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飞快翻动,翻到其中一页,停了下来。崭新的纸面,印着那个「贤吏」的名字。
烟雨江南原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但如今想来,却尽是腐 败的气味……再翻到下页,杜兼人眼神忽显迷离,手指发起抖来,怎么样也无法读下去。
宁东风立刻察觉他的异样。「……杜先生?」
杜兼人呆然立在原地,连书被抽走了也浑然无所觉。
见他如此反应,宁东风有点着急,把书本往旁一搁,伸手轻轻握住他双掌。
「兼人?」
宁东风十指微微用力,肩膀与杜兼人相碰,在他耳边又叫了一次。
大人真的偏心啊……陆谷抱着那本被推向自己胸口的蓝皮书,两眼瞪得老大。
「……!」
杜兼人忽然回过神,只觉手上传来阵阵暖意,一低头,就见宁东风瘦长却有力的十指正试图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你怎么了?」
「我……」心跳得又快又急。「……头痛……」
「头痛?」方才还言笑自若,怎么忽然就头痛?
宁东风皱眉端详着杜兼人苍白如纸的脸色,倾身欲探他前额温度,他却彷如受到惊吓般猛然后退,急急地抽回了手。
「我……累了,先告退……」
杜兼人喃喃丢下这句话,匆匆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的琴堂。
「头痛是患了风寒吧?天气都这么暖了,杜先生的身子果然太单薄。」
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外消失,陆谷还没念完:「不过应对进退的礼貌,他可得再学一学。就算身体不适,像这般扭头就走也太不像话了。」
宁东风没有听进陆谷的抱怨。
方才握在自己掌心的那双手,冰冷似雪的肤触犹在,掌面上还留有薄汗。杜兼人的情绪表现一向淡泊,相处至今,自己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陆谷兄,这本书可否先借给我?」
「大人要借,自然是可以的。」陆谷虽然纳闷,仍是把书本递了过去。
宁东风接过书,一页页翻着,口中问道:「你可记得杜先生乡居何处?」
「当然记得。」陆谷点头,衙里较重要的人事书册都是他一手保管的。「杜先生虽无南方口音,但我誊写本子时问过他,他说祖籍在吴县。」
吴县……宁东风手上翻得更急了。
吴县是苏州大县。苏州人文荟萃,正是手上这本判牍合集的编纂之地。
翻到刚才让杜兼人白了脸色的那一页,书页上印着前任吴县知县之名。宁东风边翻边读。书上写了什么?什么内容会让人如此激动?
他在数页之后的判文中找到了杜兼人的名字。
「第二判……嬖幸争宠之妙判……」
宁东风脸色一变。
*****
月光从窗棂间洒落,映得窗旁持杯的手苍白若雪。
托宁东风的福。他从祭典上偷摸回来的乡村野酿,味道还不坏。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兼人手上陶杯一转:「我们可也是同宗呢。」
他从来就量浅,喝了两杯下肚,眼神已略显迷离。
出来行走之后就极少碰酒了,但过去其实常常喝。小酌到微醉,酒入豪肠,正是雅兴大发之时。
好风好月的夜晚,文友们总会在湖畔柳下围坐成圈,只消把手一伸,就会有纸笔递上,身旁捧砚的人不分尊卑亲疏,也许是县学里的夫子、也有可能是新科贡生……
夜风凉凉地吹在脸上,他缓缓合眼又睁眼。不知这四年和过去的那十八年,究竟哪一段才是虚幻的梦境。
平常这个时候,宁东风应该要拎着宵夜进来了。虽然他把书牍判词都推给自己处理,但想想这人也还算义气,不论是阻力还是助力,至少常来陪伴。
回想起傍晚匆匆离开琴堂时的表现,杜兼人自觉失态。宁东风个性警醒,必定会联想到书中内容。
若他看了那本书,就会知道他的过去了──他「官方记载」的过去。
杜兼人不想揣测对方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跟我无关的。」
宁东风如果愿意问,他会告诉他真相;他如果信了那「官方记载」,那也由他。
因为身世无法为官,读书完全只为自己……这样真的比别人快乐吗?
