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又舀了一匙,同样吹凉,送过来的时候见我没有再反抗,他才移到嘴边让我自己含住汤匙。
一样被吹凉的温度,一样很滋润的味道,喝下去,会感觉心脏都暖暖的。
“没有父母喜欢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伤。不说出来的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他说,停顿后看了我一眼。
“这一点,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蒋勤那一眼看得我没反应过来,怔忡着好一会,直到有股温暖靠近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紧揪着棉被。
蒋勤垂下他的视线,一只一只轻轻扳开我的手指,直到我手掌松开,而他的指节穿过我的指缝,交叉重叠在一起。
“不要总是先预设立场,意乔。”他说,也是轻轻的:“你父亲半夜三点的电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要总是先预设立场。我在心里复述。
然后我们静默了会,蒋勤回头又想舀粥过来,我突然想到什么,摇了摇我们还交叠在一起的手。
“喂。”
“嗯?”
“说来说去,你到底几岁啊?”
“……”
想装死啊大叔!
※ ※ ※
我不是个擅于主动向他人跨出步伐的人。
开始的第一步总会有些迟疑,直到已经迈出第二步时,才知道当初应该连迟疑也不要有,直接掉头就走。尽管我的第三步只是因为有些旁徨。
……或许,是有些害怕。
但其实我都知道,有些事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只是……有些不由自主。
本来我还是决定回家,毕竟就算要住在外面养伤,我也应该是住王宽明家或小哥那;住这家伙家,怎么想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更别说这家伙还无声无息消失了一个多月。
而我口中的那个家伙,正以一种“这一次的伤可不是上次那种头破血流而已请你不要出门吓到别人”的表情看着我──干嘛就是一副我站不起来的样子?
但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目前状况,头上那几包先不提,两手一脚都缠上了绷带,脸上的瘀青据蒋勤的脸色来看,我想不需要照镜子,我光说话都觉得有点痛……
这副样子,不知道还站不站得上演讲台……我想着,觉得有点对不起泰山。
除非是不要就干脆不要到底,而一旦经手了,我也不想就只是这样而已。
想着就觉得有点烦躁;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过了一个十七岁生日之后,好像什么事都不顺我意,不让我控制,包括,包括……
无意瞥了旁边一眼,我猛地整个回过神来,蒋勤仍维持他坐在床边的样子瞬也不瞬的看着我,我喉头一乾,忽然有些紧张。
“干、干嘛?”
“决定好了吗?”
要命,这家伙干嘛露出那种眼神?像只大狗似的。
我知道他在问我要不要暂时先待在他家,等把伤养好一点再回去面对老爸,但我怎么想都觉得……
我说:“电话借我。”我就跟你赌一赌。
这个时候王宽明那家伙一定是在走廊上闲晃或是是拿着八卦杂志在研究。加上我没去学校,依我们的默契他应该在等我电话。
我是很笃定的,所以我播过去时一点也不犹豫,真的。
电话刚响了一声,我不觉朝蒋勤看了过去,他正拿起拖盘要离开房间,背影稍稍遮掩了房门外的阳光,让他显得距离过于遥远。
别开视线,我觉得喉咙有点乾。
等待另一端接起的每一秒不知为何那么长,等蒋勤再回来的时候,电话里一首歌已经唱完很久,甜美的女人声音已经开始要转接我的电话……该死的王宽明那家伙竟然背弃我,什么狗屁的鬼默契啊!
“怎么了?”
见我忿忿挂掉电话,蒋勤走进来,挑了下眉。
把电话还给他,我不自在的撇开脸。
蒋勤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过了好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咳了下,说:“喂、我可没有换洗衣物哦。”
然而对方却一直没有传来回应,我顿时感觉到有些无措,于是等我回过头去,才发现蒋勤微微眯起的眼底笑意盈盈,连微笑都温柔。
“那有什么问题。”
我暂住在蒋勤家的事就此定了下来。
他看起来好像很愉快,忙进忙出的,一面帮我拿了壶开水放在床头柜,一会又问我午餐和晚餐想吃什么,我半躺在床上看着他走来走去,就是没问开口他为什么。
蒋勤,你对我,是不是有点太好了?但我不想听到他又回答因为是朋友那一套。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就不问了。
有些事不要问,不要知道,或许会好一点。我是这么想。
我这么懦弱,如此胆怯。
还能再见到他……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有点高兴。我想对于他说的我们是朋友,我会有那么多的在意与质疑,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无条件地相信了他。
至于是为什么……我没有继续细想了,不敢多想,这样就好。
总之,接下来的一阵子我都没有回去。我待在这个不算熟悉,但也渐渐不再陌生的屋子里,和蒋勤一起。
相处渐渐频繁,话题慢慢的拉长,我开始知道,关于这个男人多一点点。
蒋勤告诉我,他今年二十六,整整大我九岁,不过他说他将会是永远的二十五岁,所以年龄的差距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最后那句什么意思我没有思考太多,我只是专注在他说话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发现自己喜欢他对着我侃侃而谈、随意闲聊没有隔阂的样子。
他还说他绝无不良嗜好,我挑睨着他,没揭穿他上G Bar找乐子、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说不定他早忘了,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蒋勤说我的表情配上整张脸上各种颜色很是精彩好笑,我却皱起眉头跟他说我讨厌烟味。我还记得他抽烟的样子。他笑笑摸一摸我的头没说话。
碍于两手缠着绷带,我没挥开他,只说你这人衣冠楚楚,怎么净做些怪事?蒋勤问我指什么?我当然没有回答。他告诉我他也曾让人很头痛,下决定很快,也很不喜欢迟疑。
我说这类型的应该都是决定就不会轻易松手的人。蒋勤定定看着我,但笑不语。
他说最初在英国念硕博时皆很顺利,直到去年论文结业前夕却蓦然全部抛下后跑回来台湾,跟朋友合伙开了间公司。
不后悔吗?我问得很认真。多少人向往的一帆风顺,在他眼中只是随时可以抛下的一夕坚决。
这样不顾一切,为的是什么?
