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斯惶惶地低下头,盯住缩在墙角抖成一团的母亲,不知所措。这时候,攥紧他毯子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母亲不再抖动,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妈妈?”
女人没有回应,头依旧埋在膝盖里,长发垂下,托到地上。她天使一样的儿子,替她把头发拢去身后,看见了她无血色的,青白的侧脸。
“你冷吗,妈妈?”他轻咳着,脱下毯子,将它全披到女人身上。他则紧紧依偎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蜷缩成一团。
黎明,金色的霞光破开浓稠寒冷的白雾。
“嘿!这对乞丐还没走吗?”门人隔着铁栅,瞪着熟睡中的小安德鲁斯,“这可不太妙……”他兀自喃喃,“要是爵爷和夫人出来……”他用木棒狠狠敲了敲栏杆,大叫,“嘿!你们还要赖到几时?!”
小安德鲁斯缓缓扬起憔悴的小脸,转头盯上门人。他大理石般的白皙肤色,被冻成粉红色,嘴唇也冻得通红。可爱的小脸,瞬间映到淡淡的阳光中,看起来仿佛涂了胭脂粉。
“噢!多可爱!”门人看清小安德鲁德斯的刹那,厌恶感顿时烟消云散。他返回屋里,取来面包和牛奶,“给,孩子!拿去!”他蹲下身,像吸引一只小猫的注意,把食物探出栏杆,“吃吧?拿去?”他柔和了粗哑的嗓音,眼里闪出慈父特有的无限柔情。
安德鲁斯犹豫着起身,奔到铁门跟前,迅速夺过食物,又缩回女人身边:“妈妈?”他推一推僵硬了的母亲,“吃吧?”他盯了盯温得几乎烫手的牛奶,又看一看飘出香甜味道的面包,舔了舔干涩的唇,不安地凝视女人。女人还保持昨夜的姿势,不说话,不动弹。
“妈妈?”孩子咳嗽着,把食物放到地上,轻轻推着女人的肩。破毡毯从僵硬的肩头滑落,她僵硬地横到地上。
“噢!上帝!”门人始终观察着他们,捂住脸大叫,“她死了!死了!”他惶恐地往身后的大宅奔去。
小安德鲁斯还盯着母亲恐怖的面孔,呼唤着:“……妈妈……”他爬到女人跟前,摇撼她。
一辆黑色的双轮轿式马车,无声地在孩子身后停下。
孩子发觉事态不妙,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他拼命地摇撼尸体,根本不知有位绅士正悄然走近。
“孩子,你可敬的母亲去了上帝身边。”
温和的声音,在背后蓦然响起。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搭到细小的肩膀上。安德鲁斯惶恐地转过头,只见一位仁慈的先生站在身后,微笑着。宽大的帽沿,遮住那位先生的脸,让他看不清绅士的容貌。
“跟我走吧?我会替你安葬你伟大的母亲。”绅士向孩子伸出友爱的手。孩子却张大双眼,恐慌地盯住陌生人,后退。他越来越激烈地咳嗽,小嘴吐出苍白的气息,胸脯起伏不定。
“不要怕。”绅士近前半步,“我带你去看看医生?”
