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出领带,他仍垂着眼,道:“他不会知道。”
黎心愣了愣,随即嘲讽的笑了下,“……也对,反正他现在已经傻了嘛,像小宠物一样,只要主人给他什么就是什么。”
“……不要用这个词汇说他。”他拧起眉,眼睛定了定焦,续说:“他没有傻。”
“不是傻是什么?怎么,我这样说你心疼?你会因此自责吗?斐历说的时候我还觉得你不可能这么做,要不是那天让我亲眼看到,不敢相信你竟真的……”黎心冒然低下头。
“我不应该听阿豫的话,你母亲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把这事告诉她了……不,那天看见他就该直接把他带走,总好过让他现在……”
他首次回头正视她,淡淡沉默中,室温好像也随着他冰冷的眼神骤降了。
“他不会跟你走。”
“你真有把握。”黎心眯起眼。“他是不会跟我走……这样你高兴了?”
闭上眼,他眉心有未掩的倦,“黎心。”
“把他关起来,像只宠物一样,光是摸它的练子,它就担心害怕自己是不是要被主人丢下……”
她的声音蓦然像是再无法压抑:
“明明最了解他的人是你,知道什么是他最害怕也最不想要的,你却……把他这样逼到疯了,不得不将自己躲起来,你满意了?!”
“够了……”
无声静听中,我不由失神微微一动,锁链细微乍响刹那,轻易打住了长廊外两个人的争执。
空间里微妙的沉寂了几分。我缓缓步出黑暗中的死角。
“意乔……”黎心错愕的。“你怎么……”
他则是松开紧拧的眉,浅浅软压着,语气褪了冰凉,温声道:“怎么醒了?吵醒你了是不是?”
“意乔。”黎心突然出声插入,神情已恢复平静。
我转望着她,她对我微微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朝我伸出一只手。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家?
我静静的瞧着她,又慢慢瞧向他。
他也望着我,平静的神情下专注的,好像也在等我的回答。
片刻安静下来的沉默中谁也没有动作。
我微侧下头,神思不属的摸索着仍带困惑与不解的思路,空乏的脑子里像被什么衔切住,那么周折混沌,一时难以马上做出回应。
待我困顿地抬起脸要做出答覆的时候,一道声音蓦然这么问:
“……这十年来你后悔过吗?”
我看向她,她凝视着背对她的他。
良久都没有传来回答。他的目光仍锁在我身上,动也不动,几经没有变化的神情,宛若对这样的问题不为所动。
黎心低头仓促叹息,转身离去前,稳然轻声道:“……蒋勤,你千万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 ※ ※
门扉再度阖起来后,时间与空间彷佛都静止了。
隐约传来一声吐出的长息。
他捏了捏眉心,走到沙发上坐下,视线先是放空般盯着一处,然后慢慢转首投向了窗外,沉静自若的面容下想的不知是什么,浅薄投射月光下他的眼更加沉净深邃,浮现出底下一点淡淡阴影。
我继续侧下头,专注摸索着,被衔住的空乏脑子里仍是难以明晰厘清,却有什么渐渐散了混乱,慢慢衔合透澈。
“意乔。”
我迟钝地看向发声源,他朝我伸直舒展手心,张开臂怀,放柔的神情、唇边有抹恬淡柔静的线条。
“来。”
我依言走了过去,手刚触放进他掌心里,他唇畔的弧度更加深切,拉着让我跨坐到他腿上。
他静静仰视着我一会,手顺着脸颊滑下抚过,捏着我的下颔,拇指在颐间娑着,眉眼都是柔软的神韵,道:“刚刚你没有走,表示你也不想离开的……对不对?”
我兀自愣愣的瞅着他。他笑着道“点点头,说对”,手上微使了点力道捏捏,我的头便随之跟着上下轻轻的晃。
他缓松开手,笑容慢慢的敛下,拨开我颊边的头发。“你为什么要这么乖都不反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让我又有了困惑。以前?
他哀伤的抬起眼睛。“……是为了从我这里离开我吗?”
我怔忡的,出神的,混沌的思绪在刹那稍忽沉淀,只能沉默。于是他也不说话了,又是放空样子。
静谧下来的空间听得见屋外传来的一丝丝的坠雨声。
我呼吸微微一滞,向窗边睇去。又是灰色的雨,银白水珠敲开深蓝的夜。我们的周遭仍是那么寂静。
这房子原来真是那么空荡,当呼吸也静下来,连最细微、隐藏起来的寂寞与悲伤都听得见,嗅得见。
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断思念,还是剩下挣扎的惦念?
