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憋足了口气,我才问得出来:“你、你常常捡伤患回家吗?”
蒋勤一愣,好像反应不太过来。我忍不住又继续想;那次我们的状况根本称不上美好,简直糟透了!当时我连揍扁这神经病的冲动都有了──他对别的家伙也会这样吗?!
“怎么了,又想到什么,连脸颊都鼓起来?”蒋勤笑着揉我的脸,我不理他,拍开他的手一迳坐起来眯着眼睛瞪他。
“你这个大变态。”
蒋勤睁了下眼睛,“变态?”
“对!”一定都在路上捡病患回家然后偷吃他们豆腐。
他扬眉掐住我的脸,笑道:“瞧你的表情,都胡思乱想什么了……该不会是早上哭傻了吧,我看看……”
说着整张脸都移了过来,我不领情的一把捂着他的嘴,冷冷道:“变态大叔。”
闻言,蒋勤看着我眼睛生动地挑了起来,边好气又好笑的拉下我的手,说:“我又不是开难民所的,况且也不是每个路边伤患我都有兴趣耶……”轻捏了捏我的脸,又补了句说:
“我只捡独一无二又特别的回家。”
“哼。”
见我好像来真的,蒋勤静默了一会,随即露出既认真又邪痞的表情靠了过来……说真的这表情我不陌生,第一次他就是露出这种欠扁的表情!
“既然你都说是变态,那我就不客气了……”
“宝贝饿了。”我忽然说,在他快要靠近的时候。
蒋勤动作顿住,像是不相信这两个字是从我嘴巴里吐出来的一样,有些迟疑又有些呆掉的表情非常好笑。
一会他回过神来,手捏住我下巴再一次移近,嘴边咕哝说道:“我是饿了没错,但这句应该是我叫你才对吧……”
“宝贝,”他就要贴上来之际,我遂稳稳自若地伸出手,直接命中他的嘴,边起身对他微笑续说道:“是我的宝贝,不是在叫你。”
蒋勤拉开我的手,皱眉,“……谁?”
跳下床回头给了他一个鬼脸,我朝着房外走去。
“就是我的宝贝嘛。”
※ ※ ※
对于我帮那只小花猫取名叫宝贝的事,那痞子非常有意见。还认真的决定担起帮取名字的责任;最后我不想理他了,迳自抱着我的宝贝窝在沙发里玩。
凌晨没发现,这时才注意到猫儿脚上有几处的伤口,蒋勤说大概是被大猫或小孩子欺负过后留下的痕迹。因为这样,虽然它有些黏也爱撒娇,但并不喜欢人家一直摸他或是突然主动接近,偶尔还会突然偷咬你一口后跑掉。
蒋勤被他啃的次数最多,是不怎么痛啦,牙儿都还没长齐呢。
经过清晨到早上的这一折腾,蒋勤毫不犹豫的就翘班了(偷懒的老板)。尔后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会,我跟他说,我想回家一趟。
我脸色表现平淡无异,但我想他是知道的,所以没什么过问,抱好在他怀里挣扎的猫跟我说下午会带它去兽医那一趟,也没主动提及要带我回去。
我感激他的这份体贴。
没再多说什么,我起身准备就要出门。
多留一下都怕自己动摇想让他陪我去……我他喵喵喵的越来越没用了,怎么突然就变得有点爱依赖他。
关上门前,里头的人忽然一把拦住门,对着我露齿笑了笑。
然后拎了副钥匙到我面前。
有通行用的磁卡,大门的,内门的……小小一串,里外俱全。我真怀疑最小的那只该不会是信箱的吧?
