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带我去郭家。拉着你走了半天,我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路。」
「你不是去过了吗?那次你故意趁我睡觉时来访,又刻意在我醒转之前离开,还特地留下聘书。」
听他清沉嗓音不忘强调话中重点,宁东风啼笑皆非。
唉唉唉,他可是诚心诚意登门造访,却被这人左一句「故意」,右一句「刻意」,说得他彷佛心机千重深。
「我是乘轿去的,在轿里打了个盹儿,没怎么认路。」
「乘轿?」杜兼人疑惑道:「郭伯母说你没摆仪仗,步行前来……」
「我是没摆仪仗啊。」他的神情很无辜:「而且在巷口就下轿步行了。」
*****
夜半虫鸣,巷底的小木屋主人未归,柴扉虚掩。
「状告郭氏夫妇的朱家,昨天下午派人暗送银两。」
热热的气息吹在杜兼人耳边。
「你收了吗?」他很想躲,可是已经没有地方缩身了。
「没有,朱家差人来时,我正在与你下棋,不在衙内,陆谷代我回绝了。他正气凛然地跟朱家的人说,『咱们宁大人是不收贿的』……啧。」
「你好像颇感遗憾。」明知道床底下乌漆抹黑,他还是朝身旁望去。
「是很遗憾啊……」宁东风轻笑。「兼人,你怎么一直往里缩?把自己往土墙上压,不会痛吗?」
黑暗里不能见物,他的声音听来更加愉快。
杜兼人回道:「我性情冷淡,不惯与人太过接近。」
「习惯就好了,古人不是常与知心之士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吗?若我也能得到像这般交心的入幕之宾,想必如鱼得水……真令人憧憬呢。」
「……」好个入幕之宾,如鱼得水。
「既然贤弟坚持,我疏远一点便是。倒是你如此别扭,可曾与女子亲近过?花烛良宵,总不成都让人家姑娘主动吧?」
杜兼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答道:「若是温香软玉在怀,我的反应自然与挨着宁兄这身男儿骨架不同。」
温香软玉啊……宁东风深恨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无法观察他的表情。正在懊恼间,只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从门口传来。
「嘘。」宁东风反应特快。
杜兼人一阵无奈──他又朝自己贴过来了。
(九)
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照进屋里,四、五个人潜身入屋。
「你搜这边,你去那里看看,朱三去柴房,找到了就出来。」
为首的男人简短下令,接下来就是一阵翻箱倒柜。但听柜门开关声、器物磕碰声细细碎碎地此起彼落,显然搜找得极为仔细。
他们在搜什么?不知道会不会搜到床底来……宁东风一直挤过来,挤得杜兼人毫无紧张感。他忍无可忍地用手肘顶回去。
「找到了。」声音从墙角的五斗柜旁传出。
「照着光看看。」
隐约听见纸张相磨声,接着火石轻擦,一股硝石气味在室内飘散开来。
「是地契没错,走,你去叫朱三。」
一夥人来得悄然去得也俐落,不一会儿,小屋里回复原先的静谧。
等到脚步声去得远了,床底下的两人才慢慢爬了出来。
「朱家真的派人来搜了……」宁东风喃喃说道。
藉着窗外的月光环视屋里,摆设整齐如常,连脚印也没留下半个。来人显然经验丰富。
杜兼人没作声,月光下看见宁东风皱起了眉,表情难得一见地凝重。
「陆先生没收贿赂,就多出这些麻烦。」
宁东风蹲下身子,伸指从地上刮起少许硝石粉末。「你曾说过富清民风淳朴,但淳朴的人胸无城府,遇上有心机的人,就会吃亏。」
「陆先生昨日回绝了朱家的贿赂,你知道朱家见此路不通,必使其他手段,所以今早才藉机将郭伯伯他们扣押起来?」杜兼人明白了他的用意。
