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槐 上————荫之林

作者:荫之林  录入:08-28

一气之下,把掛盘往空中一扔,靠在树上兀自气恼。
恍惚中只觉槐花香气愈加浓郁,竟是像拢住了自己,觉得快要窒息。
不由的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白色的花朵雪花般的飘散周围,在空中悠悠荡荡.
一个绿衣人从树后转了出来,衫子轻摆,恍恍惚惚,一层轻雾似的朦朦胧胧罩在身子周围,怎么也看不清楚眉目。
只有左手捂在胸口处,身子微微打颤,竟似是一副重病强撑模样。
冲尘看的有些呆了,天下竟有这般好看的身形。
正要开口询问,那绿衣人却好像是恨恨跺了跺脚,抬起一脚冲着冲尘的胸口直踹过来。
冲尘促不及防,正中胸口,力道可是不轻.他直在空中旋了半圈方才重重的摔在地上,胸口擦着地面蹭的生痛。
不暇顾及身体疼痛,翻身站起便要质问。
又见绿衣人一脚飞来,似是用了全力,想要闪避已自不及。
只得大叫一声,闭目等待。
却只听得梆的一声,却是头上竟然一阵剧痛,睁眼一看,却是南柯一梦而已。
梦中乱动,把头撞在了槐树干上,把刚才挂在树枝上的掛盘给晃了下来,正砸在他头上。
冲尘拾起掛盘,又胡乱踢了槐树几脚,觉得无趣,迳直回观去了。
次日李佑道见冲尘头上大包,不住追问缘由,冲尘只得讪讪把昨夜之梦说与他知道了。
李佑道却是听的大惊,掐指一算,不由的脸色也变了。
冲出观去看那槐树.明明无风,却见枝叶沙沙作响,仿佛瑟瑟发抖。
李佑道喃喃念叨:劣徒顽皮,如此冲撞唉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又像是自言自语。
冲尘看师父近日反常,道是修道捉妖累着了.立刻摆出乖巧模样,扶着李佑道回去歇息了。
自己心里却朦朦胧胧,梦中那人影子挥之不去。

清观夜半见腥风,顽心依稀慕红颜
就在冲尘深山修炼的几年中,不远处的朝廷却发生了重大变故.
新帝即位后,施行暴政且好男色,宠信佞臣.致使朝中小人当道,且手段毒辣,嗜杀老臣,致使朝廷人人自危。
太后胞弟赤宾看准时机,网络人才,暗中举事,篡位建了新朝,国号为檀。
前朝皇帝及其羽翼均遭诛杀,只唯一的血脉阿鸾公主幸而逃脱。
转眼到了这年四月廿五,李佑道的道观一直平安无事.留下来的一众弟子也渐渐放心,逐渐松散下来,冲尘也依旧胡闹。
却有一天中午时分,忽然听得道观外重重的叩门声.有几人大声喊叫,粗鲁沙哑,极其难听.快来人,给大爷们开门!一边叫嚷一边把门拍得山响。
弟子们慌忙打开观门,只见一队朝廷官兵歪歪斜斜站在门外.
虽是军装打扮,却都是破破烂烂,又脏又臭。
中间还夹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虽也是满身污垢,却遮掩不住衣饰的华贵精致.站在一众官兵之中,低眉顺目,也不做声.
进的门来,一众人等也都毫不客气,往正堂里一闯,或躺或坐,胡乱嚷嚷着让快些拿酒拿肉来。
道观里哪有这些东西,李佑道慌忙让徒弟去灶间取了素菜粟饭,给送过去。
那些人极为气恼,乒乒乓乓的把碗碟摔了一地,对道观里的徒弟们又打又骂。直到晚上方才歇息。
这队人是谁,李佑道心知肚明。
自是落败皇帝的一队残军,本是前朝将军胡录的麾下.
那胡录对前朝皇帝忠心耿耿,无奈其父投靠了赤宾,且大势已去,无法作为,只悄悄命麾下几个亲兵,救了公主,送了出去逃生便罢。
不消说,这队中衣饰华贵的少女便是阿鸾公主了。
是夜,李佑道偷偷来到窗下,见队中队长模样的那人没有睡去,正和一个军师模样的人轻声商量什么。
便沉下呼吸,静伏窗下。
只听一人道:今日局势,怕是没得翻身了。现在原来的那个死了,新的登了皇位,似咱们这样的,送这样个女子去到哪里?既没钱财也没功名,只怕让发现了还要人头落地。实是不值啊!