为什么你还愿意住在这里?这里到处是回忆。
雨势慢慢的加大了,滴滴答答,纷纷扰扰降击在玻璃上,好像也撞击了心灵,屋内的气温也缓降了些,我不禁颤了下,他返神回来,双手娑了娑我的臂膀。
“今天我去了婚礼。”一会他忽然开口说。然后微微一笑,发出一点气音,像是淡淡的讽。“杜家的婚礼。”
我呆了一呆。
“原来『那个人』真的不是你……”他的双手搁在了我腰间,他仰起眼,漆黑的眸底又是流露出那抹需要被靠岸的光,轻声说:
“所以,那个孩子也不是你的,对不对?”
我继续呆然。
“我竟然到现在还问你这种问题……”他手覆着我的脸喃道,又笑问我道:“我真的变笨了,对不对?”
好像有某个地方被扯了下,已经看见了点边,却摸不着里面,于是我只能是安静的望着他。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他舔了舔唇,然后慢慢道,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微微仰视的眸光幽邃,语调缓得像在哄孩子般低柔。
“每一件事我都想告诉你……大部分都不是好的事,接近很坏很坏,你听了一定会很难受。我不想你知道后会难过,但是我没有后悔过。
“我愿意让很多人都恨我,我不在意,那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就算现在他们一个个真的都变得憎恨我了,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一直都只……”他一顿,放轻了声音说:
“虽然那几次我让你很痛苦,逼着你去面对那些你不愿记起的事,那是因为……”他句末又缓了,他又不说完它了,淡淡扯了下嘴角。
“对不起。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静默了会。眼睫密得像屏障,底下的深邃宁静是湖还是海。我不禁伸出手,浅浅按着他的眼窝。
“我想我是真的变笨了。”他笑自己道,接过我的手啄了一下,眼眸霎时有几秒凝顿,指腹无意识娑着我的脸,唇间喃喃低语声:
“我只是……等了太久……等了太久了……”
脑子里瞬间静止半晌。
心像被扎了一下,在拉扯,像辗转松了结后被拉直了,我们的时间好像也就此停止了,尔后是一片毫无预警的空白,我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
他一讶,迅速回握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只是瞬间失措惘然,觉得非这么紧紧抓住他不可。
他对我温柔的笑了笑,将我的手放到他脸边熨贴着。
他的手背登时转了方向面对着我,狰狞疮疤映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颜色,在我面前一览无遗,我胸口猝不及防泛起一阵酸疼,手颤抖着更加贴向他的脸。
“记不记得,那天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他说,牵动唇线温柔的跟我说话;好像从未有过那些挣扎的喁语,或是悲伤的表情。
“我梦到……”彷如呓语。
我茫然的望着他。
“你觉得……收集一百颗星星要多久的时间?”他突然打断自己,空着的那只抚过眉心的触感,转而问我道。
我茫然的望着他。
“要很久吗?没关系,就算会很久也没关系……”他停了下来,眼睫缓缓掩下,声音也渐渐隐去,眉心难以抑制地聚了下,随即拢开,却褪不去眉韵中的疲惫。
“十年都这样走来了……”
心弦上那根缠绕紧绷的线也像瞬间被扯断了一样。
他霍地好好仰起首来,目光缱绻的纠结着我,轻声问我说:“想不想许个愿?想的话,我再去找一百颗星星给你……你说好不好?”
眼脸一下子肿胀涌满,我恍如清醒,需要时间好好平静,仅能暂且怔然无语的牢牢注视着他,内心鼓动却难言。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他压折眉宇,摸摸我的眼角,像低语:“你还是不想说话吗?”
拇指无意间揩去一点渗漏出的湿意,他脸上始终维持着浅浅的笑意,扬起眼睛看我的时候,却是那么心疼的眸光。
“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他轻声问道,深刻的脸庞线条是那么柔和的模样。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变得太笨拙了,你已经知道了,我一向是那么小心眼的……其实我一直是个笨拙的男人,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无措的动了动手指,不知该点头或摇头,仓皇的翕动嘴唇,很想触摸他,他像知晓,遂而握住我的,包进他冰凉,冰凉的掌心里。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可以有很多时间……等你想说话的时候,再告诉我你想许什么愿,到时候,我再弹钢琴给你听,嗯?”
我们定定对望着彼此。
良久,他微微低下头,静默中,只是双手揽好我。
雨声已稀,是什么时候停的。
一缕缕的凉意,还有微风拂拭的声音,窗幔飞扬,带进一点点淡淡的雨的气味,似要抚平灵魂,浇息脆弱的情绪。
“好吧,我先不问那么多。”
他缓缓抬起脸来,轻声问:“我能吻你一下吗?”
