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玉漾山上,云霭缭绕,或浓或淡,缠绕峰间,延绵不绝。恰似潺潺流水,迂回缭绕,反复拂拭,更使得诸峰洗过般玉润清透,仿若翡翠无瑕。
水样清雾中,一块突出山石上绿衫飘动.
轻玉半伏石上,及腰长发轻束脑后.长眉入鬓,凤目流转,仿佛也有一团清雾浮于目间,看不出心意流动,只嘴角一抹轻笑似有若无.身下层层流雾,牵动他轻绿外衫随之浮动,似是要乘风飞舞,说不出的风流姿态。
手中的白玉杯子里茶色轻轻,微微茶香也是似有若无,只觉甘甜无比。
漾泉的水果然是天下奇珍,用它冲茶也只有神仙才可以享用呢。轻玉懒洋洋想着,纤长手指微微转动手中玉杯,只换的更加清冽茶香随之四周漾开。
只是要没了那小子,这样的生活才是神仙应该享受的。念至此处,轻玉不由得恨恨咬了咬牙.眼前隐隐浮现一张满是汗水,泥污,却是轻灵古怪的脸
忽有一啼尘埃起,觅得山槐作道邻
福塘镇地方不大,却离京师极近。加之有水系环绕,风景秀美,自来就是商贾云集,富庶繁茂.每日晚间更是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只是今晚镇上街道却是行人寥寥,俱都脚步匆匆。酒楼妓馆早早关门闭户,原先的红色灯笼也换成白色,幽幽泛着荧光,一片静寂。却是当朝皇帝刚刚驾崩,举国服丧。
远远一条僻静街道,似有个道士自尽头缓缓而来。
渐渐近了,踱到一处白墙大院下一扇黑漆角门之前。
月光照在脸上,只见银发玉面,长眉星目.虽只蓝衫布履,却是颇具神仙姿态。
只是一脸踌躇模样,脚步也是踯躅,
抬头仰看高墙大院,犹豫半晌,方执了门环,轻轻叩门。
少顷,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便从门里露出头来。
看是个道士叫门,微一愣怔,便问:这位道长,晚间来访,何事?
请问贵府近日可有添丁进口?
嗯?管家模样的人又一愣怔,显是吃了一惊。
此人正是这大宅管家,大宅却是镇上有名的富商蔺员外府邸。
蔺员外近日刚刚得男,却正逢国丧,是以并未声张。
这个道士怎的知道?
他心念转动,便有主意。这道士必是有些个手段,掐了日子来讹诈员外罢了。
遂正色道:没有,没有。道长可是弄错了.说完便要关门。
岂料那道士却十分机灵,趁那管家缩回头的瞬间手快一探,泥鳅似的便闪进大半个身子去。
胸上接着一挺,挤过管家,进了院子。
待到管家惊觉,已是入了内园。
到的园中,可巧听到一间屋内有婴孩大声啼哭,虽有女子轻轻哄摇,却不停息。
这道士也不犹豫,快步到得窗下,朗声吟道:
幼时富贵生变故,自有贵人引清门。聪明伶透终无术,纵生异命归劫尘。
只听得那婴孩哭声更大,竟是不停,几乎要背过气去。
蔺老爷闻得通报,从书房匆匆赶来,正听得道士卦文。
竟是诅咒自己生意失利,把自己的孩子也弄进了清门。
不由大怒。厉声喝道:那里来的野道士,竟到蔺府撒野,还不快来人,给我打了出去。
那道士仍是不理,犹自说道:员外以后就少些生意应酬,不要惹事生非,少些计较得失才好。
蔺员外更是气的身上乱颤,不住的喝令家奴赶道士出去。
一众家奴得令,呼呼喝喝,连推带搡,只是扯着道士向外弄。
