,才想开口回绝,没想到杜诗桓已开门走下车,站在车门边满脸微笑的看着我。
“……不用这么麻烦。”
“你想用走的下山?到山下很远的。”他表现出主人的体贴,又不失客气地道:“我正好也要出门,顺路罢了,一点也不麻烦。”说着他又坐回了驾驶座,车子发动的引擎声继而传来。
我跟杜诗桓隔着挡风玻璃相望半天,而他似乎不打算就这么开走。
风吹了过来,拂开额前略长的头发,我闻到一点点花的淡香,口袋里的手机同一时又震动起来。是上一通的陌生号码。
这一次,我稳稳接了起来。
另一头,像是夹带着海的馀味的风声,在我耳边轻轻拍响,他慵懒的声音。
“嗨、吃饭了吗?意乔。”
喉头蓦然一窒,我彷佛听见胸口节拍的加快声。
几秒钟的短短沉默里,我脑中不晓得是空白了还是已经转了太多回,边想着这家伙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刚要启口,耳边的讯号忽地转为空洞寂静──
萤幕屏上的画面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更别说是讯号了,只剩一片灰暗。再按下开机键也无法运作,萤幕依旧毫无动静。
……似乎就算让他以为是我挂了他电话,好像也不关我的事。
就在我思忖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脚步不知不觉已慢慢踱到了杜家大门,然而大门却依旧是动也不动牢牢关阖的状态。
我想起什么,霍然转头,才发现灰色车子已驶到我身旁……我蹙紧眉头,的确有些吃惊。我向来有些警觉敏感,竟没发现他何时跟了上来。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杜诗桓戴着眼镜的脸庞,他笑说:“怎么发呆了?连按你喇叭也没听见,先上车吧。”
我没反应,瞥了瞥门说:“我说了我可以自己下山,不需劳驾,麻烦杜少爷开一下门。”
杜诗桓似乎有些诧异,扬了扬眉毛,又道:“你总是习惯拒绝别人的好意吗?”
“我只是不需要你们所谓的好意。”那种东西,既多馀又麻烦。
杜诗桓又笑了笑,不再勉强。
大门缓缓开启,灰色650i静止停在了原地,我听到杜诗桓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说不定有天你会需要的,意乔。”
回头看过去,午后正阳渐渐移转,光线不再明显,车窗里的那张脸依旧微笑,镜片后的那双眼,终于清楚。
“如果真有那天的话。”我说,然后我走出了杜家。
我心想,这是我第一次来,也会是唯一的一次。
※ ※ ※
下午通常是夜店的进补货时间。
小哥知道我正在存钱,所以只要缺人手就不会忘了我。他待我一如亲弟弟,有好康总不会少,就算是我国中最叛逆难搞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未放弃过我,我也想尽所能多帮他些。
扇了扇汗,趁货车来回的这段空档,我直接瘫坐在沙发上。
未开业的店内散发着一股冷清,加上白天也不需开灯,里头相对的也空荡许多。
刚闭上眼想休息一下,不知哪,蓦然传来“碰!”的好大一声。
我睁开眼,站了起来,“碰!”的又一声。
声响其实很回荡,像从被阻隔的空间里传透出来。这时间点除了搬运工作,不会有人。抄起一旁的折椅,我朝工作人员的休息室走去。
走廊边上,虚掩的门向外泄出房里头的光,谈话……不,应该说是争吵声也渐渐清晰。
“我的钱不是让你拿去找女人的!”
“马的,才跟你拿点钱就罗哩巴唆!滚开,我晚点还有乐子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