蒋勤说,有些事现在不做的话,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做了。在这里,我们各自沉默了会,他突然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头发。
我微愣,抬起头看他,他手还停在我额际,拇指缓娑着那块遗留下来的疤。
“不这么做的话,有些事可能就此错过了。”
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心脏也跳得乱七八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喉头停窒,好半晌都没能有反应。
等我察觉回过神来,我已经下意识避开他直勾勾的目光,煞风景的爆出一句:“说是公司该不会其实是间牛郎店吧?”
对于我的回避蒋勤依旧从容不迫。
收回手,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圆圆黑黑、金属质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展到我面前。然后不知他又怎么办到的,原本光滑的表面开始翻动,一个小隙缝翻开,那竟然是个MD专用的随身小喇叭。
怪怪,我刚看还以为那只是颗被踩黑的球……
接下来直到我眼睛撑不住赶他走之前,我们俩一坐一躺,随意扯了些事。包括他喜欢听LOUNGE不喜欢听流行乐,喜欢看动作剧情片但偶尔也能接受爱情肥皂片,喜欢热血漫画远胜于奇幻小说,还有他说他喜欢灰色跟蓝色……
嗯,灰色我喜欢,模模糊糊的交界,不清不楚……
我心里想着这两个颜色很适合他,但没说出来。
大部分都是他讲我听,我提问他回答,若他有疑问便会叫我也要回答,我不回答就得跟他猜硬币才叫公平……当然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怎么我好笨老猜错。
我把一切归咎于认识他之后我没有一天平静,也没有一天得意。
当然我也被他问出了一些平常不会提到,我自己也不会想到的事。不知道蒋勤是怎么办到的,他老是能在无意间让我脱口出一些我没想太多的话。
而关于我醒来时两只眼睛肿得像泡棉的事,谁也没提。
我又不是傻子,那种浮肿像泡过咸水的样子可不是打架留下来的,前一晚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表现了什么,有什么举措,蒋勤没有提,我也不会主动说。
那些事,我从没向谁说过。
反正眼睛明天就消肿,一样什么事也没有。
眼皮正式宣告终结时,我把蒋勤赶了出去,姿势有些别扭的揪着棉被躺了下来。
我总不习惯端端正正的面朝天花板,喜欢侧脸压着棉被入睡。
两手都绑着绷带实在很不灵活,像木乃伊似的,我动作迟钝的将棉被围成一小坨靠在脸颊旁,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恍恍惚惚的,鼻息间好像有股淡淡的香气。
真的是香气,不是香味。
很柔软的味道,满溢在周围很舒服。
是什么呢,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应该很熟悉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入睡了,我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人开门走了进来,安静之中,还有页扉缓缓翻动的声音,恍惚里我想起谁说他喜欢看漫画时的样子,不知怎么地我似乎笑了出来。
然后有只手握住了我的。彷佛静止。
直到掌心传来痒痒的触感,那触感又经过指缝来到了指腹,温柔而绵密地,细细摩娑,再牢牢地贴握住。
床铺传来下坍的凹陷感,有人靠了过来,我被稍稍移动位置,转了个方向,脸颊枕贴上不一样的质感。
我下意识轻轻蹭了下,闻到了另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香味,不是香气。
我知道,那是我已经记得的,我开始熟悉的香味。
迷糊恍惚褪去,完整陷入黑暗前,我想起来了。
那是蒋勤的Cool Water。
※ ※ ※
醒来时的午后阳光很强,从不知何时被拉起的帘子底下流泄出来,偶尔有风翻飞。
难得的好天气,我竟然像个病人一样窝在室内。
蒋勤不知道去哪了,我想起他说他有间公司,也许是去上班了。
在床呆坐了会,脑子里胡乱想着他早上没去,说不定会被扣薪水?才想到他就是那个老板,边尝试着下了床。
裹着绷带的脚其实并不是太难,只是需要点力气。蒋勤说的对,上次只有头缝一针不能比,以前没伤过这种程度,现在我才知道有多不便。
等我终于像只单脚袋鼠,辛苦喘着气跳出长廊时,就看到蒋勤的背影正坐在客厅里发呆。
说他发呆是因为他动也没动。
“喂!”