孩子依旧后退,不小心碰洒了地上的热牛奶。他惋惜地地低头看了看,却栽倒尸体上,昏死过去。
“……妈妈……”低声喃喃着,安德鲁斯从恶梦中惊醒。他梦见了久远的过去,随着岁月而成长,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忘怀那段悲伤。
他支起身体,背靠垫子,粗暴地抹去眼角的残泪,忽然想起昨夜的事,不由打了个冷战。
昨夜,伯爵把一整瓶卡奥尔酒灌给他,强迫他做那最厌恶的事。他始终坚持身体不舒服,伯爵才不情愿地罢手。
他环视卧房,多少年过去了,这间屋子依旧维持着原貌。钻石蓝丝绸的壁布、沉重的窗帘,让屋子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一竖线强烈的阳光,从缝隙刺进来,模糊了窗户边沿。
伯爵昨夜就睡在旁边,这时已不知去向。一只空酒瓶倒在那边的小桌上,镀金高脚杯中,盛着安德鲁斯的酒红色钻石领扣。一件闪出柔和光泽的丝绸睡衣,搭在椅子扶手上。安德鲁斯认得那睡衣,他昨夜醉眼迷离地看着同样醉醺醺的伯爵换上它,然后倒在他身边。
……若没有被灌醉,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安德鲁斯盯着睡衣,自额角淌下一滴冷汗。他紧咬住嘴唇,想了片刻的心事,才跳下床,穿好衣服,打开窗帘,发现窗子用木条从外面钉死了。
“他这魔鬼!”他苍白了脸,抱住嗡嗡作响的脑袋,瞪着那些窗户,不敢相信地摇头。他又飞奔去门口,扭一扭门把,门也从外面锁住了。
他狠狠踹门,没有人来回应他。他返回窗口,望见昨夜走进来的那扇铁栅缓缓打开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慢悠悠驶进。他看见车门上嵌着德·格拉蒙家的家徽,内心一阵酸楚,他想起了梦中那可怜的母亲:“……妈妈……”他哽咽了。
马车在府邸门前停下,车门正对宽阔的高台阶。门开了,踏出一只脚,脚上穿着深灰色麻布包跟的精致鞋子,浅灰色的紧身袜,鞋子口沿翻出一圈优美的蕾丝边。接着,整个人探出车厢——是位身材十分瘦削的青年,深栗色头发、深栗色眼眸,面色苍白。
“是他?”安德鲁斯盯住青年,几乎窒息。他大口喘气,身体依靠窗角,不让自己昏倒。安德鲁斯知道,这青年本该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因早产的关系,奇迹而侥幸地成了他的哥哥。最近,青年由于在抗击西班牙入侵时有着卓越表现,被授与了光荣骑士称的称号,
安德鲁斯盯着青年,做个深呼吸,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拍打窗户。
青年没有听见,踏上六级台阶,头也不抬。
安德鲁斯害怕错过这机会,倒退着摸到身后圆桌上的空酒瓶,砸碎了白窗框嵌的蓝玻璃。
蓝色碎片混着透明的瓶子碎片,噼里啪啦坠下去,全落到格拉蒙骑士的脚下。碎片险些划破他消瘦的脸,他厌恶地抬起头。
“……阁……阁下……”安德鲁斯透过一小方破碎的窗口,俯视着,紧张地咽下口唾沫,“……我、我知道不该这般请求您……”他明显地带着几分紧张,“但眼下,您都看见了……”他惴惴不安,“……请、请救救我……”声音低弱,但十分诚恳。
骑士由贴身仆人陪伴,面无表情地与楼上的人对视。他看见三楼正中间的四扇窗户,全用木条钉死了,却没有任何表示,更没与安德鲁斯交谈一句,一步跨过碎片,进了府邸。随即,安德鲁斯从窗边听见波米拉家的男仆高喊:“德·格拉蒙骑士驾到!”
第三章06
“见鬼!就知道不该向他求救!”安德鲁斯愤懑地锤了窗框一拳,无力地依靠着雪白的窗框,缓缓闭上了眼:“……他恨着我……”他简直不愿承认这感情,极力控制着自己恸哭的冲动。
不多时,他隐约听见门外有交谈声渐近,于是快步赶去门边,奋力扭了扭镀金把手,交谈声徒然止住。
他贴近门板,敛息听着,紧张得几乎发抖。
门外一片静寂。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伯爵,你不肯请我欣赏那只金丝雀吗?我听一位来过贵府的朋友说,它就关在你的卧房里?”
