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我们也有十几天没面了。
过年的前夕我们开始有点聚少离多,那段时间家家户户忙着团圆,他似乎也没跟家人一起过节,反而是只身赶到德国参加了一个设计展……我知道的时候,真的很想就这样冲到他身边。
生日就接在过年后没多久,时间过得很快,我跟蒋勤认识一年了。
从突然相遇的开始,到现在的确定是彼此;这一年,获得的,承认的,负荷的,允许的,接受的,还有,现在我正拥有的……经历未能预料的变故,也有漠视不了的种种契机,我渐渐懂得每一种可以懵懂也需要正视的蜕变。
而那个人教我,过去不需要缅怀,只要好好的惦记于现在,以及未来;回想时虽然会有难解的惆怅,却也会禁不住笑出声来。
每一件事从我们相遇后开始的事都值得我细细惦藏在心底。
也许因为这个人是蒋勤,又或许是,第一次总是分外令人觉得深刻……不管这种论调适不适用,我想,这个男人,大概注定让我难忘。
那个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分开。
※ ※ ※
蒋勤回国的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那家伙这趟去得真久……久到我一接到他回来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其实也没他忽然消失一个月那次那么久……那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想念。
生日的前两天我收到从德国寄来的一封卡片,精致朴素的米白色,里头只用黑笔书写了一句话。
“Alles Liebe zum Valentinstag, Mein lieber Schatz .”(注二)
这话什么意思?我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结果被黎心骂我笨,她说那天是情人节怎么我脑子就不会转一转?等我会意过来的时候,连脖子都是热的。
奇怪这个人去了大老远,结果先回来的竟然是张轻飘飘的卡片?他怎么就没想到我比较希望见到他的人呢?这个猪头的行事风格实在很不按牌理,没想到我脱口而出,却被黎心大美女回以无言的视线,她说我果真一点情调也没有。
而终于盼到他回国的那天,他居然又一次不按牌理,跟我约在公司见。
我到那边的时候,整层楼连盏灯也没有。玻璃窗外的颜色,跟当时一样,是夕阳最脆弱的时分,单薄也绚丽的斑斓,其实看起来,有种隐约的寂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自然的朝着廊底那个方向走去。
我记得有一次,我也是这么样子的脚步微微凌乱,急促压抑,在呼之欲出的情感失了冷静,想快点见到他,几乎无法忍受胸口的跃动。
黑色琴架前等我的,依旧是那道背影。
我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一刻,画面与当时的重叠了起来。
那一天,夕阳也是缓缓的移动,稀疏聚集成一个孤单不真实的火红小角落;只是这一次的时光里,没有流泄的音乐声。
这个瞬间,似乎在告诉我不用害怕醒来,在这里,时间化为了永恒,世界只会有我们两个人。
他穿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英式西服,颀长微侧的优雅背影,包裹在饱满的墨蓝色泽里,在火红彻底暗去的时刻,自然而温和的平缓融进了黑色钢琴之间。
蒋勤侧垂着头的,用指尖叮叮咚咚随意敲击着音节,敛下来的眼睛,映在了黑色琴架上。
一次我问他,在公司空出一间房专门放琴做什么?他回答我,是为了脑中的空白。没有灵感的时候,需要休息的时候,想一个人的时候,或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时候……
对于我来说,他的爱情,也有着一种任性执着的态度。
我走了进去,蒋勤偏过头来对我微笑。
琴架上摆了一只沙漏,掌心的大小,两端由华素的深色雕木砌撑,中间是镂空曲线的玻璃细管。沙是晶莹色的白,我走至他身边的那一秒正好流尽。
我弯下腰,认出空掉后那一端遗留下来的那颗星星。
惊奇的挑了下眼,我立刻把它翻转了过来,细白的颜色又一次缕缕纷坠,一点耽搁也没有,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只臂膀把我揽了过去。
“意乔,会弹琴吗?”
