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又睡不著了。
当第二天上班见到,符希还飘飘荡荡,学姊却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头发梳得紧紧,没一丝会挡到眼睛,发出文件时的神色像是「下好离手」。
「符希,」午餐时华学姊沉吟著说,「层云族特展你打算怎么办?」
原就食不下咽,一听更是登时哽住:「啊、咳、咳……咳,」接过开水喝了下去,「咳,谢谢学姊,咳……那么久以後的事情,要现在想吗?」
「当然要啊!」学姊一脸理所当然:「难道要到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呼吸顺了一点,「别说已经排到几年後,就连热带雨林联展都刚开始,还有整整两个月耶。」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现在交给行政部门就得了。顶多快要闭幕时出来热一热——」即使眼睛亮了也只有一瞬间。「目前掌握了多少,你先说说看。」
掌握——「没有什么多少啊。」
好像气到两秒钟说不出话来:「那你就说掌握了多么少,讲。」
三件并作两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并不很愿意告诉她。也许不是针对她。「……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盯著立刻在纸上整理出来的纲要,华学姊皱眉。「也不能说是「没有多少」。问题是,这些不能作展览啊。」
「我的构想是……」符希把纸笔接过来,《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这样不行吗?」
「不行,这个只能写论文。」仍然蹙额沉思,华学姊挥著掌。虽然是负面否定姿势却有正面的斩钉截铁,有力宛如手刀:「大众对抽象事物的兴趣有限,何况是两重抽象。」
「那我写论文就好了——」
「不好!是博物馆在付你薪水!」几乎要拍桌,脸上写满「薪水小偷」四个字:「这里不是国家科学研究院,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个人的学术成就?你拿老百姓拨给博物馆的税金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你不可以把重心放在写论文上,但是,你要考虑社会教育意义啊,要考虑科普价值,要让学生可以写暑假作业,要让父母带著他们的孩子来看来玩,要拿出一个……」每讲一个形容词手刀就劈下一次:「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亮点」,才行。」
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你说,绅带?」
忽然露出了复杂的沉默,符希第一次看到华学姊脸上也会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符希,我们……看你那么兴奋,一直不想泼你冷水……。不过,你不要死死地把注意力放在那条衣带上比较好。」
……「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说,」深深叹了一口气:「就是说这次你的判断很不专业!那条衣带既不是古物,又不是最具代表性的部份,花个几天几万块想办法弄到当然很好,真的弄不到也就算了。我们私下说起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把执著全部放在上面……」
「那是失传的技术,难道不珍贵吗?」
「它失传没有几年,何况,」试著解释,「要搜集也该是所有的织品。如果够多够齐,还可能由量变得到质变,只有一条衣带的话,这个展览太单薄撑不起来——」
「它很美,不够吗?!」
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人文与自然史博物馆,不是工艺博物馆,更不是美术馆啊。再说,如果真的要讲技法上的繁复精密,它恐怕还比不上姚国的桃花锦、雯族的立体山水绣,更下要说众香——」
「那种完全落在具象的东西怎么跟层云深奥的抽象——」自己停顿下来。手心微微发冷,我……我竟然会说出这种……以私人主观审美价值,褒贬各族文化的话……
看著学弟陡然站起来声色俱厉然後自己怔在当场,华团再度叹了口气:「知道了吧,你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我……
「好了,坐下来。」把符希按坐回去,继续看著手上列出的单子。沉吟许久:「倒是你说,层云族还有一个女性遗民,很值得注意一下……也对,我们不要只炒短线,放长线钓大鱼。」