那道士也不反抗,由得家奴左拉右扯的给搡出了门外,没有站稳,摔了个着实的屁蹲.也不着急,仍旧慢慢站起,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回头大声叹了口气:若是这缘劫能象推我这般被甩出去就好喽。
说罢用手又捋了身上弄皱的道袍,拂拂袖子,飘然而去。
这道士叫做李佑道。
一年以后,李佑道带了一个小徒,从福塘镇一直向东,途径几个大小村镇,来到了玉漾山。
师徒两人在山上走走停停,似是欣赏风景,却在一处险峰中间觅得一处开阔地带。
地方不大,只东手一棵古槐苍天蔽日,浓绿承天,新绿俯地,竟有十分神采。
李佑道在树下呆立良久,转头对弟子道:咱们就在这里安家吧。
于是便在镇上做法写符,募得钱财,终在树旁建了个不大的道观。
从此每日参山修道,收徒教法,安定下来。
却说这蔺员外的儿子,一年以后也满了周岁。白白胖胖,聪明讨喜,深得蔺员外的宠爱,起名蔺冲。
原是蔺员外颇崇武学,盼望儿子习得武艺,入朝做了将军,可以一飞冲天之意。
那蔺冲也自不弱,自小便淘气的紧。
周岁的时候抓周,先捡了官星印,看了看,甩手丢了一旁。再捡了个将军盔,也是一个甩手扔了个老远。
却把剩下的瞧了一瞧,便统统拢于身下,咯咯笑了起来。蔺家人面面相觑,却也不知何意。
待的蔺冲三岁时,更是吵闹顽皮,不爱在家里玩耍,只叫家奴带出街中便笑逐颜开,否则就吵闹不休,蔺员外只此独子,自是惯溺,也就由得他胡闹。
一日,蔺冲被家奴抱着在街边玩耍,手中一个大肉包子尚未入口。就见一只黑狗走在街边,踉踉跄跄,毛色暗淡,有些地方毛皮斑驳,仍有血迹,显是流浪的野狗,身体十分虚弱。蔺冲挣扎着从家奴怀中下得地来,只把包子皮咬了几口,露出大肉的馅来,递于黑狗面前。
黑狗一怔,犹豫一下,警惕的看看蔺冲,又看看家奴,蔺冲晃着小手只是叫它。吃,吃,给你吃。举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黑狗见无人喝止,方才张嘴衔了包子,慌慌的吞了个干净。
自此黑狗便每日坐于蔺府门旁,蔺冲一出来便跟随四处走动,回府了便仍卧于府门周围,并不走远。
蔺府家奴日久也识得黑狗,有了剩饭剩菜也给它吃些。蔺冲也常常嚷着让家奴带些个吃食出去喂给黑狗。倒养的它日益肥壮起来。
转眼到了蔺冲四岁上,新帝登基日久,朝廷权利巩固,开始肃清老臣。
蔺老爷原是与四王爷交好,岂料四王爷失了势,镇上的对头周家便借机添油加醋告了蔺老爷一状,揭了蔺老爷贿赂王爷的事情。新帝盛怒,抄了蔺老爷的家,没收了家产,男的发配边疆为奴,女的卖入青楼为妓。
一时间蔺家家破人亡,自此没落。
唯独四岁的蔺冲却不见踪影.邻里相传,怕是被那不祥黑狗叼走了。
只是这日,李佑道的道观来了个一身玄衣的少年,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圆圆的小脸,眼睛乌溜溜的甚是惹人喜爱。
玄衣少年说只是路过此处,借宿一宿便离去。
李佑道心里却早已明了,是缘劫来了.也不说破,让徒儿打扫厢房,招呼两个歇息去了。
果然次日起来,玄衣少年不知所踪,只有孩童兀自睡的香甜。
李佑道也不着急,静静待他起来了,便拉住他手,柔声问道:乖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蔺冲
嗯,以后你就和我住这里可好?
