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好像回到那个蓝色天际辽阔的小沙滩。
空无一人的浅棕色空间,听不见海的声音,闻不到风的味道,只有一道年幼的身影孤单蹲在不远处,我慢慢走近,他却像没有察觉我的到来,只是低着头专注在双中的忙碌里。
视觉转换,是我自己蹲了下来,眼前原本平坦的沙面被挖了个小洞。
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双手沾满碎沙的男孩停下寻找的动作,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嘴巴开阖着什么,我听不见,我伸出双手,遮住了他泪流满面的脸。
别哭。
第五章
隔天我睡过头了,上午第三节才爬墙进校门,交情还不错的警卫郑伯告诉我,我的班导泰山找了我一早上。
“意乔!你可终于来了。”远远就听见那副大嗓门了。
我没好气的转身,看着将近一百九十公分高的身影疾走朝我冲来。
泰山是王宽明他们取的绰号;因为他块头大,脾气却很好,带我们班一向采取放任制度。
“什么事?”
“就是那个比赛……”
“不去。”
泰山赶忙一把拉住我。“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随便派一个去就好了。”
“意乔,这次的比赛没这么简单,听我说完,说不定你有兴趣啊。”
于是我耐着性子开始听泰山滔滔不绝解释这次的比赛。其内容不乏鼓励学生踊跃参与比赛,以兹培养外语兴趣,藉以提升学习精神力云云……原本我还意兴阑珊,中途听到首奖的奖励我精神都来了。
泰山的其他解释我都没听进去了,只注意到“获首奖者,若成绩表现优异,将代表本校对外参赛,与各方学生争取国外游学奖学金全额补助”这一大段。
还有这么好的事?谁家这么大手笔?
听完泰山多馀的一长串,其中不乏说服我点头、以及勉励求精求进的大道理,我没正面回答他,却也没再直接回拒。
回到教室,王宽明挨了过来,兴奋的问我知不知道这次赞助者是谁。
其实我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如果真要争取最后那个奖学金,似乎不是只有一场比赛而已……如果只一场也就算了。
“是杜氏哦,”王宽明瞠大眼睛笃定的说,还特别强调:“杜、氏!”
我不明白,这两字有什么特别吗?
“就是梦梦她们家啊!我们学校的赞助者原来就是杜氏!”
我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们那天相处得如何?”
王宽明这傻小子居然脸红了,连点着头,“梦梦她还弹钢琴给我听呢。”
“那很好。”然后我起身离开了教室。
刚跨出二年级的楼层,中午的钟声就响了,我想到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心情忽然有些莫名的雀跃。
要到顶楼势必得经过三年级的楼层,我形单影只,身上的领带还标示着和他们年级不同的颜色,难免招来注目。
“唷唷、瞧瞧这是谁啊,不正是二年级的伍意乔嘛。”
走到一半,几道人影忽然冒出来挡在眼前,为首的那个染了一头白金色的头发。
我松了松领带,慢条斯理道:“怎么了,学长又想跟我单挑?”
白毛那家伙隐忍的眉头抖动几分,我量他也不敢真的出手。
一年前有次他突然带人来找我麻烦,单挑的结果就是在厕所里被我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之后他就对我恨得牙痒痒。但那次连为什么被围堵我都记不得了。
纨裤少爷很多种,有一种,通常喜欢仗着自己老头有钱有势,就在外欺负弱小装老大;也只敢凭着自己人多势众罢了,一如站在我眼前这个染白毛的大个子。
刚考进这所学校时,我的名声比二年级现在还要糟糕。
国中时招惹的麻烦,使我进了高中还是天天打架,脸上有伤像家常便饭,当时A班那女人不到一个月就受不了的把我踢出来了。
我无所谓,进入E班后更加方便,他们也不太想把我开除;虽然被送到E班,我却唱反调,成绩一反先前,总追在A班那些人里面。
在这所用钱洒出来的私立学校里,像我这种考进来,家境只是普通家庭的学生,在上面那些人的眼里还是有些特别的。
那时白毛动不动就爱找新生的麻烦;他还和王宽明一样,心系A班的校花。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一般人对这种事早见怪不怪,为求自保通常不会鸡婆多言,这个人挺有胆识。
我挑了挑眉,想回头看看来者是谁,白毛走向前,还不忘向我撂话:“小子,出校门别让我遇见了。”
无聊。回头想继续走,刚才那道冷静的声音来到了我身边。
“意乔。”
我不意外为什么杜诗桓会出现在我们学校,但那也不关我的事。
轻点了下首就当意思意思,转身时他却拉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甩开手,皱眉看了他一眼。
“用过餐了吗?”杜诗桓表情却并无不对,除了他挂着的微笑。
“你妹教室在楼下。”
“意乔,你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呢。”他微微一笑。
他换下苦恼的表情,恢复微笑的样子让我有点莫名的讨厌,我不想再多言,也没兴趣听他还要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想我当时还是太年轻,没想过拒绝一个人其实可以用更和缓的方式,我依旧那么的故我,等到我开始懂得为另一个人学习挽留的时候,时间却已经不停地在催促着我。
※ ※ ※
以前顶楼的天台是不开放的区域,后来我翘课无处去才索性把锁给砸了。
爬上塔台边躺着,今天的阳光有些薄,我往里头更缩去一些,正好看见远边的一大块乌云。
下雨就没有海可以看了吧……闭着眼,我乱七八糟的想着,耳边突然传来铁门滑开特有的尖锐声。
“伍意乔。”
我睁开眼,楼梯口忽然蹦出一张盈盈笑脸。
是杜诗梦。我无言的坐了起来,“你哥跟你讲的?”
