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不是说好的吗?”
一辈子。
我急急的点了点头,汹涌而出的模糊迅速湿了整张脸。
“宝贝,我就是你的家。”
※ ※ ※
我又开始接受治疗。
主治医师是斐历的学长。据他表示,我的情况非好也非不好,但是因为先前停药的关系,我的病情进入了加速期。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骨髓或干细胞的移植,但结果已不如慢速初期理想,成功机率大约是三十%至四十%。(注二)
做穿刺那天,又是从胸骨。蒋勤看见那骨髓穿刺针时脸白了一瞬。
我躺在床上,握住他的手,安抚的对他笑笑。
第一次面对这些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知道,他会好好握住我的手。
斐历看了蒋勤一眼,不顾还有护士在场,大剌剌对我道:“幸好你不是女的,不然生孩子时那家伙大概会先心疼到晕倒,你应该看过吧?电视上那些爱妻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
我不禁失笑。他们两个人是老朋友了,据两人同时发言表示,是一路打打闹闹才逐渐熟识起来的那种。
蒋勤意外没有反唇回话,只是凝着神色,全程盯着斐历将纱布涂在穿刺部位,准备上麻药以及穿刺的过程;自始终,我都是握着他的手,盛着笑意的望着他。
我怕失去,你又何尝不是。
针进来的刹那,我不住因为酸痛皱动了下眉头,挂不太住笑,蒋勤握着我的手比我还要用力几分。
“那位先生,莫以如此监视目光瞪着在下看,在下技术可不会拙劣到『玩坏了』这种事。”斐历完成后,凉凉道。
“那张嘴,早晚找人帮你封起来。”
“是谁的哪张嘴啊?”斐历不正经。
蒋勤淡淡的:“谁应声谁就是。”
斐历:“要封也是我封别人的那张小嘴啊。”
一旁的护士脸都红了,我哭笑不得的望着两个宝。蒋勤瞥他一眼,斐历只好耸耸肩交待了些事后,悻悻然的走了。
闲人净去,他坐到了床边,抚着我的脸,扬动一下嘴角,好像想笑给我看,却又不像笑。我知道,这一次他勉强不来。
我摇了摇他的手,笑了一个给他看。
他眼睫淡阖了阖,良久才真正笑了一个给我看,我伸出手指摸玩着他的唇角。
“……我从来不在意跟你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
他忽然说,看得见眼睫的侧颜,线条平静。
我愣了愣,把手缩了回来,反被他转过头来抓住后放入手里,轻揉着手指。
“以前你打架受了伤,流一点血我都会受不了。现在眼见你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如果可以,我愿意代你生这场病。”
我不喜欢他想代替我疼痛的说法,我不高兴的瞪向他,拽过他的手放进嘴里用力的咬住。他淡淡一笑,覆掌摸了摸我的头发,柔软的眉心间有化不开的牢。
“这时候我却希望我们真的有血缘关系。”
我呆住了,齿列不觉松了开。
蒋勤启唇,似乎正要说什么,门忙不迭在这时又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看见走在前方的女人,我下意识稍稍推开了蒋勤。来不及去正视他倾刻沉下的脸以及不高兴皱眉的表情,他们已来到了床前。
“我的意乔乔,我来看你了!”
朝我张开双臂的来人是个大美女,长直发与粉洋装。身后跟着一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手里捧着如雅的花束。
他朝我微微一笑,光线分明的房间,看得见那双蓝色的眼睛。他唇畔那抹带着淡淡自若的笑痕,我蓦然觉得很熟悉。
“你好,意乔。一直没机会向你正式介绍,我是Chasel……蒋勤的四哥。”
他说完之后,黎心拢靠过去,单手极自然的挽入他臂弯内,向我露出另只左手无名指的幸福,对我眨了眨眼。
我又呆了,茫茫的看着他们半晌,微微偏首瞧向蒋勤。
蒋勤也看向我,两相无言对望间,他随即像明白过来什么,好整以暇的扬扬眉眼,无声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尴尬的,对他咧嘴笑了笑。
他眯起眼,轻拧了下我的脸颊,用口形恶狠狠的说:“小笨蛋!”
我对他皱了皱鼻,其实心里早就暗暗糗笑着自己。
“欸欸、你们两个,不用在我面前调情,我现在也有阿豫,没在怕闪的哦!”黎心看向情人。“哦?阿豫你说对吧?”