宁东风看着木板桌上未及收拾的早餐碗盘,眼睫微垂。
「郭家两老都是善良老实的人,土地买卖,居然连地契都不知道要好好保管。他们一早直接来投官,解释说地契遗失了,但那片田地确实是二十多年前费尽祖产跟朱家买来的,没有侵占……」
「他们要是遇上别的官,说不定就任人宰割了。」
见宁东风沉默不语,杜兼人续道:「但若你每案都如此亲为,便有十个宁东风,只怕也要累倒。郭伯伯的地契既然遗失,他们派人来也搜不出什么的,朱家既无凭据,你判他诬告便是,今夜又何必来此布置相候?」
「朱家投来的状纸只字未提证据,光凭文字构陷,意图入人于罪。我在富清任官一年,还未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事主。」他长长一叹。
「朱家`权`倾一方,由此可以想见。若不是他们自愿收手,就算我断他诬告,难道真能就此将朱家扳倒?如果今晚相候空等一场,没看到朱家派人来搜,我还放心些……」
杜兼人有点怔住。
「……为难你了。」
「是很为难。」温温的笑容重回宁东风面上。
「昨天在默照寺里,你什么都不肯透露,怎么今日全都说了?」
「我原想让你着急一下,也许你会想为郭氏夫妇写状,又或者你会直接为他们求情……不管哪一种,我都可以刁难你一番,说不定你就这么入我幕中了。」
「……」
「别瞪我,我现在不是坦诚相对了吗?」
「那你怎么不按初衷进行?」还在瞪。
「一来是朱家行贿,我察觉此案儿戏不得,二来嘛……」他一笑:「我视你为友,百般珍惜,不想被你讨厌。」
杜兼人抿唇。这个月来与他松下弈棋、廊间品茗、闲聊乱扯……这人已视自己为友了吗?不自觉想起黄秦说的那句「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爱惜」,他不由得别扭起来。
怔忡间,宁东风又道:「半夜里,你的气色看来居然比白天好,看来我们是同样的人,愈夜愈精神。」
杜兼人回过神,笑道:「是啊,你如爱找我下棋,应当夜半来访。」
「夜半登门,只怕那位小师父会睡不着觉。」宁东风推窗看了看月色,回头道:「已近三更,我送你回寺。」
杜兼人跟在宁东风身后出了木屋,但见月光照得这人一身白衫莹莹如玉。
「宁兄先回府里安歇吧,我自己回去便成。」
「怎么成?你陪我大半夜,就让我送你回寺又有何妨?」
杜兼人看起来总是瘦弱得好像风吹就会倒,加上现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宁东风不放心让他夜半独自行走。
杜兼人微一沉吟,不再推辞。
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夜风微吹,宁东风不着痕迹的为他遮挡。
两人原本无语,路经衙门口时,杜兼人忽然起了话头:「宁兄为何做官?」
「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宁东风笑答。「十年寒窗,身无一技。叫我不做官,还真不知能做些什么。」
「但我看你这官当得辛苦。」
「当官哪有不辛苦的。」
月上天心,两人的并肩而行的影子渐渐缩短。
到了城东默照寺前,杜兼人停在寺门口,面对着大门,迟迟没有伸手扣环。
「兼人,怎么了?」
「我想再跟你聊聊。」杜兼人在石阶上坐下,伸手朝宁东风招了招。
「好啊好啊。」正中下怀的知县大人开心地坐到他身边。
坐下之后,杜兼人却不讲话,只是抬头看月亮,还看得很专心。
「……」
「……」
又不讲话了,所以是要聊什么啊?宁东风耐不住性子,正想找话题来扯,杜兼人在此时开口。
「宁兄,朱家这案,真的可以就这样大事化无吗?」
「就知道你要问。」宁东风口中啧啧有声,趾高气昂地回道:「我是很想告诉你,可惜呀可惜……」
「可惜我不是你幕宾?」刚刚才说要坦诚相待,现在又来故计重施。