“那是无中生有,阁下。”波米拉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证明给我看。”
“这……”
“你知道我此次来访的目的,不要让我们即将建立的友谊毁于一旦。”
伯爵不再言语,安德鲁斯本能地向后撤去一步。
锁眼旋动,门开了。
波米拉一脸尴尬地走进来,神色灰暗,却面带微笑。他瞥过安德鲁斯一眼,示意对方快躲进角落。安德鲁斯故意弄不懂他的意思,还往门首走去几步。伯爵狠狠瞪着他,只好转身对骑士说:“您看到了,这里没有什么金丝雀。”伯爵挡在门口,不愿让骑士看见卧房里面的景色。
“不,我还没有看。”骑士踱进来,停在伯爵身后。冰冷的目光直落到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他看着安德鲁斯,问波米拉,“冯达休阁下的管家,缘何在此?”
“那是因为……”
“因为侯爵托我带给伯爵最诚挚的问候。”安德鲁斯面带微笑,优雅地给骑士行去一礼,对方却面无表情。
安德鲁斯趁机抓起椅背上的斗篷和帽子,胜利地微笑着,与波米拉说:“阁下,我们后会有期。”他再次向两位贵人躬身一礼,踩着轻松的脚步,与不发一言的波米拉迅速擦身而过。走到骑士身边时,他故意缓下步子,不经意地在对方耳边低声,但十分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波米拉始终没有转身,更没有回头:“安德鲁斯!”他突然咆哮。
“什么,阁下?”安德鲁斯优雅而轻松地回过头,盯住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有什么话要他传达给侯爵吗?”骑士跟着问。
波米拉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双肩却始终抖动不已。他冰冷地说了句:“……向侯爵传达我的敬意……”
“好的,阁下。”安德鲁斯报以一个微笑,不加回首地大步离开了。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波米拉的两只拳头,已抖成一团,那招牌似的微笑,也荡然无存。
惊悸未定,又欣喜异常,安德鲁斯大踏步地逃出令他又厌又怕的地方。来到街上,他压低帽沿,把斗篷的左下角搭到右肩膀上,遮住了引人注目的美丽面孔。他招呼来一辆出租马车,迫不及待地要回侯爵府。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无论如何,自己正渴求着那份温暖。
他回忆着昨夜吉拉尔那双灰暗的眸子,内心充满了歉意:“……但愿他不要恨我……”自己劝慰着自己。
前夜临近后半夜时,吉拉尔渐渐恢复过神志。他爬起身,缩在安德鲁斯空荡荡的单人床的一角,裹起弥散出蔷薇香味的洁白被单,嗅着它的气味,在黑暗中仔细琢磨。
他琢磨自己,琢磨安德鲁斯,回忆起当时听得模模糊糊的那些词句,暗自把它们串联起来,似隐约窥见往事的冰山一角,却又不甚清晰。他不知道安德鲁斯曾经有过怎样的往事,不过他可以猜到,那些往事直至今日,依旧令安德鲁斯念念不忘,甚至像基督头上的荆棘环,折磨着那看似坚强的心上人。
吉拉尔苦痛不已,可怜着安德鲁斯,又痛恨自己无能。领悟到往事不可改变时,他瘫软了四肢,让泪水漱漱地落下。
临近黎明,在天空与大地最黑暗的时候,他从模糊的梦境中醒来,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强大起来!