另一人道:为今之计,不如大家伙散了,隐姓埋名,自过日子才好!
妈的,老子为他们卖命这些年,没有功劳却也有苦劳吧。只这样便算了。无钱无势,实在是窝囊!
大哥可愿意听我的建议?
哦?你说便是。
依兄弟愚见,不如把这女子卖了青楼,她细皮嫩肉,样貌也美,只怕值得不少银子。咱们兄弟不多,少不得分了回去买点薄地,也算是没有白白卖了这些年命。
那队长模样的人微一沉吟,一拍大腿:也好,咱们救的她性命,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她便为我们做些什么也是应当。
另一人又道: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只少不得把这个观子清了才好,省得日后落下祸根。
也罢,无毒不丈夫,就依兄弟的。
李佑道在窗下听得真切,不由的一阵冷笑,心道:我原是怕救公主惹下祸端,伤了我徒弟们的性命,你等却如此狠毒,少不得放手一搏了。
只听得那两人开始叫醒睡着的官兵,李佑道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回了卧房叫醒早就睡在一处的徒弟们,匆匆提了家伙,便冲到院子里。
正碰上那群官兵贼贼慌慌的往这里来,猛一照面,虽是一愣,但也心照。更不多言,就打在一处。
无奈道观弟子武艺虽然日常习练,终究是不敌官兵经常作战,待得几个回合,却已损伤大半。
冲尘加在其中,手中长剑挥舞杀得起劲,他日常顽皮,道法虽不精神,却武艺不差,这会已放到了两个官兵。
忽然身后一阵冷风,他头一低,闪身避过.
却见一个官兵身高臂阔,挥舞大刀,一刀紧似一刀,毫不透风,似是杀红了眼。
他挡了几刀,只觉得手臂酸麻,竟似拿不住剑的样子。
又一阵刀风杀到,便觉渐渐不敌,喉头腥甜,眼前模糊.
迷迷糊糊只觉得一团黑影挡在前面,面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到醒来,已是凌晨时分,天空微微亮了。
他躺在院子角落,傍边满是尸体。
冲尘撑着身子慢慢起来,忽见后院浓烟滚滚,竟是有人放了火。
他突然想到李佑道,慌忙爬起,踉踉跄跄的往后院就跑,不住大喊:师父,师父!
跑到后院,却只见残垣断壁,正殿和偏殿统统俱都没了房顶,心中更是惊恐.
待到他冲进李佑道平时住的偏殿,却见李佑道斜依在炕上,才大大松了口气。
只房中物件早已面目全非,房顶也只剩了几根横梁,透出青白的天空。
几个师兄弟围在李佑道周围,中间一个女子,正是那群官兵带来的那个。
李佑道见他进来,也没什么特别惊喜,只淡淡的道:冲尘,可伤着那里了么?
冲尘心中欢喜,几步来到炕前,道:师父,我没事,只是晕过去了。那些猪狗不如的官兵,竟然要杀我,我们也没得罪他们啊?
李佑道低头不语。
只听得角落里有人低低啜泣,刚才的女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冲尘面前,低头施了一礼:都是我的不是,若不是为了我,道长也不会受了牵连,害得这些个道长为我丢了性命。
声音圆润,渺然入耳,让人说不出的受用。
冲尘呆了一呆,他在观中长大,又是地处深山,并未与女子接触.
只见这个女子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温文有礼,不由的心生好感,讪讪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见他不答,抬头看他.只见圆圆的大眼睛笼着一层泪雾,波光盈盈,神态楚楚可怜。
冲尘只觉得脸上一热,仿若被雷击了一般,不由语无伦次:不是啊没有,我没有,我我我没有怪你你你你不要哭了。
那女子又低了头去,乌黑头发遮住雪白面庞,只见白皙颈项纤细优美,更是诱人。冲尘不由一呆。
冲儿,这位姑娘住在道观不方便,你送她去前山拢翠庵妙法师太那里,我和那里有些个交情,昨晚已经派你小师弟送信过去,难得师太心底慈悲,愿意收留。
冲尘眼睛不离那女子,只含糊应了。
你此次出门就不必再回来了,还俗去了吧。
声音不大,却如晴天打的炸雷一般,把冲尘从梦中猛得拉了回来.