我愣了愣,没接过,就见他笑得温和,手摸着我的头说:“就算我不在家,也不准你再一个人蹲在楼下等我了。”
心里头瞬涌的那阵温热感都还没褪去,就听见他又补说:“可怜兮兮的样子,被看见还以为是谁丢弃不要的哩。等下被捡走怎么办……”
“……”
踹了他一脚,我用力把钥匙抢过来,紧紧揣在手里,不打算还他了。
也只有他敢把我捡回家啊。
※ ※ ※
路上我全然忘了该想想怎么解释突然就跑回来的事。
学校那边大概也一团乱了吧,一年被我缩短成十天,也许老爸会对我失望,但那些我目前都顾不了了,我只知道我必须去找他。
我跟彩姨在巷子口不期而遇,她见到我有些惊愕,我则是有点不知所措的僵硬,半晌才讷讷地跟她点了下头。
她浅浅一笑。我觉得,她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是感到意外。
“他这两天感冒,请假了,人正在院子里呢。”
她对我总是一派温顺柔和的笑意,即便是我先前对她漠视的时候。
又点了下头,两个人跟着错身,我朝家里的位置走去。进门前,我不禁回过头,彩姨提着菜篮的娇小背影,让我有瞬间的凝视,心底有种忽然被填满的无法言喻感。
我形容不出来,但我并不讨厌。
老爸正弯腰伫在院子理花。他的背影随着岁月,与我记忆里的健壮模样已经有些差距,背脊还是挺直的,瘦弱的速度却已赶不及从前。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也曾让他扛坐在肩膀上,一旁还有个静静看着我们父子微笑的女人。
他人正微恙,我不想惹他生气。
正努力苦思着该怎么开口,他抬起腰的时候正好与我视线对上,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愣住。
两相对看之间,却都没话可说,我想他怎么不对我发火;半晌,只见老爸没什么事般地低下头,耙挖了几下土,很自然的对我说道:“回来啦。”
不知怎么眼眶有点热。
原来他真正都知道,知道我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但他从未想过拦阻我。
“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沙哑,“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老爸手上的东西曾停过一会,复又慢慢地动了起来,沉默中才听到他像叹息,声音悠悠远远:“人都走了那么久……”
“可那是我应该要知道的!”我不该被蒙在鼓里十几年。
“她走时你还很小。”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神交杂着急涌的哀痛……有一刹那,我后悔自己竟然揭开这段往事。
“你每天晚上总是哭着醒来,又哭着睡着,嘴里不停喊着她,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已经不再哭了,不知道何时,你也不再跟我吵着要找她了……”他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
“到后来,我,我也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出实情了,然而等你再大点,也就越说不出口……”
“你可以试着……”我闷着声。
“我一个男人,独自把你带大,见你好像终于不会再惦记着她了,夜里也不会再偷偷的哭了,便也不敢跟你提及什么,可我没想到……”
我握了握拳。
老爸像难耐似地紧皱了下眉头,眼里有抹疼痛,轻声道:“她很年轻,但身体本来就不好,跟着我这个刚到城市的穷小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生下你后,她身体一天比一天还要差,她家那边本来就反对我们,一直想把人带回去……我看她越来越不快乐,环境的悬殊也让我一直对她有愧,不敢开口留她……”
他眼里浓浓的懊悔与怀念像根针,戳破了多年来我的自以为。我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像被压住似的,只能呆站在原地。
“那,那你……”我结结巴巴的,连话都说不好。其实我不想提的,因为我不想破坏掉什么,但我忍不住。
“跟彩姨她……”
老爸愣了愣,看着我解释道:“我跟你彩姨是前年才又无意间联络上的,那时她才说她很早就已经跟丈夫离了婚……”
见我的神色别扭不定,他瞠了下眼,终于意会过来,说:“小乔你……欸、原来你,原来你一直都误会着……”
我没说话,我想我的眼神看起来大概还是像瞋人。
老爸挥了一下手,紧张的神情,极力解释道:“我,我跟你彩姨以前是同乡的老同学,就、就算有点什么……没错,可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才高中,她也很早、差不多是一毕业就嫁给一位外地来的富商了,而我自从到了这里遇见你母亲后,可从来也没想过要乱来。
“那时我只专心在你母亲一个人,不然怎么会跟她结婚,还有了你……你老爸我当时赚的钱可不够办一场金发丈母娘指定的豪门婚宴啊……”
“金发丈母娘”这几个字害我嘴角不小心泄了点弧度出来。记忆里,我的确是也依稀记得那位老爱抱着我狂亲的金发欧巴桑。
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心底这刻是什么滋味了,像是,长久以来一直困于心底的浓重阴霾终于划开,被理净了,能够重见明朗,又像有一块大石头,忽然笔直丢过来,狠狠砸了下你的脚,让你终于回神看清楚眼前还有着什么。
沉重的过去,应该同样沉重的被解开,而我不知为什么,从对话的一开始就再也保持不了原本那份沉重的心情。
“那照片……”我不死心,想问更清楚。
“照片?照……”老爸脸一下不自在了起来,有些红。“遇到你彩姨后我才怀念的翻出来擦干净想好看看,那照片你母亲也看过的呀!”
他像受不了我问个不停似的,摆了摆手,继续弯腰理着他的爱花,咕哝说:“你这孩子,从小就老闷着张脸不爱说话,个性别扭又逞强,有事喜欢自己闷在心里头,你老爸我是个男人,只知道把你好好的养大,让你健健康康的,不要让她失望,哪懂得怎么跟你沟通,你又总那么叛逆,爱忤逆我……”
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心虚,也没想要反驳他。
这瞬间,终于放松下来的心情有些复杂,我吁了口气,顿时觉得全身疲软,索性一把蹲下来,边看着老爸的动作。
“老爸。”
“啥?”