蒋豫笑意未减的看了我一眼。我也低下脸浅浅的笑了。
我想他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的,那双聪慧带满沉静的眼……真不亏是兄弟。
就如同他对我喁喁细语的那一晚,终于拼凑抓到了些什么,却非要到这一刻才真正在心里证实明了。
十年的等待……这个一向从容自若的男人,真的让自己变笨拙了。
这么想的我,胸口为他肿胀酸涩,无法遏止地心疼了起来。
因为害怕转眼就逝去,所以才那么用力的,不停的想要抓着,抱着,留下来。就算是用伤害,这样最后一个不得不的方式。
现在终于才懂得,什么是你说的没办法。十年的等待,早就让他束手无策。于是他只能等。然后在等待的刹那,用力的抓紧,就算鲜血淋漓,再揭疮疤。
待那对贵客也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那原始的一点点安静。
蒋勤垂首不知在想什么,睫毛眨也不眨的,却不让我看见他的眼睛,我瞅瞧着他好半晌,缓缓拉过那只手掌,包进我的双手里。
指腹还是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些纠葛的纹路。我暂时还没办法在看见的时候不为此感到心痛或难舍,但我想我们会一起陪着对方慢慢走过,一直到最后……那个曾经许诺的永远。
蒋勤抬起头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淡淡的沉定,幽深的眸子里却有意无意的又露出一抹怨怼给我看见。好像在责备我,竟然那样错想他。
“好啦,我知道了。”我说。
他挑眉,“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他坐了起来,目光干净坦然的看着我,只是微抿着嘴巴。这么一个习惯冷静镇定的大男人,竟然露出闹别扭的表情来。
我的心又一阵柔软,为他留下步履凌乱。
不由柔压下眉心,给了他一缕浅浅的笑痕。轻轻摊开他的手掌,我在曾经让他疼痛,如今斑驳的位置烙下一记很久很久的重量,尔后缓缓俯近他唇瓣前,低喃道:
“我想许愿。”
“……许什么愿?”
未阖的视野看见了他这么近距离下,同样未阖而直凝望着我的双眼。
很深邃,原来一直是最初的模样。
低喃最后的字眼,终于将吻印覆在彼此唇上。
没什么,只是我很爱你。
※ ※ ※
医院对我的状况评估很乐观。只要接下来药物控制良好的话,我最少也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等待适当的骨髓或干细胞的移植机会。
结束了短暂待在医院的日子,领了几份报告与药物,斐历抽空过来送我们,又跟蒋勤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我们准备离开医院。
去拿车的路上,种满两旁人行道的梧桐树,整排齐截在风中轻轻摇曳,一朵朵白花盈动飘落,擦肩而过我们身边,划出一道道弧线,美得像花雨。
“去机场前,先去看看爸爸吧。”
干净的香气里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
我站在原地,脱了他的手,看向他迎风中的脸,一时听不太清楚,只是胸口隐约抖瑟。
“什,什……么?”
他转过来,风逆吹过他的发,白花落在他肩上,他眯着眼。
“去看爸爸吧。”
我愣愣地呆站在原地。直到他走回来重新牵住我。
“你爸爸是个很好的父亲,我很喜欢他……不可能对他不敬。
“……对不起。”
末句那三字,他轻轻说。他侧转过头,眸光微微的看向我,风穿过他的发,虚掩他的颜,平静中是抹淡淡的固执。
“意乔,我的确是混蛋。但是道歉的话我不会说。我不后悔对你说过那些话,做过那些事。”
当他移开视线,背影在风中低首,模糊的颊颐之间,隐约又能看得见一抹淡惬的笑容。
“不用担心。他的确很想念你,从没有错怪你什么。”
握着的手一紧,我说不出话来,风中又传来他的声音,寂静的路道上,落花声像轻悄泄了一地的雨。
“那天他跟我说,他唯一的孩子总是很害怕自己一个人,知道他要离开的话,会很难过很难过的……他希望我能好好的照顾你。”他说,又是那样轻得像最轻柔叹息的声音。
“等下见到爸爸,我们就告诉他我们的事吧……你开不了口没关系,就交给我来说吧,好不好?”
眼眶突聚的温度让我来不及低下头掩饰,只知道不停的点着头应好,直到隐约感觉是一双手掌心,温柔的覆住我的眼。
“不要哭,爸爸知道会难过的。嗯?”
我用力的,点了下头。
这个人是笨蛋吗?什么混蛋?说好不道歉可是你明明已经道歉。
路人一定觉得很怪,医院旁的人行道上,怎么有个男的将脸死死压埋在另一个男人的胸前,还毫不客气抓着他的衣服擤鼻涕。
半天才把情绪抚平,我抬起脸问他,声音糊的:“去机场干嘛?”
他慢慢的,启唇缓声道:“你母亲……那个姓氏的家族还在那。那里有个人……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
也是最快的希望。
我又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任他一遍遍抚着头。
“彩、彩姨……”我说,想起那道瘦小的身子,怎么担心着我,我结结巴巴的望着他,连话都说不太好。
“走、走之前,我们该去看看她……”虽然我可能还想不出来怎么跟她解释,或者说,怎么面对……
“她会在机场等我们。”蒋勤那模样,淡淡地。
我停下脚步,整颗心顿时也静了下来。
那,他们呢?