她一愣,“什么?你遇到我哥?”
……算了。撇开眼,我有些意兴阑珊。“有事吗?”
她摇了摇手中的东西,“找你一起吃饭,还有帮你准备唷。”
闻言,我看她一会,起身从旁边空隙跳了下去。
“欸?你去哪?回来……你回来啦!”她跟着跳下来,把一个盒子塞进我手里。“这给你,你回来吃。”
是不是有钱人都有强迫症?我沉默了几秒。“你干嘛?”
“刚都说找你一起吃饭啊。”她的笑容跟他哥不一样。起码不令人讨厌。
我看着手中用精致的蓝色锦布裹起来的便当盒,抬头,淡说:“阿明喜欢你,你知道吧?”
她笑容略微一僵:“你总是那么直接吗?”
“嗯。”我将便当塞回她手里,“我对于没兴趣的人事物一向如此。抱歉了,你自己吃吧。”
“伍意乔,比赛你会参加吗?”
我没回答。
“伍意乔。”
我始终没回过头。
“虽然你没兴趣,但你没有权利将我丢给任何人。”
微侧过头,我淡道:“不要再接近我了。”
我想我很残忍。转身总是毫不留馀地,也从不给机会,直接了当又伤人,其实我只是自私又懦弱,习惯在别人可能会丢下我之前,先选择头也不回的走开。
害怕付出,并不是我的错。
※ ※ ※
我没有回教室,也没有翻墙出校,只是跑到后操场看人踢球。
我有时候会可笑我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很可悲。
活在过去的时光无法逃开,只能在回忆里不停不停缅怀,却连碰也不敢再碰,说也不敢,甚至连踏出去一步都不敢。
就像那些我的回忆一样,放太大力我都觉得会轻易碎去。
而那是我仅有的一小段美好,在没有另一段美好将之覆盖前,我连放开手的勇气也没有,只有不停地想念,我才会记得她的笑容。
而我不知道,另一段美好在哪里,甚至需要我跨出多少步伐才足矣?
放学时间人潮全挤在一起,我慢吞吞走在最后面,在校门口时看见一手拿着我书包的王宽明。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接过书包。王宽明垂着头不说话,我调书包的动作一顿,伸手摸乱他的头发。
“干嘛?这么没精神……被欺负了?”
该不会是白毛?我拧起眉,扳他的额头。“是白毛?被打哪里?”
王宽明呆了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他瞥了瞥我,搔了搔鼻子,再看向我时轻轻给了我肩膀一记,原本闷闷不乐的表情已褪去。“哪有啦,白毛没事找我干嘛。”
我松了口气,还是有点担心的看着他,我就怕他有事不敢说。
“真的啦!”王宽明甩着书包,痞来痞去的,半开玩笑又说:“要欺负也是被你欺负而已啊。”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我还是顿了下。我忽然想到杜诗梦,想到她眼睛微红的样子,又想到王宽明谈到她时开心的表情。
“欸、意乔,上次那辆SLR又来了耶!”
王宽明突然说,边抓着我肩膀将我扳过身去面向校门口外。
银色的SLR就停在对面不远处。我低头抹了把脸,向王宽明挥了下手。
“我先走了。”
也不理会他在身后如何叫我,我只是往头也不回地朝那个人走去……我想让他,再带我去看海。
※ ※ ※
我知道那扇车门一定是开着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们前一天甚至都没有互约时间,我伸出去要打开门的动作毫不迟疑,那扇门却已自行替我开启。
甫一坐上车,我便说:“你不用上班吗?”
“再忙也要和你吃个饭。”
“……”我关门的动作慢了几拍。
这家伙竟然学起电视上那种感性的口吻说出那串经典的广告台词!我鸡皮疙瘩顿时掉落一地。
“你很闲啊?”我问。
蒋勤身子探过来,长臂一探又要帮我拉过安全带。
那瞬间鼻息顿时充斥着他手腕上淡淡的Cool Water,我拍开了他的手自己来,他坐好发动车子。
“这问题很重要?”