胸口几经弯转抖瑟,我闭了下眼,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笑了,眼眶却陡然红了。
“如果我把翅膀还给你,你会好起来吗?”
说完他自己又笑了出来,出神的摸了摸我的脸,“……我在说什么,我越来越奇怪了……又不是在梦中呓语,你也不是存在梦里……你在我怀里,你在我怀里……”
我阖上眼,紧紧抿住了颤动的嘴唇。
“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我复睁开眼,安静的凝望着他,努力的扬扬唇,为他端开了一点笑痕。
他也笑了,真正的漾开了痕迹。
彷佛他终于找回了长久以来所遗失掉的那样东西,那么自然而然的,对我坦然流露出他纯粹的喜悦与满足。
我所怀念的,曾经我所希望的,那张脸上那抹最美好的笑靥。
“宝贝。”这一声,轻得宛如叹息。
捧着我的脸,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静静将吻覆了过来。
轻的,在我唇上,不带一丝侵略。
第四十章 完
风里仍有雨声,细细碎碎,凌乱而无秩序地敲击着我们窗外的世界,窗内的我们静静拥抱。
我阖着眼,耳边有谁的心跳声,那么稳定的频率,听着听着,我就不会再不安或害怕了。只是脑海中有很多声音在渲染,一点一点的混乱。
我静下心来。开始模糊的逐一拼凑,然后渐渐明朗,看见底下的事实,竟真实得让我窒息,却无端平静下来。
有这么长久以下来,存在的,其实不存在的,有以为的,也有不似我所以为的,有我知道的,也有很多我都不知道的,而他从来都不说的,从不揭晓的。
可能一夕就能解开结,只是这长长时间光我们或许都已错过太多太多。
这一个雨的夜我始终辗转难眠,睡得不太安稳,恍惚有些冷,几次懵然醒过来都会下意识去寻找他,确定人还在不在这里,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待双手碰触到他的存在,会一次又一次抓着他的手。
我彷佛想确定什么。内心里有股意外宁静的骚动。纷乱幽微。
明明睁开眼就能看见他在身边。没有睡,用温柔的眼清明湛亮的凝看着我,对着我微微牵动笑痕,接着又轻轻把我纳进他怀里。
“继续睡吧,我在这里。”
我乖乖的再阖上眼,闻着他的气息,脑中懵懵响起他说过的话。
“我们还可以有很多时间。”
又忆起他承诺过的,他哪都不会去,患得患失都变得易解。
一直是这样的,他的一句话都能使我好或使我坏。
不要慌,我不要急,我知道,这一次我醒来以后,我们就能好好的说点什么,也许谈一谈这十年。
也许是这漫长时间的疏离与距离,让我们各自不敢真实触碰彼此。
在经过时间长久的催化下,使我们前进都变得小心翼翼,看似平静,实则不安旁徨也仓皇,一点动静都会用力挣扎醒来,使力的想要往前抓。
其实那个人一直都等在原地。
我们都想留下什么,却又都太过害怕胆心而反将对方推了出去。
再等等我,好不好……我会醒来,若你再跟我说话,我一定也会好好的回答你,那些在时光中,不经意全深深埋藏起来的声音。
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喃的说着话;他深黑的眼睛,轻缓的口吻,一点点安抚,一点点温柔。
我想我醒来就能看见你。
我知道,你给我的承诺,我从未怀疑过。
只是当我再一次真正清醒,看见的却不是他。
※ ※ ※
“嘿,小宠物。”
发现我睁眼醒来,唇角挂着不正经笑容的男人出声道。
我错愕地坐了起来,看见他正在解我脚上的链子。
“真是的,为了这种事还把我叫过来,就舍不得自己动手是不是,舍不得就不要做嘛搞什么鬼,可都是他自己决定的耶……欸这锁怎么那么难……”
轻轻推开他的手,我把脚缩了回来。
他顿了顿,起身扬眉看我一眼,撇向一旁的行李。“你的行李都在那,机票也帮你订好了,等下我就能送你去机场。”
我不明白。我困徨的低了下脸,仓皇顾盼搜寻,脑子一点点的混茫,尔后终于是清晰,于是慌乱。
这个人在说什么?机场?我要去哪里?他呢?
不是说好的,醒来他就会在。
他明明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再一次,松开手,让我走。是不是?
到底这是你的温柔挣扎,还是强硬妥协。
“对了。”他环起胸,眯起眼睇着我:“没想到你会藏得这么好,上次我的确被你骗过去了,我发现你手脚关节上……”
我倏地抬起脸,抓住他的手,急切地摇着。
他愣了愣,随即静默下来,缓缓启口道:“他刚走。早你一班的飞机去德国,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