他转过来时眼底有丝惊讶,虽然很快隐去但我还是注意到了。
“……嗯?”
他二话不说忽然起身,三步并两步来势汹汹朝我走来,伸手竟作势要把我揽腰抱起,我呆了下,一手扶着墙推开他,有些惊恐。
“喂你干嘛?!”就这状况要是跟他打起来我铁定死很惨。
蒋勤抿着唇看了我一会,边稍移了下步挡在我面前。“受了伤就多休息。”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都睡一早上了,我还要休息什么,又不是感冒发烧。走开,我不想闷在房间。”
僵持了会,蒋勤最后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让开。
就不知他在顾虑什么?难不成还金屋藏娇啊。见我一步单脚慢慢的跳,他在一旁看不下去,手伸过来又想故技重施,我立刻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要过来哦,我还没残。”
只是,走廊到客厅才一段距离,竟该死得那么长。等我辛苦的跳到沙发边靠着喘气时,我才恍然大悟……那家伙在回避什么。
……
“嗳、这些……”
挑起眉头,我比比桌面那几盘东西,问他:“你煮的?”
“……”
“……”
“……还是叫外送吧。”他说,拿起电话要拨。
我一屁股坐下来,“我饿了。”
“想吃什么?可能得等……”
“我饿了。有没有饭?”我说。
“……”
“有煮菜总该有饭吧?”
“意乔……”
“干嘛?”我说,伸手毫不客气捏起一块黑色的咕咾肉。“都煮了就吃啊。”
最后蒋勤拗不过我,还是跟着我坐了下来。
期间我只顾着捞东西进嘴里,他则是边吃边露出怪异的神色,偶尔侧头看我,我一副“你干嘛”的表情睨他,回头又继续挟菜挟肉的大口吃,到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两个人才笑了出来。
蒋勤去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我,他自己则狠狠灌了几大口,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没形象,不禁拉起嘴角。
见我还拿着碗筷,他一把抽走筷子叫我别吃了,边用手掌抹去我嘴角边的油渍,他还是决定叫外卖,说他总不能荼毒一名伤患的胃。
“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煮饭。”蒋勤笑说,眼底有些糗。
手里拿着蒋勤帮我盛的饭,我嘴角也有笑意地,转头看着他打电话的样子。
我知道,菜很咸,肉焦了,饭硬的,汤有点甜。
但我吃得丝毫没有犹豫。
那是后来,我一个人嚼着冷冰冰的速食餐点的时候,会忆起的味道。
第八章
饭后我懒懒地瘫在沙发上,想念窗外阳光的美好,蒋勤端了盘水果过来,我扫了一眼,意外发现竟然削得不错,还有模有样,只是……
“喂、为什么桃子要削皮啊?”还切片?!我指着盘子里那一块块被脱掉衣服、光秃秃的粉嫩身体说。
“为什么?”蒋勤重复我的话,似乎很疑惑,插起一块切得大小适中的桃子,动作很自然地就塞进我嘴里。
“这样不是比较方便吃吗?”
“唔、尼个俗……”口齿不清地说,上腹却忽然揪了几下,我一顿,手下意识捂着肚子,才抬起头继续说:“俗伦!杓子就诉要整颗粗才有粗杓子的滋味好恩好!”
“怎么了?”蒋勤拧起眉,手过来轻覆着我肚子。“胃不舒服?还是哪里痛?”
我一怔,咽下满嘴甜的果实,格推开他的手,反插了一块塞他嘴,说:“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以痛啦。”
蒋勤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嘴边一面优雅地慢慢咀嚼,一面又眉心缓不开的喃喃说:“我看……下次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好了。”
我听到了,问他:“尝试啥?”
“下厨……”
听到他这么说,不知怎么地,我有点可惜。
拉出一个笑痕,我说:“起码削水果技术还不错啦!”转动叉子我又插起一瓣苹果递给他。
蒋勤却愣住了。
而我也愣住了。
……我在干嘛?尴尬的手僵在半空中,蒋勤愣住的神情还在我眼里尚未褪去。
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间太过自然的一切,让我们都没有了防备。
我无措地想缩回僵硬的手,手腕却陡然被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