我瞥了他一眼,“其实如果忙的话,吃饭也不是那么重要吧?我也不想看你又拿一堆文件边看边……”我话蓦地收口,转头一看,蒋勤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干嘛?”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担心我罗?”
我调开视线,“想太多了,我是怕自己看到一堆文件没了食欲还要胃痛。”
一只手扳过我的下颚,蒋勤看着我的眼睛:“你常胃痛?”
我愣了下,我哪有这样说?拍开他的手,我努了努前方一排放学潮,“快开走,你的车既显眼又很挡路。”
蒋勤笑,“那你认得吗?”
“不然我干嘛上车?”我回得很快。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意指什么。脑子里模糊想起王宽明似乎曾提到过这辆车在台湾稀少的程度,不满五根手指……我猛地顿住,才发现自己竟然想得很认真。
虽然我已经刻意不转过头,然而隔壁那道特有的浅浅低笑声线仍是一点也毫不避讳的传了过来。我的心脏不禁跟着多跳动好几拍。
我想我一定是太想睡了才会心律不整。
车子开上路,好一会,蒋勤的声音又开口:“刚那是你同学?”
这男人记忆力也太差了吧,上次才打过照面。望向窗外,我随口说:“对啊,阿明是我的亲密爱人。”
“吱──”
车子倏地戛然而止。
虽然有安全带,但我仍不由往前倾去,一只手臂横亘出来挡在我身前,我忙看向车旁车后,一排车全跟着停了下来,号志灯也才刚转为黄色!
我呆了下,感觉得到心脏还惊魂未定的狂跳着,一时之间不知做何反应,甚至还听得到车窗外嘈杂的怒骂声。
“你……”
“你刚才说什么?”
蒋勤转过头来,横亘在我身前的手臂还未放下,语调平淡,感觉不到情绪,却令人莫名感到有股无形的压力。
“什、什么?”
“你刚才说,他是你的爱人?”
蒋勤沉着淡慢地复述了我刚才说过的话。
他平静的表情下隐约既有的几分慵懒,微眯的眼瞳黑曜般湛亮清澈,宛若一潭幽邃深渊般。
蕴藏深不见底的锋利与危险。
我呼吸一窒。
“我……”
“叭──叭──”
响彻尖锐的喇叭噪音疯狂叫嚣而来,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转为绿色的号志灯晃入眼帘,旁边的人却看着我动也不动。
耳边满是嘈杂的催促与啐骂的杂音,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频率。
“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想也知道我只是开玩笑随口说说的!你干嘛?快开车啊!”
好一会,直到多辆切换道路的车子呼啸而过,我甚至听到多种难以入耳的国骂隔着玻璃朝我们而来,蒋勤依旧瞬也不瞬的瞅着我,继而缓缓扬起了嘴角。
我呼吸再次一窒。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好像安抚。
蒋勤回头直视前方,车子重新缓驶上路。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声音,代替了那些吵杂,穿过我耳梢。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除了与你一起吃饭。”
我知道,蒋勤是个重然诺的人。包括他刚对我说的是“与”,不再说是“陪”。
当他要求陪我吃饭时,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当他问我是否以后陪他吃饭时,我回答……我以后都会陪他吃饭。
他记得我们每一次谈话的每一个字句。
这是不是另一种不同的真正开始?当单方面的句子晋升为双方面都应允了意愿的时候。朋友?
我看着蒋勤的侧面,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半晌仍是觉得有点复杂,却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竟然也会开这种玩笑。就是很早以前的王宽明或小哥,也是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跟我有今天的相处。
我甚至没发现,自己竟然能够这么轻而易举向这个男人开起这种玩笑。
也许当时的我也还不知道,与他在一起,我就像是成为了另外一个我,从没在谁面前出现过的那一个我。
※ ※ ※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世界竟是一片漆黑。
须臾错觉而已,周身还有些路灯打进来的微弱光线。我不知怎么睡着了,现在醒来驾驶座上的人却不在车内,只帮我留了两扇窗,还有时而吹进来的海风。
什么时候又跑来这里了?低头看了眼时间,竟已八点多。
又毫无防备的睡着了。而那家伙人不见了,留了一辆大大开敞着窗户的SLR跟一大片海给我。
曲肘抵靠在窗上,我发呆看着窗外,脑里如同宁静没有甚多起伏的海平面,一时竟也没想过要下去找人,就只是待在原地。
我在想,他会回来的。
“睡饱了?”
我为这瞬间的想法与他出现的契合度朝大海微微一笑。
“再不饱就干脆睡在这了。”我看着大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