“你……”
“还想说啥?”他也不看我,声音有些闷有些硬。就好像在指控我这些年对他的种种误会。
我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一会才硬挤出声音:“那,那你爱老妈吗?”
明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好令人困窘,还是很执拗的想要问个清楚,我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应与说词。好抚平长年的没有安全感。
老爸动作停顿,回头看我,没好气的用力说:“又说什么傻话!”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爱。”
我心头一热,然后他像想着什么似的,忽然安静下来,缓缓低下了头,一手搁放在胸口,侧面看上去,他已沧桑的面容上仍有着深深的眷恋与思念。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眼里万般的温柔,隐约有着水光。
“当时,我们还有比相爱更重要的事……我不想失去她,但当时的我没办法为她留住她的健康跟快乐,于是只能选择放手,让她有更好的环境与选择……”
“老爸……”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慢慢深吸了口气,缓缓恢复神色,拿起一旁的铲子又回头做起事来。
“若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她离开。”
因为松开了一次手,再没有机会,于此彼端天人永隔。
我知道,他这句话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我仍是无法控制地哀伤起来;想起他一个人,为了扶养我,独自一个人承受失去挚爱的悲恸。
我怎么会忘了,这十几年来,他也是会寂寞的。
怨吗?心里仍是苦苦的,还是害怕被丢下,却已回答不出来。
不明不白被留下了十几年,成为他们沉重包袱下的无辜牺牲品,细细品思起来,还是觉得好痛,尤其是……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然而她的离去……那些我曾为之悲伤,惦记了十馀年的往事,在这刻也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过去不能重来,后悔是因为都已经明白了遗憾的痛苦,而我又似乎也懵懂的明白了,相爱时的不得已。
回过头好好想想,那些过往的抉择,当事人他们的痛或是种种艰熬,又岂是我能得以评论或定夺的。
我想,大概,已渐渐模糊了,理不清了吧。
是他告诉我,不要再想了。
“老爸……”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但又显得笨手笨脚。我向来就不是个善于开口安慰对方的人。
平时那家伙都是怎么安慰我的……正苦恼,却看到老爸动作突然停顿,然后回过头来看我,铲子跟着转了个方向,接着眉头皱起。
“话说回来,你人怎么会在这?你去还不到半个月吧?”
我愣了愣,不知所措起来。“这,这我可以解释……”
“混小子!好不容易挣取到机会你就算再急也该先待着吧!就那么冲回来,学校那边你该怎么交待?”
“老爸你不是感冒吗,别激动……”
“小感冒才不碍事!我身子还硬朗得很,我说你啊……”
“嗳。”
一道柔婉的女人声忽然插进来,气氛顿时被按捺住。跟老爸同时看过去,彩姨正走进门,笑着朝我们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巷口遇见珍嫂,分给了我她们家自做的绿豆手工冬粉,下午咱们就吃点炒冬粉吧。”转头又对着我说:“小乔我买了高丽菜,你爸说你爱吃,我等下会多加点,你可别溜走哦。”
我偷偷睨向老爸,他原本要发作的表情一下子和缓许多,我惊讶的看他,本来已有心理准备要好好挨一顿骂了……却见他,脸色还是凝着,但已作罢的不想再理我,继续弄起了他的花卉。
……没想到会逃过一劫啊,我立时松口气,不觉回头看向彩姨,她对我笑了笑,轻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跟我的母亲,同样有着一颗柔软的心地。
※ ※ ※
那些过往,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让它们随着时间慢慢的被沉淀。
在我眼前,还有更需要我好好把握住的人事物。
围墙外的人行道旁已经看不见那辆银色的SLR了,大概停到地下室去了……我站在黑色雕花门外,仰头举目朝里头看了看,有些局促的样子可能会被误认为鬼祟。
果然管理员大叔瞄见是我的时候,表情带了点看好戏的意味。
所以当我拿出磁卡小心翼翼刷开大门的时候,大叔圆圆的下巴像脱臼似张得好大,表情充满了不可思议。他都不知道,只是刷个门而已我手却在抖……
陆续又刷开大门、电梯,看着数字不断攀升直达某层楼,机械似的步出电梯门,站在仅两户的其中一道门前,我手心莫名发汗,微微的湿,指尖还在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选钥匙的时候,还不住咽了口口水要自己镇定下来。
我明明已经做好准备,像这样的反应我也解释不出来是为什么。
插错孔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兀自掩面暗暗咒骂了几句,只差没将头往墙面上抡个几下好以示清醒了──我在干嘛啊,到底紧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