我想问,那些人,他们的后来呢,怎么样了。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注视着他,去触碰他另外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放进我掌心里握着。
没关系,我回到你身边了,再大的困难我都会陪你一起渡过,一起面对。
我不会再放你一个人。
他稍扬起眉,也看着我,最后笑了出来,手掌用力娑了娑我的头。“怎么了?这是什么眼光,傻呼呼的,你再这样看我,我就……”
“这里是医院哦,你想对我做什么,又想把我压在墙上或树上这样那样吗?”我撇撇嘴,忽视掉他难得愕然的傻表情。
“斐历说你必须适当的控制性行为。”
说罢我即不以为意的率先走了开去……好掩避掉我实则连耳朵都胀热不已的脸。
一直到背后那个人的手又牵过来抓握住了我的,埋头在我耳边低声了几句,然后我们肩并着肩,一点点靠在他怀里的方式,继续走着。
这一次,我们不偷偷的牵着手,也能十指交扣。
尾声
车里,甫扣上安全带,我啊了一声。
我竟然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我焦急的打开车门,蒋勤遂一把拉住我,说要回去帮我拿,我摇了摇头,要他不用跟过来。
下车前,蒋勤蓦然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他微抿着唇看着我。那柔软得像害怕被丢掉的神情总让我为他心折,我倾身微笑,给了他一个吻。
“等我回来,很快。”
我迅速跑回医院,冲进了病房里。白净的空间显然已经被收拾过了,幸好那东西还在,被我遗忘在窗边了。
拿在手里满足的端视了会,走出长廊时,久未开过机的手机突然有通来电。
我盯着萤幕屏上的电话显示名,好一会,最后还是没接起来。
杜诗桓,我们就暂时先这样道别了。
我也想起了杜诗梦,虽然没能亲眼见证她披着白纱的模样;那时候,我答应她我一定会到场的……当时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很美……那毕竟是她等了已久的幸福。
我想,等好起来的那天,再给他们两人捎个讯息吧。总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离开大厅前,手机稍传震了下,是搭电梯时未接到的来电。
看了名字,竟然是王宽明……住院与病情的事,只有一部分的人知晓。我顿了下,有几分踌躇,正要回电过去,另一通电话同时响了起来。
走出医院大门,远远就能看见人行道外,人车川流不息的对面马路上,倚在车门边的那道颀长背影。
我微微一笑,朝着他走了过去。
“小、小乔……”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声音。
我愣了愣,不确定道:“……小哥?”
“嗯,好,好久不见,啊……你现在,现在在哪里呀?我,我可以过去看看你吗?”
听着他沙哑难闻的声音,便思及到当时他全身裹着混血纱布混乱脆弱的画面,我心头难受一窒。我该跟他道别的。
“我在医院,正要离开,还是我过去找你?”
“不,不用了……我看见你了。”
嗯?我错愣奇怪地瞪着只馀空音的电话,神思不属的继续朝向那个人而去,遂抬起眼,一道人影冒然出现,在人行道上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怔了下,辗转几秒才认出这名头戴鸭舌帽,将全身包得紧紧,只露出一双眼睛跟嘴巴的男子。
他的眼睛嘴巴皮肤周围,都有凌乱破碎的伤痕。
他对我微微一笑,朝我走了过来,低着头,紧紧抱住了我。
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的疯狂与悲愤。
“你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你已经带走他了,怎么还可以回来跟我抢他……你贪心!你贪心!你走掉了,走得远远的,我跟他就能开始了……”
我的瞳孔有几秒的涣散,腹部一阵尖锐沉闷的刺痛。
远方那个人还等望着我的背影,蓦然也,看不太清楚了。
我手不觉一颤松了开,有什么滑出我手心,我目光迷茫的顺着往旁缓看过去。
我的沙漏,滚落到路面上,怎么突然就,摔碎了一地。
打开来的木镶底座缓缓滑出一枚银白色光环。
落在倾泄了一地的星星与白沙之间,闪动着薄薄碎光,无声诉说着守护,和一段被掩埋的等待,还有沉寂了十年,始终不朽的故事。
温热的液体迅速沾湿我的衣服,渲染成面,黏稠的沾在肌肤上,尔后慢慢,冰凉。
喉咙里反涌逆冲上一股红色腥甜,有什么在流失的味道,缓缓溢出我嘴角。
……
倒下的那一个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事。
大部份是关于他的那些事,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隐隐约约,是蓝与白的画面。
他背着我,说,意乔,还要不要捡第一百颗星星?
我不需要再找星星了,你就是我的星星啊。
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经不需要许愿了。
远在蓝天与海平面相临为线的那一角,白色的小教堂里,有花与圣洁的香气。
是烟火最奔放的一刹那之间,我为他回过头去,缤纷错落的花火宛若永恒的祝福,一点一滴的跃入,湛亮了他注视着我的深邃柔软眼底,随绚烂绽放开来的眸光,那么缱绻,那么美丽的,定格成为了我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