好。蔺冲倒不害生,一口便应了下来。
李佑道又道:蔺冲名儿不好,以后你就叫蔺冲尘。孩童转转眼珠,不置可否。
自此便在道观中拜了师傅留了下来。
此后道观周边又多了只黑狗,自由来去,倒不伤人。
李佑道看在眼里,也不驱赶。
只是冲尘留在观中,淘气顽皮,却让人十分头痛。
李佑道教他道法,他仰仗天资聪颖,不好好习学,只是耍小聪明弄手段,一来二去也只习得个皮毛。
却每天趁师傅松懈的当儿,上房爬树,打鸟偷蛋,把个好好的道观弄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每每被师傅责罚,不是罚跪就是埃打,却也没有丝毫改进。
行径乖张是累恨,梦中初见同命人
转眼数年过去,冲尘渐渐长大。
道观东首的大槐树也是更加枝叶繁茂。向西伸展开来,倒有一大半遮去了观上的天空。
李佑道对槐树十分珍爱,浇水施肥,竟然还每日擦洗树干,并嘱咐观内弟子对树恭敬,不许攀爬,甚至不许树下随意停留。
只有冲尘终日顽劣,不把师父的话当真,李佑道稍有疏忽,便爬上树去乘凉打盹,揪枝掰叶,毫不尊重。因此常常招致李佑道责罚,虽然当着师父的面不敢造次,责罚完了便去找槐树撒气,后来每日小解都在树下。
到的冲尘十六岁那年,李佑道的道术他一一都学了个遍.只是大都囫囵吞枣,且未曾实战,并不纯熟。李佑道只待有了机会便带他去驱妖除魔,练练道术。
恰在此时,道观里来了两个衙役,说是听闻李佑道法力高强,欲请他到山下县衙看看。
李佑道听得他们描述,似是有冤鬼作怪模样。心想只要做法安抚化解,倒也不是难事。便只叫了冲尘打点随行。
来迎接的却是县衙仵作:两位道长,路途劳顿,请随我到客栈稍事歇息。
李佑道微微稽首,笑道:这位官爷客气了,不必劳烦。咱们这便开始吧。
那仵作抬头看看,见冲尘还是少年。不由面露难色,道:若是道长不累,可否先随在下看几具尸首?只是这位小道长,怕是见不得。
李佑道回头看看冲尘,慢声道:小徒出来历练,自是无妨,还请官爷带路便是。
陈尸房内,虫蝇密布,恶臭扑鼻。
仵作叹了口气,续了盘香,挂在梁上。梁下香灰却是堆得厚实,垒了个小山模样,自是一直未曾熄过。
掀开白单,一股腐臭更加浓烈,只让人几欲呕吐。几具尸首罗列地上,已是肌肉溃烂,面目全非。
看得冲尘匆忙掩鼻,仍觉气窒。李佑道却惊咦一声,上前近瞧。
那仵作缓缓说道:左边两具是昨夜职守的狱卒,右边一具是前日刚入狱的待审犯人。按照规矩,夜班职守应有三人。只是昨夜一人忽然家中有事,离了半个时辰。待到回来,只见这三人已死,且已腐坏。只是半个时辰,便如死了数月一般。我在县中这许多年也未曾见过,不像是为人所害,倒象是其他所为了。
李佑道拈须,似有所想。
冲尘也是心中惊恼,这般虐行,自是不能轻饶:师父,是妖孽所为么?定要为民除害,不能让它们为祸人间。
李佑道仍是若有所思模样,那仵作却接言道:这位小道长,前月狱中也发生过类似命案。在下剖尸检查,也未查出死因.那些尸首已烂化成泥,不得不埋了。
冲尘只觉心中愤恨,怒道:岂有此理,师父,定不能善罢。
李佑道又思索半晌,方道:请官爷放心,贫道倒和这等小妖打过些交道。
转身又面向冲尘,你出去摆坛!列阵!
冲尘点头应了,出的门去。片刻便拿出法器,找得狱前一片空地摆设起来。
案几、碗碟、稻米、红烛等物一一罗列,又在桌上铺了八卦坛布,摆了香炉,燃了红烛。将分有铁砂、木屑、清水、红磷、稻米的瓷碗一一摆好。又调了朱砂,铺好符纸。
李佑道微微点头,冲尘平日顽皮胡闹,真真做起事来,也是颇有条理,丝毫不乱。
当下执笔画符,以八卦排列,贴于四周房屋门廊之上。又手扬桃木剑,口中也是念念有声.
不得一会,县衙院内便刮起一阵妖风,间隙中似是夹着些冰片,划得脸生疼。
李佑道一声呼喝,挑起一抹红磷,掠过烛火,嘭得一声火光四溅,随着邪风生处飞舞摇熠。
又过半盏茶功夫,妖风已然停滞。
众人远远看来,只见一地焦糊灰烬。李佑道却不停息,背剑而立,口中仍不停诵念驱邪法咒。冲尘倒是明白,只是小妖尽扫,道行高却是无碍。他这是逼引大妖现身呢。
当下紧紧手中宝剑,也跟随诵念.
又过一会,一个蒙面之人忽的急飞而下,立于案几之上。把个红烛碟碗尽数踢落地上,紫砂香炉也都歪于一边。
那人只露双眼,五彩斗篷,却是挡不住未修成形的怪状头颅和篷内翅翼,声音也是怪异:好个臭道士,硬生坏我美餐。
李佑道正待对峙,斜眼却见冲尘偷偷摸摸趴在案几之后,缓缓伸手揪住坛布,霎霎眼眸,亮晶晶的都是顽皮神色。嘴角微微一勾,一抹狡诈笑意。手却不缓,猛得一抽。那妖怪只顾李佑道动作,却是丝毫未曾注意,竟是跌下案几,作了个狗啃泥。几上香炉也应声落地。
李佑道禁不住暗笑,心想这徒弟不好好修习,尽出些鬼点子,倒也管用,只是可惜了他那珍藏数十年的紫砂香炉哟。
冲尘却是手未停歇,顺手一剑刺出,既快且准。那妖怪就地一滚,速速爬起,仓皇避过。却不敢硬碰,几招对过,渐至绝境,眼看就要不敌.
