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织品有兴趣?」
为什么是现在,现在一点讲的心情都没有,「我——」
学姊在背後向前推:赶快回答呀,你不是最喜欢吗,馆长问你呢。
「——是,我主要把注意力放在民族织品。」
「有趣,很有趣。」沉吟著点点头,民族学一起整合进去。抬眼微笑著向符希:「众香国织品研究所所长三月的时候找我谈,他们政府向来乐意拨经费给织物研究。我也弄到了一笔预算。我们会派修复和鉴定人员,还有相关历史、材料、艺术部门的几个同仁过去,进行一些合作和技术交换。你也一起去。这几天想一想有什么可以做的,写个两个月的小计划过来。」
「……知道了。」
馆长笑一笑,继续跟旁边符希不认识的行政部门人员说话去了。
「众香国织品研究所……」呆坐椅上,符希沉思。
众香是举世闻名的服饰大国,文献上这么形容:从发钗到脚铃,从古物到时尚,从精致昂贵的设计品到便宜粗制的大量翻模,产业一应俱全。爱美深入众香的文化思想,就连宗教典籍、哲学论述、数学命题乃至于现代的电脑软硬体,无不充满涂饰香发,以缨络飘带为喻。人再穷得不知这一顿饭何在,至少路边野花要簪几朵。
这样的地方,符希本来早想造访。
「成功了!」学姐向半空做了个经过压抑不太夸张的握拳动作,眨眨眼睛压低音量:「加油!」
「谢谢学姊……」
——然而符希总觉得,夙愿得偿的喜悦,好像只有一点点。
「我跟学姐一起到门口拦车,帮学姐记计程车号。」
每个人都枯坐捱着、不明白自己干嘛要撑在这里的冗长「庆功宴」终于结束。拖过了他就寝的时间,反而槁木殆灰般冷静下来,不赶这几分钟了——向着理论上应该已经超过酒驾标准的学姐,符希说。
华团仍然精神奕奕一如平时。「不用。我会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那,」刚刚瞬间消失的学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学姐跟我一起到门口拦车,学姐帮我记计程车号。」
「不要,你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啊~~~学姐一点都不担心我,万一我被捉走卖掉怎么办~~~」
「你学生会笑你的,冯?博?士!」
「被笑又不会痛~~~」
「先说,你刚刚跑到哪里去?我本来想介绍你跟王学长认识的——」
「学姊介绍你爸爸给我认识~~」
学弟哭闹声中,学姊明明拒绝了却不晓得为什么还是三个人都到了博物馆正门。「学姊陪我一起坐,可以省钱省交通流量也可以保护我~~~」
「够了,你赶快滚回去睡觉,明天不要迟——」
疾言厉色忽然停顿。向来笃定的脸上露出少见的不确定,望著馆前广场上模拟DNA形状构成的科普装置艺术:「你是……唔、哪位勇士?」
这是……召凯族语?符希顺她眼光看去。正正站在双螺旋间的氢键上,黑暗中仍然隐约见得到头冠上绶带鸟两根长长的尾羽,夜晚背景衬出巨大的身形轮廓。
「娃奈!!」
直到半天高的庞然形体一跃而下朝著这边飞奔而来,路灯照在黝黑喜悦的脸上,符希才看清楚。
这个大汉,应该不会超过十八岁。
「娃奈!找到你了!果然高的地方看得清楚!」
娃奈?召凯族以飞禽走兽制衣,不喜编织,符希对召凯族语接触不多。只有大一修课时丁老师爱拿自己研究的召凯族当说明用的例子,为考试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娃奈」好像是——不觉瞠目结舌望向学姊,娃奈,娃奈的意思是——
「什么,学姊!」学弟已先讲了出来:「那你不就是叫作,「华圆圆」哦?!」
娃奈的意思就是,圆。其实也没有错,符希想,「团」确实有「圆」的意思,但、但是……
「这名字真的满不适合你的耶学姊。」学弟说。
「给我闭嘴!开会的时候装死人开完会嘴巴就复活啦?!」骂了之後转头向那召凯少年:「你是哪位勇士?」
「我是,」挺胸一口气念了出来:「巴挽?席冶之子、席冷?帕申之孙、达暧家族一百六十七世传人、擒能者莫沙?巴挽!」
「啊……你……你长这么大了……能够一个人打败黑熊了啊……」
学姊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完全想不起来。可是巴挽勇士非常高兴:「是啊!这里!」指指身上的背心,果然是带著白色V形的深黑毛皮。「娃奈,我们赶快回去!族里一直找你都找不到,长老们在众会所看到上个月的新闻汇整,才知道你在州立博物馆,开会决定把任务派给我,带你回去!」
回去……?符希没翻学姊的著作出来看过,然而这么一想,以前学姊确实是在丁老师研究室。
「啊——?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得意的神情一瞬之间转为凝重:「珈娜阿娅病了,长老们说她和祖灵合一的时间快要到了。阿姬说,想再见你一面!」
符希已经记不清楚,「阿姬」是指「婶婶」还是「婆婆」:「学姊,你写一份委托书,我帮你请假,职务也可以代理——」
「我已经请人代理了!」拒绝之後再度转头向著召凯少年:「这一阵子我没有办法过去,涸族要抗议部落变成水库预定地,接下来我都会忙这件事。」
显然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莫沙一脸吃惊。「……你不回去?要多久?」
「看州政府何时取消把部落淹没的决策,少说也要几个月吧,几年也有可能。」
从惊讶转为激动:「阿哑不可能等那么久!」
