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棋盘瞧了一眼:「不晓得。」
「你看都没看就下子,莫非觉得胜券在握?」
「哪来的胜券在握?」杜兼人不甘不愿地撑直身子。「分明是稳坐败局。」
宁东风指尖上的松子一颗一颗往他脸上`弹`。「哼,我可没见过快落败的人还有闲情打盹的。」
「哼什么哼,你又不让我认输。」杜兼人捞起滚落到衣襟上的松子,一把丢回去。
「未战先认败,不论下棋或是为人处事都是要不得的。」宁东风抬手拂落身上的松子,白纱袖子随着他优雅的动作轻轻摇曳。
天气暖和,松下风声鸟鸣……困意狂袭而来,杜兼人眼皮重似千斤。
「宁大人……你公事缠身,夜里又埋首案牍,此时应该跟我一样昏昏欲睡、恨不得高卧北窗才是。」
「喔?那又如何?」他拨拨垂到额前的头发,不经意用指腹按着自己眼下的黑圈。
「我的意思是……」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杜兼人口气马上变得凌厉起来:「你净挑这时间来寺里跟我瞎搅和,是存心要闹个两败俱伤吗?」
「说两败俱伤未免太严重了点……我也只是偶尔偷闲啊。」
偶尔?「宁大人,『三天两头』不能叫『偶尔』。」
附着两枚黑圈的美丽眼睛凝视着他:「兼人……」
「咳咳!」杜兼人喉头忽然一阵呛。
「兼人……贤弟,我虽然常常来这儿,但不曾因为贪图与你相聚而荒废了公事,咳。」宁东风也咳得不太自然。
原来自己从杜先生变成兼人贤弟了啊……那该回敬一声大哥吗?杜兼人装做没这回事,续道:
「我相信你不会因私害公,但你眼下的黑圈可是愈来愈浓了。只怕再这样下去,人人会以为你房闱有隙,尊夫人夜里罚你跪在床边,不许睡眠。」
「我尚未娶妻。」宁东风露出微笑。
「还未娶妻?」杜兼人微感奇怪。一般官员都会赶在赴任前完婚,极少听说有官员单身赴任的。
瞧眼前这人朗眉俊目还带着一朵桃花笑,杜兼人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到他洞房花烛那天,不知揭起头盖时,感到惊艳的会是新郎还是新娘?
「我今年二十六,打算年过三十再娶。倒是你唇边带笑,何事这么有趣?」
「没有,没什么。」杜兼人摇摇手,收起笑容。「宁大人,如此午后,正是好眠之时,你既然得了空,何不在府里好好歇息?」
宁东风笑道:「午后虽好眠,但春回日暖,花开易落,昼寝虚度岂不可惜?」
「春天年年有,好梦却是难得……我一向都是这时候睡觉的。」倦意又来,杜兼人偏过脸,不加掩饰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双眼慢慢睁开,看见宁东风毫不动摇的笑脸,他暗叹一口气。
这人是打定主意要赖着不走了。
(七)
早春下午的阳光又甜又暖,风息中带着微微的花香草香,加上寺庙独特的清净气氛──面对杜兼人满是困意的脸,宁东风其实也很想睡。
「兼人……贤弟,既然无意继续下棋,就跟我谈谈天吧。」
「呃……好。」兼人……贤弟。那边叫得打结,这边听得也打结了。
「我一直想问,男儿志在四方,你为何会在富清落脚?」
杜兼人自棋盘上拈起一颗颗黑子,收入棋盒之中。「我来到富清是偶然,原本没打算长留,但住了些时日,深觉富清依山傍水、民风淳朴,实在是个好地方,就喜欢上这里了。若无意外,我打算在此终老,今生不再离开。」
「终老……」他说得轻松,宁东风却莫名感到沉重。「那你要在此地娶妻生子吗?」
杜兼人把棋盒移到膝上,缓缓阖上盖子。「我孑然一身,替人写写书信、撰几副联子,所得的钱财仅图温饱,说到成家,那是此生莫妄想了。」
「如此未免太寂寞了。」
「怎会寂寞?我在这里,跟每个遇见的人相处一段,点点滴滴都记下了。比如你……」
杜兼人把棋盒朝石桌对面推去。
「等你任期一满、转调他处后,每到东风袭人的初春时刻,风吹松子落,我就算在酣眠之中,也必定会想起曾有一个知县时常来此;他就算哈欠连连、眼下挂着两枚黑圈,也还是硬要拖着我玉石俱焚。」
先前说两败俱伤,现在变成玉石俱焚,话真是愈说愈严重了……宁东风拿起棋盒,笑得很勉强:「那可真是荣幸之至。」
「不敢当。」杜兼人露出微笑。
八成是因为困倦而松懈,那伸袖掩口的动作多随性……宁东风发现自己原先设好的阴谋诡计都快要溃不成军了。
「兼人贤弟,你可曾去探望过先前借住的那两位老人家?」
「你是说郭伯伯、郭伯母?」杜兼人奇道:「当然有。为何提起他们?」
「我今天阅状,有人状告郭氏夫妇侵占土地。」
杜兼人向来云淡风清的脸上第一次起了真正的阴霾。
「状词怎么说?」
「照样是哭爹喊娘、错字连篇,不过事由倒写得还算清楚。」见杜兼人如此关注,宁东风一脸抱歉:「至于详细内容,恕我不能透露。」
「你官职在身,不能透露是理所当然……」他皱起了细细的眉,分明还想再问。
「我准告了。」宁东风主动再泄露一点。
「……既然准告,想必事主手上握有证据了?」
「有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告诉你。不过侵占田产是大事,来告状的又是城中大户;为官不得罪巨室,就算没有确切证据,也只得先准再说了。」
杜兼人眉头锁得更深,脱口道:「我跟郭伯伯、郭伯母相处近三个月,他们心性朴实,绝不会占人土地。郭家的田产是上一辈自……」
「……」
杜兼人闭起嘴巴瞪他,宁东风这才放下遮耳的双手。
「我不能听你意见,以免影响断案公正。」他用食指在额间画了个新月。