「你一个人喝酒?真没义气。」
杜兼人转头望向门口,讶然道:「你还穿着这身蠢衣服?」
刚才还被称赞「丰姿闲雅、迷倒众生」的县令大人闻言哭笑不得。
「我担心你,所以特来探望……这就是你的感想?」
杜兼人抿唇微笑。
宁东风拖着两条飘飘大袖走入房中,看见杜兼人手上的小陶杯,摇头道:「举杯浇愁愁更愁,人只该在开心时喝酒,伤心时是喝不得的。」
杜兼人摸着杯缘笑道:「你又怎知我伤心?」
「我与你相处时日不算短,怎么不知你此时伤心?」见他又倒了杯酒,月光下的脸庞一直带笑,宁东风补上一句:「……虽然看不太出来。」
「我不伤心,只是略有感慨。」杜兼人仍坐在窗台上,指着对方垂地的左袖:「吴县知县的第二则妙判,想必你看出端倪了。有什么疑问尽管说,我言无不尽。」
「言无不尽……是吗?」他拿出藏在袖中的蓝皮书册,放在桌上。
「我是言无不尽,只是不知你会不会信。」
「你说的我当然信。」
宁东风走到窗边,拿过他手中酒壶,就唇喝了一口。
两人无语,都在等对方开口。良久,杜兼人才笑道:「你快问吧,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宁东风皱着眉,心里斟酌了半天,问出第一件事:「你曾为人仆役?」
为人仆役……说得实在客气。杜兼人看着宁东风几乎揪成一线的双眉。
「我自幼家贫,七岁就被卖入富人家。」
「……」
「你别一脸哀凄。那户人家心地善良,我在那里吃饱穿暖,专门陪着少爷当书僮,除了偶尔代替他被夫子罚打手心外,从来没吃过什么苦。」
……说是书僮。可是判文上明白写着「嬖幸争宠」。宁东风无言地望向手上的蓝皮书册。
杜兼人续道:「少爷读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连这个名字都是教书夫子帮我取的。那时我什么都还不会,夫子却捻着胡须说,汝也兼人,宜退之。」
「那,后来为何会落得如此?判文中说你……」
「是,就如判文所言,我以色惑主,恃宠而骄。少爷娶妻,我居然因此争风吃醋……状纸正是少夫人所呈,她是大家闺秀,性情仁厚,但委实忍无可忍。」
阅读判文时,宁东风已感难受;此时由杜兼人照本宣科出来,更令他胸口烦闷,无可宣泄。
宁东风皱起眉,仰头又灌了几口酒。
「你真的以色惑主、恃宠而骄、争风吃醋?」
杜兼人眼神一黯,望向宁东风。
「是啊。」
说好说歹,反正都是同一件事。任凭自己记忆中梅影横窗共笔墨、两小无猜意缱绻,翻作文字不过就是狡奴忤主、嬖幸争宠。
那也没什么好瞒的。
(十四)
「你那少爷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就是个读书人。逃不了功名科考,很普通的读书人。我们上回说到的世俗人情,说不定也……」
杜兼人猛然住了口,把杯里的酒喝干。
宁东风看着他喝酒的样子。
判词中写着「狡僮兼人自负才学,言行无状,骄其家主」。
他是遭嫉了。遭到那个一起读书的少爷妒嫉。少夫人提状上告,说不定早得了夫君默许。
「……那人才华既不及你,自求上进也就是了,却反而怨恨在心,真是窝囊至极。」
「城中文人何其多,我跟着他读书,自然略通一点文墨,那又算得上什么?他却对此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杜兼人忽感好笑。
「没出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书僮当得多么威风。不但跟少爷同进同出、平起平坐,他要娶妻,我居然还大力反对,当真不识抬举。」
「……知县审案时,你也是这般认罪的?」
「我当时如果知道要认罪,也就不会有这则妙判了。」
宁东风默然,心头郁闷到了极点,举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杜兼人继续说道:「其实,少夫人递状告我,也只是想略施颜色而已。家里没人狠得下手教训这个嚣张跋扈的书僮,官老爷总有办法吓吓我吧?」
「哪里知道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拗骨头,宁愿上公堂也不愿反省。」
宁东风接话接得很顺,语气闷闷不乐。杜兼人盯着他瞧,发现他似乎醉了;伸手跟他要酒壶,他却不给。
「我的酒快被你喝完了,还我。」
「不还,什么你的酒,在这县衙内的东西都是我的。」
杜兼人无奈地看着宁东风再度灌下几口酒。
蓝皮书册静静躺在桌面上。
宁东风翻着书,咂了咂嘴才开口:「判文写说,你自恃才华,不知悔改,还当堂撒泼。」
「这点就要请教宁大人了。公堂之上有问必答,不卑不亢,是否就算当堂撒泼?」
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不因与同性相恋而羞耻惭愧,就让高坐堂前的县官大人火冒三丈,惊堂木响声不绝。
宁东风不回答,继续念道:「……因原告求情,免去重刑,判杖五十,掌颊三百,以儆效尤。发付官卖,金归原告李家……哼。」
听他读书,杜兼人微感茫然。受杖受辱的明明是自己,但宁东风此时的表情却彷佛比他痛上千万倍似的。
「是谁买了你?」他问道。
「一个文友。少爷央他出面买我。」
「就说是个窝囊的东西!」宁东风啐道:「连自己出面都不敢?」
杜兼人笑道:「他就是不敢。把我买回之后,他原本还想端端架子,说是给我这个不识大体的傻瓜一点教训;结果我躺了两个月还养不好伤,他后来什么都不敢再说。好不容易挨到可以下床,我立刻要回身契离开李家。但我穷得很,卖身钱只能慢慢摊还,现在还欠着那文友几两银呐。」
经过「求情」的五十杖还让他躺了两个月?宁东风紧紧抿着嘴。
上次窥浴没看到他的背,不知道当年伤得如何,是否落下病根。
「你一定使起性子,不肯乖乖养伤。」他心情大坏,整个人靠着窗沿,入腹的水酒被体温蒸出了酒气。
「你怎么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宁东风咧咧嘴。
「那时总学不会世俗人情,白吃了这些苦头。换作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笨了。」
「不,换作现在,你还是会吃苦头的。」
听他音量忽大,杜兼人讶然相望。宁东风继续说道:「你就算收敛了锋芒、隐藏了情绪,骨子里也还是一样。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时,态度虽然有礼,语意却是针锋相对、毫不客气。」
「多久的事了,你居然记恨至今。」
「什么记恨至今?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何这么讨厌官府。」他倾身靠近对方。「你对官府的记忆如此不堪,却愿意受聘入幕,让我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你何须惭愧?让我失望的官并不是你。」
闻到宁东风口中喷出的浓浓酒气,杜兼人向后退了半步。方才见他一口接一口,究竟喝了多少?
