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我一愣。
画面转变得太快,我一时无法反应,只能呆呆地任蒋勤盯视我的双眼,就着我的手,缓缓将那瓣苹果含进了嘴里。
明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和动作。
为什么,我的心跳却跳得好大声,眼睛只能胶着在蒋勤菱角分明的唇瓣上。
“意乔真可爱。”蒋勤说,伸手摸娑了我的头。
我倏然回神。蒋勤仍是温柔的笑。
拍开他的手,我极度狼狈地调开了视线。
“笨、笨蛋!”
只是我已经不知道,笨的到底是他,还是我了。
蒋勤,我还不能当笨蛋。
还不可以。
※ ※ ※
下午我一脚伸展,舒服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里,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对面那台足足有五十几寸粗腰的大怪物,手中武器不停发射。
我问他买那么大电视干嘛?他竟然回答我说这样玩电动比较爽快。果然这家伙搞设计的,性子还很野,收集的游戏机与游戏片竟然满柜都是。
目前身旁一地都是刚刚我喊无聊,蒋勤让我去搜括出来的游戏机和光碟。
有些游戏还是原版限量,现在已经绝版,之前我跟王宽明两人寻遍了很多间店都找不到,没想到现在我玩得正入迷。
“意乔。”
无视刚从浴室出来走过我身边的蒋勤,一迳狂按着手把。
视线又不由跟着他的背影瞥了过去。脖颈上还挂着毛巾,头发似乎也还是湿的。
只要思及他是因为照顾我一整晚才累趴在床边,醒来又一直陪我聊天到我睡着,接着又张罗午餐,连洗澡梳洗自己都来不及……我就觉得太阳穴上一阵热麻。
那种想到就会瞬间涨满的灼热感,很令人难忘。
“意乔。”
蒋勤走出来,见我还是无视他,干脆走到身后两手托抬起我的脸,仰后与他弯下来的脸平视。
靠太近,呼吸之间满是他刚洗完澡的清爽沐浴乳香。
“Ouch!Bang!Pow!”一阵凌乱的终结,我听到我的人物挂了。
“我出门一下,你乖乖待在家……不要乱跑。”
当我小鬼就对了。我瞪着他,“好不容易才破关……”
蒋勤笑了下,似乎不等到回答不打算放手,瞄了下萤幕说:“破不完换片玩。等我回来再帮你。”
我还是没有回答,在眼睛看不到的状况下,手熟练的先按下了开始键,听到关卡重启的声音传来,蒋勤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我,跟我僵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
“……好啦。”
他才说了声“乖”的放了我。
单脚袋鼠是能乱跳去哪?动了动有点僵的脖子,不意扯到嘴角上的伤,我嘶了声,下意识转头再瞪向罪魁祸首。
那人的背影正要开门,身上穿着不同于平时西装笔挺的简单模样,二手牛仔裤加上水洗过的T恤,脸上似乎还架了一副黑色细框眼镜。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扮的蒋勤,很想好好仔细地看看。
萤幕里又传来我方不动就瞬间阵亡掰掰的声音,回过头,我呆坐在原地一会,动作迟缓地拉长手,拿起沙发上蒋勤出门前刻意帮我移位的电话。
“记得打电话给你爸报平安。”
陌生的号码,我打的次数几乎寥寥可数。这时间我以为应该是在忙,那一端却很迅速地接了起来。
喉头微滞,我缓了会,才终于在对方喂第二声时开了口。
“喂,爸……我是意乔。”
※ ※ ※
我想我天生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等我发现蒋勤比我还早要了解到这点的时候,我忽然有种落入陷阱的错觉。
蒋勤回来的时候我正被堵在其中一关不断重来。不过因为我心情正好,有的是耐性跟它耗。
传来开门声音的时候我只转头匆匆瞥了他一眼。
然后是第二眼。
“喂你是跑去年终特卖会吗?”我问那个手上大包小包的家伙。
结果萤幕第N度传来我阵亡的声音。我无奈的放下手把,干脆休息一下。
蒋勤将两包纸袋暂时放在沙发上,不知道在里头搜着什么,然后走过来往我嘴巴里塞了样东西进来。
甜甜的,我拿出来看──居然是可乐口味的棒棒糖。
微酸微甜,是我记忆里不变的味道。蓦地,有种很异样的复杂感渲染开来。
见我抬眼看他,蒋勤迳自笑咪咪的。
“以前小时候很喜欢吃这种东西,没想到刚在超市会看到,好怀念。我想你也应该会喜欢,所以带了几根回来,你等下无聊再拆来吃吧。”
“……”
好吧,我的确是有点嘴馋啦,所以我决定不将它吐出来了。
蒋勤见我转着糖签尝味,露出一副好像才是他自己在吃这根棒棒糖的表情。
我觉得脸颊有点热,而嘴巴里很甜。
顿了一会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转身回头看着萤幕,舌尖都是糖浆制作而成的可乐味道,真的很香也很甜。
但其实我不喜欢吃甜食,不过这次是例外。
我没告诉蒋勤,小时候我也很喜欢吃这种东西。在那个女人离开我以前。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特地为了我而买这给我吃。
“你去超市干嘛?”听到声响,我随口问。
他该不会还想再试一次吧?想到这我胃又抽了一下。
蒋勤没有回答,手里不知拿着什么走到我身后,依稀是蹲下来,不知道在干嘛。
我不理他,拿起手把准备再度开战,两边腰侧忽然被轻碰了下,我反射动作就是虚了下然后闪开来。
只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喃喃说:“果然没错……”
“你干嘛啊?”靠……我腰很怕痒!还有,“喂你不要在我耳朵后面说话!”