他自四岁起,便是师父收留抚养.在他心里,早已以师作父,以观为家了。
一声师父还未出口就被李佑道接了过去:你也不用回来,我也不在观中了。
冲尘急忙跪下,大声哭道师父,是冲儿做错了什么吗?师父为什么要赶走冲儿?
李佑道一脸漠然,仍冷冷道:没有,不为什么,你这就带了她去吧。这里些个银子你路上用。
说完扔下几锭银子,就闭上眼睛,任冲尘怎样哀求哭嚷也不应声。
冲尘知道李佑道脾气禀性,做了决定从不更改.又怕再苦苦哀求,引他厌烦,只得收声,暗暗盘算,只有先办师傅吩咐事务,只要他不生气了,其他等回头再说便是.
只好跪在李佑道炕前磕了几个响头,带了公主下山而去。

璞石缘定琢成玉,自此尘君念阿鸾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道观里已是余烟散尽.
李佑道看着正殿里摆放的几具尸体,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忧是悲。
青青晨色中,一个少年从观门外缓缓度步而入,青衣白带,长身玉立,只一派轻灵之色.
缓缓的步到正殿里,站在李佑道的身后,看看地上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
李佑道闻声回头,却是面色大变,张口半天方道:是你?你唉!你为何修了个男身?
那少年正是轻玉.他经五百年长熬,终是得以幻化人形。
本来四月十五满月之时,汲取天地灵气即可圆了修行。却不料冲尘大半夜的跑来,把个掛盘抛上树枝,一时间周边阴阳颠倒,大大乱了灵气。
他也大受损伤,自然气恼至极.想好好教训冲尘出出气,却也忌惮道长的法力了得,平日里又多蒙照顾,虽心里然隐隐不甘,不能释怀,也只得幻化了,踢冲尘两脚,取下掛盘了事。
槐树本无雌雄之分,修男修女自是无妨。
李佑道识得轻玉日久,知他喜好干净爽洁,加之性情刁钻乖戾,俱都是女儿家的心性做派.却不料他却选了男身,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是凡物修仙幻化一旦成型,便如璞玉雕琢成器,只没有了更改的余地。
轻玉却并不理会:你这几个徒儿,素日里为我浇水除虫,也算与我有恩.道长便将他们葬于那槐树下,我也好护佑他们尸身,助他们早入轮回。也只当是报他们的恩了。
李佑道心中便似堵了千斤大石,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半天方喃喃道:冤孽,冤孽啊,若是天意却如何解。竟是答非所问。
轻玉只道他是观中出了这等事,一时心痛胡言乱语,更加没放在心上,又柔声安慰了几句。
我那劣徒,只是天性顽皮,倒也不是为非作歹之人,还望李佑道话未说完,轻玉便抢过话来:吾修仙道,自不会伤他性命。
似是知道李佑道下面所求,抢先堵了他话头。
不过他若不伤我真元,这些日子我还能帮上道长的忙.也不至于累的这几个小道长丢了性命。我断不会轻易放过了他。说罢又恨恨咬了咬牙。
李佑道抬眼看看轻玉脸色,又低头看看地上徒儿的尸身,只叹气摇头。这几个徒儿就有劳你了。轻玉轻轻应了一声。
李佑道又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叫了观中剩余众人进来,帮忙料理了几个徒弟后事.把手中银子分与众人,便命各找安排,遣离了道观。
又跟那唤作轻玉的少年交代了几句,便也离了玉漾山,似是四处云游
却说冲尘带着公主出了道观,只道是师父不知为何恼了他,赶他出去只是气话。
一心只想把公主送到了地方,回头再回来跟师父好好哀求,以后好好听话,不再顽皮,待师父消了气便好。
一路想着,不由的脚步极快。
那公主身体娇弱,此时只有一路小跑跟在后头,只一会功夫便气喘吁吁,满面绯红,再也走不动了。
冲尘却未察觉,依旧步似流星,竟把公主远远抛在了后面。
师父,冲尘师父。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待听得背后叫喊,冲尘这才想起与公主同行.只得停下脚步,回头查看.