符希睁开眼睛。「「放长线钓大鱼」……」
「嗯。」短而紧凑地点了头。「你很有希望成为层云族研究权威中的权威,可是只有一个研究对象总是不好,等他走入历史,你的研究也难免变成埋在历史里的非主流。相反地,如果层云族繁衍下去,你可以亲眼看到一个层云族人从出生到成长,人生阶段的每一个细节……坐下!你又站起来干什么!!」
我、我又站起来干什么——长长吸了一口气,「学姊,你这话比我刚刚还要荒唐。感情私事是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研究者完全不适合自己搅进去乱点鸳鸯谱——」
「对,你说得没有错,」学姊满脸认真,「现在已经不是殖民时代,我去找乾缩人头的时候也不能像大鹰博物馆里那堆一样用枪干掉整个部落抢回来呀;我们要用合法的方法,方法!我们先去找出那个层云女孩的下落,看看她有没有丈夫小孩,要是没有最好,万一是有——」
「够了学姊。你这话不要给任何人听到。」想起她也是好意为自己盘算,终於补上:「我也没有听见。」
唉,深深注视。「这是你的前途,不是我的。」转身离开:
「你好好想想。」
筷子夹起小白菜炒野(化的家)鸡,符希查看笔记簿,说。
「还有这一个,楼上动物部门乐学长告诉我的,他说,「要笑话我没听过,遇过的成不成?」我说也可以,他就说了:「那天老孟」——啊、不对、这边要先解释。」
喝了一口小白菜汤,符希抬头说明:
「乐学长是做颜色分类的,这种方法真的很特别,他拍下很多生物的特殊颜色转成光谱组合来作纪录保存,并且用来比对,判断是哪个物种。发展这个方法本来是因为标本久了难免褪色,後来却发现有分类学的意义;他说这是因为颜色常常跟生殖选择有关,所以可以做生殖隔离特徵。久了练出一身绝技,常常和人打赌,随便给他看一张照片放到极大的局部颜色,他就能说出是什么生物……这是笑话的背景,你先记得哦?」
看著绢点了头表示了解,符希咽下腌小白菜烘蛋,开始念诵。
「「那天老孟来找我,说:「色鬼,你输定了,我这回带来的颜色,你绝对猜不著。」我当然又跟他赌晚餐。那个颜色……真的很奇怪,我实在摸不著头绪,叫他给点提示。他说:「好吧,那就给点提示,你问我答,把范围缩小点儿。」
「本地种还是外来种?」
「唔,外来种。」
「外来种……体型大不大?」
「嗯,挺大的哦。」
外来种、梃大的……可是不管怎么想我还是想不出来,自暴自弃说:「总不会是龙吧!」
他竟然说,「对,没错!」
结果,你知道是什么龙吗……」」
望向绢发现奸像没有打算跟著一起猜,符希吞下小白菜泥翡翠冻,认命地往下念:「「高温蒸汽灭菌法用的铁笼。」」
小白菜蜂蜜汁。这个笑话他也不喜欢,哎……我知道我讲得实在不奸,就连自己也觉得无聊……明天再问看看,接下来换大气科学部门了,可是我在那儿认识的学长姐不多……
然而他却在这时笑了。
符希大喜过望,也许笑得比他更开。「啊,你喜欢这个笑话?!那我以後常去请教乐学长——」
缓缓摇头:「我不喜欢。」
——却仍笑着。
……原来,你的笑容还是拒绝。
想要重复见到那天的笑容,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不只四处访来的笑话,也包括当时的小白菜?
都只是,礼貌上不要让我难过……
「……你说我,只讲今天的天气。」略略垂眼,遮住了那笑容不知是否改变:「我……嗯,一天当中,衣服换来换去,太繁琐了。」
这个安慰也太勉强,天气不是才最会变来变去吗……
「也许等一下我的想法又会改变,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嗯,我不会,再用不好笑的笑话吵你了……
「以前,我从来不曾觉得,衣纹不够。」
我知道了。颓然站起默默收拾碗盘,背着清洗,扔掉多余的小白菜。
「……」
——果然还是该穿左衽的,
看著那背脊,绢想。
还来不及全部淹渍完毕,小白菜就被菜虫吃空了。它们只留下满地叶脉。
和那一把葱。
之前就感觉到符希……博士对葱有种莫名的敌意,所以我一直没去煮它;然而小白菜罹难之后,那敌意似乎更强了。
仍然穿着今天天气很好,绢想。
葱也已经烂光了。就算是小白菜,还说每天要送三斤,两个月来,他没再带上山过。
今天,也不会吧……注视天边,这个季节天色一暗,就是他上山的时间了,不必著急。我且静心,现在多想无益。
日光又减了一层,每天这样忽喜忽怒,也该好好节制,难道真要把所有长辈的衣纹都翻出来使用不成。
这是暗了吗,还是天际仍带一丝微妙的彩霞余晖?
应该还算不得暗,虽然第一颗星已经升起。
好像不得不承认是黑了。
提灯在山路来来回回陆续看了三趟,电话也把收讯状况来电纪录信箱留言检查了十一或十二遍,无论怎么翻怎么看,班表上面都没有突然出现写著今天要加班。
会不会在山路之前的路段,出——不会的、不会的!应该是……是……他是在生我的气吗?
终於自己把晚餐吃了。
是气哪一件事呢,再也……无法忍受我了?