我摇了摇头,难以安分,想起身去把玩那只沙漏;在我发现另一端陆续流尽,也同样地露出一颗星星后。
腰间的手却牢牢地,听见他接着说:“时间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说谎的真实。”
平稳清越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回荡,我有些出神,眼睛只能停留在那只沙漏上。
然后右手陡然被执起,一根根带着,在琴键上弹动了起来。
无法言喻的,有一个人的手心,用掌心贴着你的手背,带领着你的手指,弹奏出不同的音节。缓慢的,轻脆的,流畅的,清澈的……错落却也耐心地,一起交织出一首完整的曲。
曲落,他的声音抵在我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
一个吻,还有指节上的一道颤冷冰凉。
脑中空白了一晌,我仓皇的站起来,捂着手失措地退了几步,瞪大了眼睛。
掌心里传回来的温度,清冷显着的几乎烫手,在无名指被仔细套入的地方,系出一道工整的银白色光泽。
室内短暂寂静了一秒,难以克制一点一滴的撼动,连心悸的声音都听得到。
蒋勤温软的笑了,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柔声道:“离那么远做什么。来,过来。”
见我仍伫在原地,他索性起身朝我跨近,我愣愣的又退了半步,反被他捉住手,一把揽拉进他怀里,另一手在背上来回轻轻安抚着。
“傻孩子,抖成这样,很可怕?”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从胸腔传震到我这来。我枕在他胸口上,是那么用力地摇了摇头。
蒋勤握住我的手收入他的掌心里,手指头慢慢的,一遍遍抚摸着那只冰凉,然后拉到他唇边,开始吮吻那几只颤抖的指尖。
“意乔,这个不是礼物。”蒋勤闭上眼,抵在我额际上悄声说。
“那个才是。”
我顺着他的话看去,是放在琴上那只精致也简朴的沙漏,我始终怔忡的,头跟着被他往怀里揽了一下。
“小傻瓜。”
手心一紧,我在他怀里说不出话,蒋勤摸了摸我的头,我可以想像,当他闭上眼睛,唇边还是为我留着那一抹清淡的浅浅痕迹,与他温缓的嗓音徐徐地穿透。
“我把你的星星留在里面。你带在身边,有一天,当你觉得不再需要了,再把它交给我。”
我回答不出来,只是看着那只沙漏。
“我会等待你把它交给我的那一天。好不好?”
呼吸窒息好久,我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蒋勤两只手臂像熊一样把我抱得紧紧的,下巴搁在我头上顶了顶。“好不好嘛,嗯?”
我噎滑着喉咙的干涩,觉得还有些恍惚,迟钝了好久才找到声音:“嗯。”
“意乔,要跳舞吗?”他忽然凑在我耳畔轻声问,而我静默半晌。
“……我不会……”我根本不敢抬起脸,虚弱的。
两个男人跳什么舞……蒋勤却已稍稍退开了距离。
“来,”他手伸向我。“把鞋子脱掉。”
我睇着他。我应该马上送他一张红牌的,这家伙根本不懂得遵守规矩,屡次越位犯规,我心脏差点负荷不了,都快要被他吓死。
看着那只微微展开的手,很难动作,两个人无言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败在他那双始终不变的眼神底下。
依言脱掉了鞋子,我赤着脚,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牵引,站到他脚背上……踩上去的那瞬间觉得很可怕,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任何异状,只是,依旧等待我的模样。
心里头就有些软……也有些,不会再害怕。缓缓的放松身体,任他拉过双手环至他身后,然后贴近,靠拢在一起。
我们拥抱,静静相依相偎。
在那些心脏难以负荷的背后,所感受到他带给我的,那更深刻,更如巨的重量又是什么呢……
将脸用力埋进他怀里,任由他抱好,一步一步开始,带着我们,简单的,原地的,轻轻踏足移步,顺着圆圈,缓缓地绕动。
“拜托,很重吧……你以为你是钢铁人吗……”我不住无力出声道。
背上的手只是轻轻拍了几下,揽得更牢了些,眼侧俯来他暖暖的气息,感觉得到他逸出的微笑,然后慢慢听到从他喉间哼起的一段旋律。
我不由攥紧了抓住他衣物的手,于是也能抬起了头,将脸露出来仰靠在他肩上,听他用低沉的声音一个旋律接着一个旋律,或长或短,随着步伐哼给我听;有些音节,会重的,在胸腔里强烈震动,指尖不住颤软,眼眶也渐渐的,有些热。
我嘶哑的,“蒋勤……”
“小傻瓜说了什么?大声点。”他动也不动的,两只手臂还自在地环在我背上。
你明明就听见了。稍微喘了口气,学他的大熊抱把他好好的抱在怀里,我在他侧颈上,那稳稳的生命脉动上,印下一吻。
“我不会还给你,永远都不行。”
蒋勤淡淡的笑了。尔后也同样的,垂首吻住了我的那个位置,久久不离去。
一阵安静过后,他凑在我耳边悄声道:“意乔喜欢这首对不对?”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再一次继续不间断地哼了起来。
我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任满溢出眼睫的温热逐渐乾去,随着他,一遍又一遍移动我们相叠的脚步。
我们安安静静的,没有纷扰。
那不是蒋勤的礼物,是静静代替了他给我的表白。
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蒋勤,能够与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注一:Water Villa,Maldives的一种水上旅馆/饭店行态,通称水上屋。
注二:Alles Liebe zum Valentinstag, Mein lieber Schatz .(情人节快乐,我的宝贝)
第二十三章
那家伙最近实在做了好多让我心里会涨得满满的事。
舍不得不跟他见面,看他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或是难得有什么要求,都会软下心来答应他。
因为他,好几次还对老爸说要外食聚餐的邀约食言了。
这样下去,都快要容纳不下其他的事物了……这样幸福可以吗?