只见公主落在后面远远的,一路踉踉跄跄,头发也披散开来。衣服也被树枝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白皙的胳膊倒有大半露在外头。
冲尘看她吃力,转身去接.
渐渐走的近了,只见她雪白脸上印染两片红霞,细密汗珠密布额上,却也无暇擦拭。一双黑眸闪闪发亮,只满眼哀求之色,确是楚楚可怜。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冲尘师父,咱们歇一歇可好?
公主说完,一双小手只拉着冲尘的衣袖轻轻摇晃,声音宛转娇柔,只把冲尘听的心中一荡。
嗯,好,就歇一歇。冲尘只觉面颊充涨,不敢再看.低头牵她找了块山石慢慢坐上。
公主稍稍喘了口气,柔声说道:冲尘师父,我在宫中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实在是走不动.带累你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冲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呐呐的拉拉衣角。
只听公主又道:冲尘小师父,你在生我的气吗?
先朝皇帝喜好男色,并无所出.只是阿鸾公主一个子嗣。
是其为太子时,正殿太子妃所生.身份极为尊崇,加之没有其他子女,从小就极其疼爱。
阿鸾公主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锦衣玉食都嫌怠慢,却那里受过这等罪。
这些日子随着军队,也是将军麾下,虽吃了些苦头,却是礼遇有加,没有丝毫懈怠。
眼见冲尘不是很理睬,只道是恼自己带累了道观,又没有别的人可依靠,只怕冲尘丢下自己去了,心中惶恐,便拉着冲尘软语央求。
冲尘那里经得起这样的事情,弄的混不知身在何处。
嗯,公主,我没生气,要是你走不得路,我就背你去吧。
阿鸾公主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想了想也别无他法,又怕冲尘生气,便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堪堪一副小女儿娇羞姿态。
冲尘侧眼看了,只觉的血往头上便涌,脸热的烫手。更不敢多看,慌忙蹲下背过身子.
只觉得背上软软的身子压了上来,鼻中更闻阵阵女儿香气.一双玉臂绕过脖子在胸前轻轻悠荡,只见肌肤细腻,柔弱无骨,十分美丽。
冲尘更觉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当下也不敢多言,背起公主往前便走。
一路上公主不停问他累不累,用不用歇息.又用小手替他擦汗,整理乱发,冲尘更是不敢答话。
虽一心惦念师父和道观,却隐隐盼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仙风已去不复还,心定落世入凡尘
直到了这天傍晚,冲尘才把公主背到了前山拢翠庵。
天色已有些暗淡了,远远只几抹红霞清涂于天边。拢翠庵青色木门紧紧关闭,下面的青砖台阶上多是青苔,只中间留了些淡淡的印记,看似是没有人经常走动。
冲尘放下阿鸾,径直上了台阶,轻拍木门。
只听得庵中有人答应,没过多久,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老的尼姑探出头来。
冲尘连忙退后几步,躬身稽首,道:师太,我是
那尼姑不待冲尘说完,接过话便道:你就是李佑道的徒弟吧,送的人呢?说罢便往冲尘身后瞧去.
身后的阿鸾连忙上前几步,怯怯的叫了声师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女尼也不应声,又向冲尘说道:小师傅,天色已晚,男子在此多有不便,贫尼便不留你。这名女子留下,你回去回你师傅,就说这女子在我这里,叫他尽管放心便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又冲阿鸾招了招手,施主随我来吧。
冲尘回身看看阿鸾,只见她眼睛水汪汪的,似是要哭的模样。
只得安慰她道:你先在这里住些时日,待到过的一阵,风声平些了,我让师傅接你出去再作打算。
阿鸾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过.
待得到了门前,又回身向冲尘施了一礼。抬头看时,泪水已是夺眶而出.星星闪闪,映着背后的红霞,更显得楚楚动人。
冲尘也差点哭了出来,觉得心中不舍,又没有别的办法。
只得看着她随那女尼进得观去,黑色木门吱呀一声把两人隔开。
冲尘望着木门楞了半晌,方才回身向山下走去。
又想起李佑道要赶自己出去,只觉得自己和阿鸾一样,被人抛弃不知道怎样才好。不由的悲从中来,眼泪滚滚而落,只是不能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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