「没办法,我一定要到场。绝对没有留著群众抗议、发起人却自己跑掉的道理。大家都准时,订日期的人怎么可以不准时?」
少年盯著对方不再说话。
甚至可以数出青筋一条一条地浮起,嘴角的形状几乎整个变了,空白画布般纯真的脸,一旦转为负面的情绪,没有半点掩饰便将全然的恶意显现尽致。这样看了三分钟五分钟甚或更久,莫沙转身跑开,像飞奔而来时一样迅速。
「……」
是学弟开的口。「学姐,我都没听说你是召凯族人。」
学姐没好气:「你当然没听说。」
「啊?」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
转为几乎听不到的轻声叹息:
「只不过我的博士论文,是在召凯族做的罢了……」
似乎不想多谈,学姐拦下一辆计程车迅速走了,果然来不及记车号。学弟发现之后目送已到道路尽头的车子消失,呆呆站着看了半晌,转过头来:「这样我不花钱了,学长我坐你便车。」
并不「便」啊,可是,反正……他已经睡了……
路上不像一贯作风地沉默,学地终于说。「学姊又没有义务,对方太一厢情愿了。」
「……你觉得学姐做得没有任何过度?」
学弟难得的正经神情,转动眼珠逼视过来:「那就要看你支持保罗的客观学派、还是风檐气寒的融入学派了。」
说得也是,这向来是民族学、人类学乃至生态学上的争议课题。只是,进入实际研究细节以后,就很少会去思考基础方法论了,或许我也需要检讨,学弟这样一问,我到底,认为哪个研究态度合理呢……
车行十余里,忽然紧急煞车,悚然而惊。为什么……为什么我刚刚思考这件事,完全不是用方法论的角度呢……说是伦理学倒有一点像,但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站在研究者的角度,而完全是用研究对象的角度来想呢?不对……更加精确地讲,与其说是广泛的研究对象,还不如说是特定的那一个——
「我说、学~~长~~啊~~」学弟从前座的玻璃上把额角抬起来,伸手用力揉:「你不是没有喝酒吗?怎么开成这样,我一辈子难得想好好装严肃沉思一下,马上就被你破功,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倒真的低头沉思起来,看起来却没有什么「严肃」可言,自言自语:「还好天晚了路上没车,不然这就真是我的「一辈子」了。到时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我很抱歉!」
「……你「会」什么啊……」
把学弟用安全带绑起来送回住处,嘱咐了要观察伤势,再道歉一次,终於回到山上时,其实离该开车下山去上班也没有多久了。
站在他的成人房外,以为平静下来的急躁又忽然清清楚楚。好後悔,说不出的後悔,在他睡了之後才回到山上……
今天好像白过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每天都只为了晚上而活吗。
「符希……博士?」
看见他揭开白虎帘走出来,符希几乎说不出话。第一次看到——「你怎么醒著?」
隐隐惨澹却绽出一个微笑:「我睡不好。」
「啊,怎么了?太冷了吗,」仔细注视,他只著「衷」和「函」,难得衣著这么单纯而且单薄,「今天怎么没有穿「掩」?」
似乎是有点疑惑:「掩?我不是很久没穿了?」
「我之前归纳,以为夜间寒冷便会披上掩……」
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原来是我判断错了。」稍稍思考了一下,还是顾念著:「为什么睡不好?」
「因为——」停顿了好一阵子,重新转身。几不可闻,「没什么。……你平安就好了,我要回去再睡了。」
「啊、你要睡了啊——」……当然是要睡了,这么晚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呃,那,晚安。」
站住脚步立了一会儿,然後说:「符希……博士……如果,」吸了口气,「如果我死了,绅带就送给你。」
猛然抬头。想要笑著照当时组上沙盘推演过的游说台词说那至少还要几十年吧,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明明晓得只是假设语气,语文带来的想像却从心底慌出来直到手脚,微微颤抖:「你、你别把死活挂在口上。」
没有回首看符希,他背对著直直站著。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声说:「那么,晚安。」
看他再度穿越白虎帘,符希忽然明白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偏到召凯族那边了。
不希望不开心的状况加在他身上。
不想做让他不认同的事,即使是对别人。
五、「文」
「你当然要去。」绢说。
他答得这么斩钉截铁,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思考了一夜才问出口,结果原来,只有我自己不想去吗……
「既然是你向往那么久的地方,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他讲得认真严肃,可是我却怀疑众香是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刚刚使用的辞澡,可是好像只是记得,理论上是从小向往。事实上……口里念着这个造句,发音出来,却有仿佛说谎一般的心虚?