例如现在,车子停在校门口前,他忽然拿了张CD给我,抱着我酷酷的说:“意乔,去年你送的礼物很美味,今年换我送你礼物。”
我不明所以,“这什么?”
“回去再听,乖。还有,手机记得开。”他亲了我一口,放我下车。
拿着那块CD,我看着SLR的车尾巴渐行渐远,还是反应不大过来。
自、自己做的CD?我打开盒子,只是深蓝色。
“……噢、大白天的,我的墨镜又坏了。”
上课戴墨镜干什么?这话怎么每天都要讲一次?
我一样不明所以的转头,王宽明那三八就站在我背后,很奇怪的用两只手遮挡在他眼睛上。
年节过后我开始回来学校帮泰山的忙,跟王宽明几乎天天都见面。
我一头雾水,“墨镜在哪 ?”
王宽明凉凉的转身,“就说被闪破了啊。”
“怎么会被闪破?而且你上课带墨镜来学校做什么?”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学校,背脊却陡然一凉,头皮麻麻的,我不由得停下来转头看向校外。
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
……应该是我多想了。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周遭感觉这么敏锐过,而且近来常有这种错觉,这几个月以来,不是第一次。
……或许真的是我突然太敏感了。
我没有持续乱想,稍晚就把这事抛到天边远了。
回到家之后,我把那张CD放了出来,好几秒的空白让我有些纳闷,不觉将声音调到最大,结果一转眼,缓缓流泄出来的钢琴乐即刻充斥在整个空间里。
刹那间我觉得有些缺氧,心脏快速跳动得就快要爆炸。
淡慢的钢琴声如同墨蓝色的波涛,在房间内安安静静地流动、纷扬后冗长地留下圈圈涟漪。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每根手指都在颤抖,不觉握住那枚银白攥入掌心,脑海里全是那人的背影……
他的眼睛,微微垂敛下来的,温柔,深邃的,在琴架间隐约透露他的专注,如何滑动那双漂亮的手指,为我细细弹奏这首曲子。
那天晚上,我反覆听着那首曲子直到入睡。
这样幸福,真的可以吗?
模模糊糊间又问了自己一次。那种感觉,涨到心里会疼痛。
※ ※ ※
平常的时候,未免其他罗哩罗唆的麻烦跟过于探究的目光……咳,所以我只把戒指串进链子挂在脖子上。
每次跟蒋勤在一起,他都会拿出来放在手心里吻一下。
我喜欢看他亲吻那枚戒指时、微微低垂下来的脸,像他在吻我的手指一样,很慎重也很轻柔。我觉得那像是种仪式,给我的。
他给我的好多,好多,但他觉得那些都只是小事,而对我来说,那些都是我最重要的小事。
一次打球无意间,抢球时制服被学弟扯开,让王宽明看到了那枚戒指。
他大步走了过来,脸上表情无比震惊,我不自在的把链子收回来,连学弟的拚命道歉都没注意。
“意乔。”t
“做什么……”……突然露出那种认真到吓人的表情。
王宽明皱着眉头,很直白的:“你们两个玩真的?”
我也皱起了眉头,却没有马上回话。王宽明用的字眼让我不太舒服,但我没有多作解释。
我一直觉得,我跟蒋勤的事不需要别人来多作置喙。说太多别人可能还是不会理解,因为他们都不是我们。
幸福或是感动这类的事,要怎么说给别人听,他们才会懂?
我跟蒋勤之间,需要别人来认同、或是感同身受吗?
拉好衣服,我想我表情大概不是很好看,不停道歉的学弟很紧张,我随意摆了摆手,拿起包包不发一语离开了球场。
走到一半被拉住。
“意乔!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停下来,转身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只说:“阿明,蒋勤对我很好。”
王宽明垂下脸,“我知道……我知道,我有眼睛,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你变了很多,这、这样很好……我、我只是觉得……”他半天才抬起头来。
“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人……”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同样一个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呢?我有些恍惚。
大概是王宽明的那句话真的踩到我了,我知道他是担心、在替我着想。但这一次我没有回嘴,跟他对看良久,最后只是用力压了下他的头后,转身离开。
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 ※ ※
我去见蒋勤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
加上途中还遇到了一点事……我在想我可能太久没扁人了,手感有点涩,还解不了痒。
踏进公司的时候遇到了黎心大姐,她原本要开玩笑的表情也缓住了。
蒋勤这时正好开门送走客户,对上我伫在长廊边用闷闷不乐的表情看他……几乎是瞪了,走过来时什么也不问,只是牵起我走进他办公室。
“怎么露出这种可怜的表情?”靠过来抵着额头。
哪里可怜了,只是有点不太爽。我推了推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露出一些警戒的表情,蒋勤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