「是呀,真是太遗憾了。」宁东风眉开眼笑,毫无遗憾之色。「不过本官求才若渴,绝不嫌迟,富清县衙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杜兼人盯着他瞧。
「宁兄,你这人……态度不正经,讲话不诚恳,字字句句带着陷阱,跟你相处实在疲累。」
「呃,这样吗?」宁东风闻言垮下了脸。「受教了,今后必定改进。」
杜兼人瞥他一眼,嘴角微动,似是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但,你是个不错的官。」
看他皱眉,宁东风收起了笑脸。「兼人,何事让你如此忧愁?」
「我看起来很忧愁吗?」
他不回答,算是默认。
杜兼人微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讨厌官府?」
「再过一百年我也记得。」那日他细数官府事物的模样,分明是不共戴天。
「我自幼身世飘零,无法应试为官,读书完全只为自己开心,反而自认比大多数读书人快乐得多。」杜兼人眉头慢慢松开。
「想必如此。」
「但吞了许多古圣先贤的文字入腹,对经世济民之事,我多少仍感羡慕。」
「而实际上的官,却教你失望了。」
相处这些时日,宁东风隐约感觉到他的性情实非表面那般淡然,以前必曾经历过什么令他无法释怀之事。
「没错,我曾失望透顶,心灰意冷……」他站起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下。「宁兄,宁大人,你可有能力令我改变观感?」
他的眸子在夜色里异常明亮,宁东风心里一动,方要启唇说话,他却伸手制止,口中字句吐得缓慢:「不……你不必回答我,我会如此问你,表示我心里已有答案……宁大人。」
「答案?」
月光似有神奇的魔力,照得杜兼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如烟似粉。薄唇上的笑意胶着住宁东风的视线,风流不可方物。
「你方才说,县衙大门永远为我而开……不知你的邀聘现在还算不算数?」
杜兼人脸上含笑,神情却郑重不已。
宁东风自石阶上立起,走到他身前。
「当然算数。」
(十)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怎么还没传二梆?」
陆谷穿戴齐整,走到内衙门前,脸带不满地质问守门的小吏。
门吏从墙上的望孔向外探,见是陆谷,便一脸为难地对他摇摇头,指着里头小声道:「大人……大人还没起床梳洗。」
「还没起床?」这可奇了,大人平时都是秉烛到天明,这时应该是「尚未就寝」才对吧?居然说「还没起床」?
富清县衙里人事精简,宁东风性情又随意,连长随也不想带,因此县官居住的内衙里,只配有两名轮值守门的门吏,和一个在内衙供传唤的小厮。
「那你开个门吧,我去唤大人起来。」
陆谷掌管衙里钱粮出纳等大小事项,加上老头性格作祟,不知不觉连散漫长官的生活起居也管上手了。
「好……」门吏不敢违拗,乖乖开了门。
陆谷还没进门就开始发难。
「你怎么啦?一直往那边看,院子里是有鬼吗……啊啊啊?」
他前脚踏进内衙,后脚还留在门外,不可置信的叫出声来。
「大人昨天半夜才回来,说要与这位先生喝上两杯,跟我要酒……」
大人怎么知道他值夜时喜欢偷喝酒?窝藏的好酒都被要去了,好心疼呐。门吏苦着一张脸。
陆谷像尊石像般固定在门口,死瞪着凉亭里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
躺在石椅上的是宁东风,身上仍是昨天出门前换上的那袭白衫;另有一个身形纤瘦的布衣青年坐在他脚边,靠着红漆亭柱,头垂得低低的,睡得甚沉。
走近几步,就闻到冲天的酒气。
「大人!大人啊!睡在这儿会着凉的!」