他的电话始终是关机,急急地在进入留言之前挂掉,到底是为什么,不想留下纪录呢。
这回一直走到了山脚下还到了外面一点儿,第五次从山路回来,踩着辘辘滚动的碎石,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心里想着谁——
「……去死……」
吓。倒抽一口冷气。捣住喃喃的唇,我、我在说什么……
我……我竟然……诅咒了一个人!!
双手合十单膝跪下,天地百灵,我随口乱讲,你们千万不要当真啊,我不是故意要……诅咒……我不是故意要诅咒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算了,」拂拂前襟站起来,「反正、反正我也没信得很虔诚。」
走了两步,回头看看。
刚才最靠近面前的,「」是以顽固著称的严石灵。
「……」
再度走回去合十跪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真的不要去对那个……不知道是谁……做什么哦……」
揭提衣摆起身时,铃声忽然响了。
非站非跪动作到一半,匆匆忙忙差点按错了键。「绢!!我!……嗯、你现在在做什么,吃饭了吗?」
「我现在……」——我现在在想办法取消杀人委托——「我现在……」
「绢……不喜欢电话吗?每次接起来,声音部下太自然呢……」
我现在、我现在在、「晚、晚餐……」
「对对,你要赶快先吃哦!不要等我,会太饿……我们今天开热带雨林联展闭幕检讨会议,拖了好久,我一直一直想著要打电话跟你说……刚刚会才结束,我赶快冲出来……等一下还有个什么庆功宴,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会不会生气?都不说话——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满心想著要赶快告诉你的……」
「没、没有……」……满、满心想著、一直一直想著……「你、你好好参加宴会……」
「我没有想参加啊,我想赶快回山上……每次宴会大家都很无聊,面面相觑,就硬是不能走。开会也是啊,哪来那么多议题讲个没完,眼睁睁看着五点到了……部门之间的报告彼此又听不懂,我看连馆长自己都受不了——喔、好、知道了、对不起、我马上到——组长叫我了,我得先走,你……你赶快吃哦……」
「好……」
……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相同的冲击强度,要哭还是要笑,僵直按掉电话。为什么会这样,这下该怎么办。
「我、我……」
我……
「我诅咒了我自己啊……!!」
四、「抒」
萧博士,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
陆博士你请说!
上回你在全馆整合研讨会的演讲……为什么试管会繁殖呢?
这——不、不是的!我们只是用试管来作繁殖和老化的模拟实验!试管的损坏相当于老化;如果每过一个时间周期没有损坏,我们就视为还具有生殖能力,添上十支试管当作它的后代。最后清点各年龄的数量,这样就可以模拟生物族群的状况!
哦,我懂了……那、那试管是怎么繁殖的呢?
……
学门迥异又互不熟识的几十个人要坐在一起吃一顿太长的饭,如果不想鸡同鸭讲或者相对无言,在典型东方的茶米合众国,好像只有一种做法。
我敬你!
乾了!
「学弟,你姓符是吧?」记得符希的名字、符希却不记得他名字的学长举杯:「来,符学弟,干!」
学姐为什么要把我抓住抢着到这桌来坐,符希端起杯子,五点已经过了三小时二十八分,一秒一秒越来越晚,为什么我还要坐在这里,「谢谢学长。」
「咦、你哄我、这颜色根本就是果汁嘛!」
「……呃……学长,我等一下要开车,」——还是想不起对方的姓,说到等一下说要开车倒是精神一振——「嗯、我等一下开车!不能喝酒!」
「啊,这样不够意思啦,谁不开车啊?还不是照喝!」
「真的,其实以前的确不曾把喝酒开车的事放在心上。本州民风就是这样,连酒后驾车的法律订立都没几年,相关宣传根本才刚起步——可是,最近好像真的比以前还要怕死,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等一下要开山路!真的不能喝。」
「山路……?」
华学姊满面微笑插进来:「是啊,他要在山道开车,千真万确。黎博士?」举杯和对方乾了一盏,提高音量:「噢,说到他,很拚唷,每天都来回四个小时,用私人时间上山做层云族田野调查。尤其是层云族的民族织品,累积了很多成果呐!」
黎博士脑海中浮现出一片乳黄腻白「「「民族脂品」?」
「对呀,他的领域主要在织品,发表过很多论文哦!」
是很感谢学姊替我挡酒等一下可以开得快些,可是说得这么灌水膨风,我的论文实在没几篇,离「很多」还不知道多远——|
「哦?」
一个不熟悉却一定认识的声音忽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