他不再说话,四周沉默下来。终于,符希说。
「……那,我用显微镜上附的相机,把你的衣纹拍摄下来,带去……到了那边,也可以看。」
「不行!」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陡然站起来疾言厉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和过去?)的平静:
「我不答应!」
今天的两个回答都让符希无比惊愕、「我……我没有想要带走你的实物,只是照片……而已啊……」
「我不会答应。」他直立着,注视仍然坐着的符希,良久开口,咬字发音:「你要看衣纹……就只能在这种里。」
转身离开,遗下飘在符希耳际的一句结论——
「……到我这里来看。」
既然他这样说,符希就把计划写一写缴出去。等到学姊回博物馆看到觉得太过草率,也来不及说什么了。
——可是,华学姊回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明讲了少说也要几个月,却不花太多的对峙,一个月就完结了。总有股没闹到该闹的那么大的意味。州政府也接受得太过乾脆,不能不觉得有什么私底下的门路管道。
雷声大雨点小,比符希的计划还要草草,急著结束真不像学姊的作风。
因为昨天学姊一回来就念了好几十分钟,所以今天符希提高警觉。不但没有迟到,还难得地——自从开始上层云山之後就很难得地——早到了。这一阵子不住家里,报纸早停订了,符希翻开休息室的报纸,偶尔也该看看博物馆外——好吧,「山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久不接触,竟然十分陌生。
快速翻过一版又一版,大大小小的粗体花体标题闪过,连从哪里下手去读都有犹豫。那些议题,那些话题,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仿佛与我全然无关;不会说今天开始可以采集蘑菇,不会说鳝鱼的生殖季节快要到了暂时不要捕捉,更不会教我,怎么猜测绅带真正的含义……
——忽然间手停顿下来,口中绢煎的干鱼片差点掉在报纸上。
二十三版,读者投书: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
倒抽一口冷气(不忘舍不得地把便当菜吃下去),凑近眼前:
「玫夕,诺能/召凯族圣歌领唱者、米郡州立政治大学大一(米郡烧水县召凯乡)
华团博士:
我们从来不曾这样称呼你,你原是我们的娃奈。然而现在,你已不再是了——又或许,从来不曾是过?
长老们曾在锅壮庄前对我们讲述回忆,你刚到部落的时候,看起来跟其他的年轻研究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没有特别注意。反正每年都有许多研究人员来来去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以讲、什么不能讲,我们早已知道,我们早已习惯。
然而,你不但像其他研究人员一样声称自己关心部落,做替我们的学生补习或者协助填写当时没有双语的官方表格之类的事情,还和我们的儿童一起游戏(我永远记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和我们的姐妹一起洗衣泡温泉唱歌谈心事,替老人家们搥背按摩,聆听他们当年的战绩和美貌——甚至你还,就称呼他们为「阿娅」和「阿爷」。
当你猎回一头石虎,让巫医在你背脊纹上神圣图腾的时候,我们都虔诚祈祷,巫医会为你选出一个最具魔力的纹样。
当跳月会到来,我们有几个青年曾经偷偷地去请求族长,也给你一份花环。他们一边按仪轨正式规矩地布置好迎娶的小屋,一边悄悄地梦想,你的花环会出现在自己颈上。
我们未曾告诉你的老师、学长和同学们的事情,对你都毫无保留。连记不清或有争议的仪式,都主动替你去讨论清楚。当你毕业的那一天,我们为你开了盛大的庆功宴,就像看见自己女儿成为勇士一样高兴,以你为荣。
可是,从此你再也没回来过。连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
珈娜阿娅重病的时候,念着想再看你一眼。我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你。
万万没想到,你拒绝了。
我们不敢告诉阿娅,违背祖灵的训示说谎,告诉阿娅还没有找到。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减少了阿娅的痛苦,还是增加了她的痛苦?阿娅苦苦撑了二十天,远远超过巫医的诊断。终于和祖灵合一的那一天,她的眼睛没有闭上。
长老们说,不可以对娃奈出手。召凯族勇士恩怨分明,绝不忘记。娃奈曾经帮过我们,曾经从化学工厂老板那里要回族里七个少年的身分证、把他们从奴工的环境里带回来,不让他们用开山刀解决这件事,免于被提上召凯族不承认的法庭、免于进入召凯族不承认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