年少的侯爵,坐在将尽的黑暗中,紧紧盯住房间里唯一 一扇敞开的窗。浓重的雾气正从那里侵入房中,他看着那些令人目眩的雾,微笑起来,仿佛对着心上人自言自语:“安德鲁,安德鲁,我发誓,这样颠倒乾坤的事情,是第一次,也绝对是最后一次。”
稀薄的阳光,忽然洒进来,斑斑驳驳一片。
屋内顿时阴暗分明,吉拉尔认真地环顾这间屋子。昨夜模模糊糊的什物,全显出它们的本来面目:堆在地上的衣服、床单,落了灰尘的书籍、被塞到角落的油画、散乱各处的靠垫、废纸团、空墨水瓶……双人沙发上,也堆满各种杂物,窗台也不例外。
“……哦……要是那些人看到他的房间乱成这样,我敢打赌!”吉拉尔裹紧白床单,欣赏着那些杂物微笑,神情里闪出无限爱怜,“他们一定会当场昏倒,而且绝不会再爱他!”他喜欢上了这房间里的一切,又忽然忧虑地低垂了视线,疯狂地嫉妒起来,“……要真是那样,他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啊!那就太好了……”
他在安德鲁斯的房中等待着,研究房里的每一样东西,连早饭也没吃,仆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他还在这幢大房子里。
临近晌午,心上人还没有回来。他开始无端地担心,害怕安德鲁斯会一去不返,害怕对方要向别人投怀送抱……他反复念着他知道的那几情敌的名字。种种焦虑折磨着他,他有意驱散它们,又一个一个地抓住它们,不肯放手。他闭起双眼,祈祷那些他无端想象出来的事,永不要成真。
他再等不下去,冲出了房间。仆人们吃惊地盯着他,看他飞奔下楼梯,冲出府邸,向大铁门方向跑去。
他想,若安德鲁斯真地离开了他,他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对方,并且牺牲一切地把对方带回自己身边。
他步履匆匆,额上冒了汗,正要吩咐人快去备车,却望见一个轻盈的黑色身影逐渐飘近。
“安德鲁?!”吉拉尔忍耐着身体的不适,朝那身影奔跑过去。那身影也望见他,僵立原地,不动了。直至吉拉尔走过来,将他一把拥住:“谢天谢地!我以为你再不回来了!”
发自肺腑的声音,在心口颤动着,隔着衣服,听起来有些沉闷。
心底涌出一丝甜蜜,安德鲁斯有些不知所措,呆呆说了句:“……我、我以为您会辞退我……”
“噢!除非我死!”吉拉尔打断对方的话,用脸颊蹭着对方的,“……要道歉的人是我,我不该怨你……”他低声说,几乎哭了。
“不,我对您做了过分的事……”
“是你就无所谓!”吉拉尔抓住对方的双肩,十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害怕他的力道会让心上人感到痛苦,便推开对方,目光直视那双美丽的黑眼睛:“不过,我要警告你!”话顿一顿,他见对方没有丝毫表示,才叹息一声,“从今以后,采取主动的只能是我……”不待对方回答,他又搂紧对方。
“我只希望……”安德鲁斯让自己额头抵住吉拉尔的,“只希望您不要真地爱上我……”啊,这就够了,我只要这些。面对这种荆棘花般的感情,他异常苦恼。
吉拉尔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收紧双臂,几乎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我的爱,和他们的不同……”他说得淡淡,让人难以信服。而安德鲁斯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抬起僵硬的双手,拂上他的背。
上帝!泪花点上眼角,安德鲁斯从未如此虔诚地,向即将遗忘了的神主偷偷倾诉:我以为您再看不到我了,以为您始终将我拒于天堂之外,现在,至少此时此地,我感激您,感激您仁慈地看了我一眼!
……妈妈……他念起那早升入天堂的人,您一定在上帝身边,慈祥地望着我吧?我想要幸福……这一刻,他不想再忘记那段年幼时的往事了,而它再不能令他痛苦。他能够感觉到,幼年的他,已和那可怜的母亲,双双进了天堂。对此,他心满意足。
日子又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下午,安德鲁斯视察庄园时,意外地发现他之前下达的土地改革令竟被无端地废除了。
他友善地向身边的仆人询问,仆人告诉他,那是侯爵干的。他登时换了一张脸,气势汹汹地把主人臭骂一顿,未经主人同意,又亲自把原告示张贴回去。
这意味着,一些农民将在两年之后被迫迁出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