「吵死了……」宁东风抬起沉重的眼皮,才撑起身子,就看见陆谷剑拔弩张地站在亭前,一脸急欲兴师问罪的表情,只差没双手插腰了。
「大人……坐在那的……是杜兼人?」陆谷脸上的不满愈来愈明显。
「是杜先生没错。」
见陆谷在一旁探头探脑,他皱眉坐起;靠柱而眠的杜兼人却在此时身子一斜,慢慢滑了下来。
宁东风连忙倾身相扶,伸臂及时搂住了他肩膀。他上半身软软的倒向宁东风臂弯,一阵酒气混着他身上清雅的墨味,直向鼻间袭来。
宁东风轻轻将他挪倒在椅上。
酒后酣眠,让杜兼人脸上少了几分苍白,添上一抹酡红。
「大、大……」陆谷此时的嘴型刚好可以直立着放一颗鸭蛋进去。
「大什么大?」宁东风回头瞄向陆谷,眼中的温柔瞬间卸换成凌厉的凶光。「别再大呼小叫,会吵到杜先生的。」
话说完,他解下外衫盖在杜兼人身上,缓缓直起身,挡住陆谷的视线。
「大人……大人……怎么……怎么……」现在可以放两颗。
「我不记得聘过一只鹦鹉当幕宾。」宁东风走向陆谷,脸色又冷又硬。
见师爷进来唤醒大人,小厮早已伶俐的打了盆水来。
宁东风接过面巾随便抹了抹脸,回头见陆谷还杵在原地张口结舌,便不耐烦起来,一把拉住他往门外走。
「杜先生昨天应聘入幕了,我们相谈甚欢,就在亭里喝了几杯。」
说话间,宁东风将陆谷拖出了内衙,不忘回头吩咐小厮:「别惊动杜先生,让他多睡一会儿,待他醒后,奉上清茶粥点。还有,为他整理一间书房、一间睡房。」
杜兼人的待遇这么好啊……陆谷终于回过神来,小小的心灵又感到一丝委屈。
「陆谷兄,你急着唤我起床,可有要紧之事?」不待对方回答,宁东风眼睛微弯,笑问:「朱家撤回状纸了?」
陆谷睁大了眼,击掌道:「大人怎么知道?您真是神机妙算!」
「嗳,好说好说。」
朱家非撤状不可,因为他们昨晚从郭老丈家中摸走的是陆谷上个月新购田地的地契……看着陆谷毫无所知的脸,宁东风憋笑憋得胸口有点疼。
陆谷当了好几任师爷,在乡里间作威作福,`权`势比他这个上任刚满一年的知县还要大。朱家敢陷害无凭无恃的郭家二老,却绝对不敢惹陆谷。
这下朱家也伤脑筋了吧?说不定还得想办法把陆谷的地契丢回他住处才行。
「陆先生,既然朱家撤了状,请你替我写个条子,让牢头放了郭氏夫妇。」
「我这就去。」
陆谷领命后,便快步往书房走去,留下宁东风像蜗牛般往正堂移动。
天色还没大亮,衙门里薄薄地笼着白雾,让层层墙院显得有点阴森。
「好倦……干脆先洗个澡……」
宁东风缓缓走着,不知为何脚步愈来愈慢,愈来愈慢,最后靠在墙边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
酒醒时已过正午,看见小厮捧着不知该算是哪一餐的吃食在旁相候,杜兼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杜先生,您醒了,请先用点粥。」
「多谢你。」
想到这少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即使不怎么饿,杜兼人也还是拿起了碗筷。吃了几口,他发现身边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瞧。
这少年面无表情外加眼神凌厉,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哪还吃得下什么饭。
「小哥如何称呼?」
「我叫小九。」
「小九,因我贪睡让你久候,实在抱歉,你快去歇歇吧。」
小九摇头。
「我等您用膳。大人吩咐过,等您用完粥点再伺候您沐浴。」
杜兼人奇道:「为什么要伺候我沐浴?」
「大人说,您新到县衙,又是首次入幕,最好沐浴更衣,以图一番新气象,人也可以精神些。」
这少年学起宁东风的口吻也依然是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