我按住耳朵转头瞪他,蒋勤一愣,我也一愣。
我们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看见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
他的眼珠,在日照下仍是深得不可思议。
很沉,很宁静的颜色。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宛若没有尽头。
彷佛真的是一片大海。
可以任意平静,也可以迅速激荡。
一晌,蒋勤看着我,忽然嘴角一扬。
他竟然露出那种很痞子的笑容。
“意乔,你腰真细。我帮你买的内裤是最小号哦。”
……靠。
那痞子迳自说完,拿着手上那几条未拆封的内裤就折身回房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消化他的表情还有他说的话。
该死的那个终于露出痞样的痞子是怎么……刚才我似乎有瞥到包装上那一小张贴纸,见鬼的该不会真被他给蒙中了吧……
维持一种头转身不转的姿势,我有些别扭地呆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法回复。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声响,蒋勤又走了出来,我险些忍不住想捂着脸。
总觉得让一位同性帮自己打理贴身衣裤是……很怪,很怪,很奇怪的事。
我想想,如果今天发生同样的情况,我脚同样行动不便,我会让王宽明去帮我买内裤吗?
……光想到那画面就让我抓狂。
这时候才来责骂自己答应得太快、想得不够周全都太晚了。被那家伙说服时只想到没有换洗衣物,但怎么也没有联想到需要买内衣裤那种狗屁小事啊!
所以,连这种狗屁小事都想到的那死痞子……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帮我买那几条内裤的……
“意乔。”
两只手忽然从背后分别捂住了我的左右脸,尔后是他那道特有的低缓声线,抵近在我耳边。
“你脸好烫……不舒服吗?”
温热的呼吸在我耳畔不停地吹拂。微凉的掌触却从面颊上的手心里传来。
彷佛镇袪了热度……全身蓦然一阵虚麻颤栗。
我喉头一窒,猛地转身,“不是叫你不要在我耳朵后──”
蒋勤已松开手站了起来,由上而下看着我,脸上的镜片因为角度让夕阳多打出了一道折光,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蒋勤若无其事般的笑了笑,走至另一端沙发边拖出了一只行李箱。
“意乔,不舒服要说,憋着不太好。”
……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种身陷危险的错觉。
※ ※ ※
行李箱内有满满的衣物,一件件摺叠得井然有序。
然后蒋勤将之一把全部抱起。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在干嘛?”
我发现我最常问他的好像就是干什么或为什么……包括问我自己。
“昨天刚下飞机。”蒋勤看也不看怀里成堆的衣物,作势就要放进洗衣篮里。
而他似乎不打算替那堆衣服分类。
这时他那种少爷的特色就出来了,跟他吃桃子却削皮沾汽泡水吃一样。有些与生俱来的气质与习惯是遮掩不来的。
我挣扎了会,裹着绷带的手伸长,从中提了件微皱的衬衫起来。我实在无法想像这件纯白的条纹衫若是染上湖水蓝会变成什么样。
“这种棉跟麻的,丢一起。这种深色的,再丢一起。两种记得分开洗。”
挑着挑着,我干脆一并全将他们分了。
几乎是正式场合在穿用的衣物;西装,衬衫,领带,礼服什么的,居然连件他现在身上正穿着的像样T恤也没有,就算有些休闲类套衫,质料也非比一般,还必须送去乾洗……
“喂连这种也丢洗衣机,你是不是戴一个就丢一个啊?”
我刚拎起一个黑色领结说罢,又在混乱中找到一条纯丝的领巾,陆续还发现好几样高级的织品配件──在我眼里没一样是正常的,根本不是平日常人会频繁使用或乱塞在行李箱的东西。
我越挑越不爽,最后实在忍不住,抬头有些冲着他:
“所以你这一个月到底去哪了?!”
这才发现蒋勤不知何时正直直盯着我看。
他的平静显得我憋久了即将一触及发的躁怒更是可笑。但我不打算退缩,也暂时不想审视我的思绪,或是整理我未经思考的冲动。
这是我早就想要知道的,就算会被认为我有些莫名其妙。
让我等了你一个月,给个解释总该有吧?