「也……很心疼。」他愈靠愈近。
心疼?杜兼人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宁东风再度贴近,那一身清冽的酒气扑天盖地团团包围住他。
「兼人,你恨不恨李家少爷?」
「不恨……」
宁东风精雕细琢的脸庞近在咫尺,睫毛有几根都数得清楚了。杜兼人身子往后抵住窗框,隐约感到气氛不太对。
「我也这般想,你是不恨啊……不恨比恨更糟糕,不是吗?」
宁东风两手扶住窗框,把对方困在双臂之中。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恨官、恨官府,却不恨那个害你进官府受辱的人。」
「我只是……」
杜兼人话还没说到一半,宁东风贴上他脸颊的手让他止住了声音。
「杖五十,掌颊三百。」知县大人的表情很懊恼。「当时我若在江南,就出钱把你买下来。」
凉凉的手掌来回轻抚自己面颊,状甚痛惜。杜兼人压下颤抖,强笑道:「当年你还没任官吧?一介书生就想延揽幕宾,未免太过急躁。」
「你还在笑,笑什么?」
宁东风表情忽然凶狠起来,彷佛隐忍已久似地一把将杜兼人搂进怀里。
「兼人,讲的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笑?笑得像看破了红尘、笑得像个什么都不要的老头子……这样还说你不恨?」
「我是不恨啊。」
他心里恨不恨,这人会比自己清楚吗?竟然还责怪他……原应感到啼笑皆非,但被宁东风牢牢扣在臂弯里,杜兼人却莫名其妙地一阵眼涩鼻酸。
「那求你恨一下吧。恨一下好了。」宁东风愈搂愈紧,白色蝴蝶般的大袖几乎将杜兼人整个人包住。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杜兼人抬手挣扎,余光瞥见了滚落在地上的酒壶。壶口没有泼出半点酒星子,看来整壶酒都被宁东风喝空了。
所以这人醉了。才会像这样拥抱上来。
「兼人,我心疼你,很心疼。」
宁东风略略松开手臂,低头对上杜兼人惶然的视线,一双美眸眯了起来。
他漆黑的眼睛非常美丽。
杜兼人心里一软。「宁……」
「可以吻你吗?」
像呓语又像叹息的字句吐在唇边,杜兼人才刚听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对方凑上唇来牢牢吻住了。
嘴里,都是酒味。
(十五)
「大人,不是我爱罗嗦,您这次真的太不像话了……您是一县之表呐!烂醉如泥地倒在书房地上还一路睡过午时,教别人知道怎么得了?」
「哈啾!」宁东风半闭着眼不答话,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陆谷哪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横过一眼,继续连珠炮攻击:
「睡在地上就算了,连垫被也不晓得要拉一条,窗子也没关,就算用我买给你的衣服把自己包得像颗蚕茧有什么用?这种不凉不热的时节要是染了风寒最糟糕,可没那么容易好……」
「是是是……」
富清知县头痛如擂鼓,软绵绵地任陆谷拖着穿过长廊,无力阻止他的叨念。
「小九也真是的,居然放任您这样睡过一夜……天啊连衣服都这么脏……」
心痛!他送的崭新亮丽雪白衣裳就这么在地上滚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好心痛啊!
宁东风忽然抬头。「陆谷兄,杜先生人呢?」
「浑身酒气在睡觉。」陆谷没好声气地回答。
还在睡觉啊。宁东风正待思考,又是一阵头痛欲裂。自己昨夜不知什么时候醉倒了。杜兼人又是何时离开书房的?
见陆谷脸带不愤,他笑道:「陆谷兄,我酒喝多了,头痛得很,也想回房去睡觉。」
「怎么能再睡?」陆谷用力拉紧他。「巡检司有文书等您批示。」
「是吗?」巡检司的文书啊……啊啊,哈欠来了。「陆谷兄,我饿了。」
「我会叫人送吃食到琴堂。大人今天已经睡得够迟了,不能再拖啦。」
「那,先洗澡……」
「过卯时再叫小九烧水让你洗。等下先擦擦手脸就好,琴堂里放着水盆了。」
「喔……」
眼看缓兵之计遭人一一化解,宁东风一手揉额,一手掩口,苦着脸任师爷一路拖拉出了内衙。
门吏目送两人离去后,关上内衙大门,扣上重锁。
内衙是县官居住之地,座落在衙门最北端的层层院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