陡然又是一阵腥风刮起,却不似方才.力道奇猛,直吹得众人站立不稳,满眼模糊。狂风中似乎一阵嘤嘤之音,冲尘却听不清楚。
须臾风过,刚才那妖也被卷的不知去向了。
空地上李佑道呆呆站立,脸上只是红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冲尘急急纵身,却被李佑道拉住,只不能追赶。
不由更急,叫道:师父,你这是作什么?今日放虎归山,只怕留了后患。更加祸害百姓。李佑道只是紧拉他手,也不回答。
回了县衙,又写数份符咒,交于衙役,要他们贴于县城四门之上:经此一战,这些妖孽再不会回来作怪。请各位官爷放心便是。说罢携了冲尘匆匆便走。
冲尘却也无奈,更是觉得他古古怪怪,只不停询问。
李佑道只是叹气,更是不答。冲尘无奈,只好作罢。
待得师徒二人回得道观,已是这年春夏之交了。
观外大槐树正值花期,槐花漫枝,便如繁星满天。香气浓郁,引得蜂蝶飞舞围绕,盈盈嗡嗡十分热闹。
李佑道在观内遍寻冲尘不到,便心觉不妥。
冲出道观,果却见冲尘仰躺枝杈之间,赤足光腿,手持几串槐花,衔咬咀嚼,悠然自得。那槐蜜香甜,直吃得冲尘一脸陶醉。
待到听得师父一声威喝,方一个激灵滚下树来。
师师父
你不好好修习功课,却在这里偷闲玩耍,祸害生灵这槐树我早就严令攀爬采摘,你师兄弟们俱都谨记,只有你却胡闹,当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扬起戒尺,却在空中停驻。
冲尘知道师父心软,嘿嘿一笑:师父,饶了冲儿罢!
今日罚你在树下跪举戒尺,将道德经背诵十遍,背完才准吃饭。扔下戒尺,转头便走,只留下冲尘嘟着小嘴,不情愿得大声诵念起来。
待背得第四遍,察觉无人督看。偷偷便放下戒尺,纵身上树,掏出怀中匕首,对着槐树呼呼发狠:每每都是师父为你罚我。你一棵死树,有什么好。
说话间一块树皮应声而落,他眼珠一转,就手便刻起画来.
惟恐师傅觉察,刻得几下,便大声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
待得背完第十章,大槐树枝干之上便多了块豹形印记。
刻完了仍觉不解气,又是一通乱踢。看着那槐树干上豹形优美,甚是得意,更是哈哈大笑。
忽有动静,冲尘飞也似的下树,跪回原位,竟是一起呵成,极为纯熟.却是他十几年调皮任性,每被责罚.早就练就了轻盈身姿,却只用来使坏做恶了.
李佑道在门口微微现身,见他诵念,又折路而返。
只那大槐树树影婆娑,沙沙作响,竟似不满。
一晃又是半月.
这天,李佑道直至日上三竿方从卧房出来.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召集众弟子在堂上等候,自己在堂中央就地坐了下来。
等人到齐了,李佑道方才缓缓说道:近日本观有难,恐以后不能庇佑大家。原意随我同生共死的留下,不愿留的,观里还有些银子,大家分了就去吧。
再问也不多言。弟子们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愿走的拿了些银两去了,只剩下些跟随李佑道年久的弟子。
冲尘性格直爽,自是不停追问.
问得急了,却被李佑道揶揄几句:我把本事都教给你了,你却榆木脑子,全不开窍,生生让你给带累死了便罢。说完更不理他。
冲尘气恼,却也不敢多言。
自己拿了掛盘出来,使尽了本事,想着要算算观里的劫数,从午时算到了入夜却总也看不出端倪。
不由得心中恼怒,径自跑出道观,来到大槐树下。
越想心中越是别扭,对着大槐树恨恨的乱踢乱打发泄了一番.又掏出掛盘借着月光看了又看,终是不得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