如果要让我完全相信你,蒋勤,你就别让我只是个傻子。
是你说了我们是朋友。
过了会,在我毫不稍息的瞪视里,蒋勤忽然失笑一步跨到我面前,手想探过来时被我闪了开去,第二次,闪不开我就不躲了,任那力道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
“原来早上你在气这个。”
“早上?”丢开手中的衣服,我说。“……我忘了。”
那么近的距离下,这一次镜片再也遮挡不住他的眼睛。那像大海似的宽阔度,可以包容涛浪一次又一次的任性。
又一会,蒋勤摘下他的眼镜,让我能够再无阻隔地直视他的眼睛。
明明就是一秒钟内就完成的事,我却觉得那动作慢得彷佛是种仪式,像是虔诚的证明。因为蒋勤,比我还要诚实。
“本来,我是想,”他一字一顿缓缓地,“只要你说好,那么我就好……我本来真的是这样想。”
“……那现在呢?”我不住开口,口气硬梆梆的。
“结果一个月后,我忍不住一下飞机又立刻跑去找你。”蒋勤笑了下。“还让我捡了个伤患回家。”
他怡然的笑容始终都很好看,只是那玩笑般的口吻彷佛带有着什么……我别开视线,口气仍旧不善。
“那你一个月去哪?”
“德国,有几个设计展。”
“干嘛不先说一声?”
到这里蒋勤静默了半晌都没有回答,我不住偏过头,他正注视着我。
“意乔,你在等我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他的眼神很温柔。
“没有。”我回答得很快。“我讨厌等人。”
我等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回来了。
蒋勤又定定的看着我,而我则对我自己的答案很坚持。
良久,这场对自己诚实的拉锯战不知是谁先缴械,听到了一声短短的吐息。
“对不起,意乔。”然后那只手再次覆上我的头发,一样的力道,轻轻揉娑他温柔的知晓,没有离开。
“下次不管要去哪,我都会记得事先告诉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Ha……”
“嗯?”
“Haagen-Dazs。”我说,“巧克力碎片口味。”
蒋勤愣了下,遂而一笑,又一次笑眯了他的双眼。
“那有什么问题。”
在后来有一次我们的争执中(我觉得那是吵架他却说那叫沟通),蒋勤说,我就像潮浪一样,来得毫无预警,快速掀起他平静中的不平静。
我想蒋勤这样的人,天之骄子的人生本就该是顺遂而平稳,若不是浪潮忽然被颠覆,我会不会,也仅是大海里,那一小角苍白的泡沫?
蒋勤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有些难过。知道他对我好,不知不觉便冲着这点蛮横地咄咄逼人,却忘了他根本没有义务需要跟我知会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只是,太怕会再被丢下。
再一次,我怕我会承受不了。
※ ※ ※
晚餐过后,我叼着汤匙,盘腿看着从蒋勤柜子里随机抽来的片子,木乃伊般的两只臂里还抱着桶冰,巧克力碎片的口味,满满一大桶,就我一人独享。
蒋勤放游戏的柜子紧邻着一个更大的柜子。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影,有的外表没有胶膜,岁月久到令我觉得惊奇,有的年纪甚至比我跟蒋勤加起来还要老,还有许多少见难入手的外语片也在行列里。
我有些惊喜。闲来无事我便喜欢将视觉投身在一段又一段被剪辑出来的故事里,没想到这里的量会这么多,满满一大片墙,有的没位置存放只能简略交叠在一起,最令我惊艳的是这电影墙里有一半我都没看过。
前几分钟我从里头随机挑下这一片,我连简介都没有看。能被收藏着的,大概都是收藏者心里面的好片、好故事。每一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故事。
影片年代老旧而画面黑白,极为晦涩的拍摄感在偌大的盒子里像三分之一秒停拍后定格住般地缓慢游走,里头甚至没有中文对白,故事背景也极少见。
故事讲的是一个久涉世外的猎人爱上一个被困住在城堡里的少女。
城堡是一段回忆,紧紧凑凑,无端淹没,解不了忧,必须自由。
画面短暂寂静,少女在走路,不停地走路,伸手触过城堡外每一株颜色尚未明朗干净的花蕊,来来回回,徘徊着不肯离去。
我觉得她像傻子,纠结在脱不开、斩不掉的过去里。
画面的另一端,猎人伫立城堡之外,伸手摘下长年为他遮阳避尘的皮帽,露出他历练的双眼,牢牢注视着他眼中那抹不间断游离寻找的灵魂。
我觉得,他也是傻子。
这抹灵魂并非无依无所,它亦有它的目标。
先爱上的,就要先做傻子,固守在一旁的傻子。任性则是另一方才有的权利。猎人必须等待,等待他的少女愿意落入他只为她设下的陷于里。
画面漫长,我抽空瞥了眼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人。蒋勤握着手把,用电脑接着电视盒,从容地帮我渡过每一个我破不了的关卡。
“怎么了?这样看我。”痞子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微挑了下眉。这时他又戴上了稍早那副黑框眼镜,加上简单的T恤装扮,有点学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