杜兼人胸中忽然有气:「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我知道你跟郭家两老颇有交情,所以就告诉你了。从我口中知道,总比从街坊闲人口中听说来得清楚,对吧?」宁东风极力装得一脸忠厚。
「话是没错……」
「如果你是我的幕宾,我便可与你讨论一番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宁东风闲闲地挑起棋盘上的白子,一枚枚丢回棋盒之中。
现在还提这个?杜兼人瞠目:「你……」
墙边黑影一闪。
「谁?」
宁东风大喝一声,猛然站起,棋盘自石桌上掀翻,黑白棋子滚落了一地。
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翻墙而入的男子背倚松树,手按右肩,衣服长裤上多处染有血迹。
「是你?」杜兼人一惊。
这人正是月前在溪边洗衣那日偶遇的黑衣男子。
「唉呀?真巧。这次若再说是打翻胭脂,恐怕骗不过你了吧?」男子面颊亦溅上数点鲜血,但笑容明灿,不见勉强。「更别说是这位仁兄了。」
见宁东风面如严霜,杜兼人扯他袖子,轻声道:「这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宁东风飞快瞥他一眼,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意。
不顾两人在场,男子缓缓坐下,倚着松树扯开上衣,露出肩上伤口。
杜兼人被宁东风挡着,只闻到扑鼻而来的血气。他伸手推推面前那堵肉墙,却听见他开口说话,声音又冷又硬,透着明显的不悦:「你杀伤何人?是否波及平民百姓?身上血迹斑斑,可有富清县民之血?」
男子抬头笑道:「只是寻常较量而已,没有闹出人命,亦未曾波及平民百姓。」
「如此最好……」宁东风转头望向杜兼人。「此人真是你朋友?」
他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杜兼人一承认,宁东风面上的冰层就瞬间加厚,让人错觉他的美貌可以就此冰封,万年不朽。
「兼人,我就此告辞了。改天若能偷得半日空闲,再来找你下棋。」
松下二人一个呆立、一个呆坐,目送着宁东风一袭飘飘白衣绝尘而去。
「那位仁兄是你朋友?脸好臭,枉费生了一张好面皮。」男子笑问。
「侠以武犯禁,他是官,当然看你不顺眼。」杜兼人望向他肩上的伤。「你稍等一下,我去取水来。」
不一会儿,杜兼人端来面盆,协助男子清洗肩上伤口。
「多谢这位……兼人兄?」
「在下杜兼人。」
「黄秦。」男子报以姓名。
见杜兼人动作俐落,面色如常,他不禁好奇:「你一个读书人,见人受伤流血,不害怕吗?」
「怎么不怕?我既怕痛又少见血腥,连厨房都不怎么敢进去。现在是强自忍耐,黄兄没感觉到我双手发抖吗?」
「既然如此害怕,何不躲开?清洗包紮,我一只手也能做。」
「黄兄都认出我了,不帮帮你,说不过去。」杜兼人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将布条细细剪开。「而且……」
黄秦唇角微扬。「而且什么?」
「而且,要是黄兄赖在这里不走,只怕会连累我没有落脚之处。」
妖怪化身的知县大人三天两头过来闲磕牙,已经让那个圆脸小师父紧张兮兮、极为不满了;要是再加上一个满身是血的翻墙凶徒,难保自己不会被小师父扫地出门。
黄秦眯起眼睛瞧他,发现他不像在说笑。
「你这人怎么一点温情也无?」
「黄兄此时需要温情吗?」
黄秦迟疑了一下。「不怎么需要。」
杜兼人十指迅速打好最后一个结。「瞧你还有力气与我说笑,伤势应无大碍,那这件染血的衣衫,你就如上回那般带到小溪边去洗吧。」
「……」黄秦默然。
「如果站得起身,就劳烦你移驾离开。寺里的小师父傍晚会到这个院落来打扫,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杜兼人笑得温暖,口中字句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方才还说我是朋友。」黄秦慢慢站起身子,上衣随便披在肩上。
「如果阁下不嫌弃的话。」杜兼人微微欠身,手掌优雅地往墙上一比。「来处亦是归处,老方丈在堂前打坐,请勿惊动他。」
黄秦有点牙痒,却拿他莫可奈何,看着他风中清瘦的身形,忽然想起一事。
「杜兄弟。」
「何事?」
「方才我跃墙而入,你那位正气凛然的白衣朋友大步一跨,就往你身前挡。你跟他体型相近,论外貌只怕他还比你娇贵一点,他却想也没想的就挡在你身前。我还没跟你说上话,他就气愤难耐,拂袖而去;瞧他对你如此挂怀,必定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死而后已的人物。」
他才不是这种人……杜兼人闻言一愣。
「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爱惜。」黄秦朗笑,抱拳道:「多谢你为我包扎,后会有期。」
(八)
「陆先生,你盯着我做什么?」
「陆先生」三字一出,陆谷微驼的背马上挺直。「我在观察……不,关心大人。」
「我很好,多谢你的关心……我看起来有何异样吗?」
陆谷端详一阵,道:「大人心情很差,非常差。但是在烦躁之中,又带有一丝莫名的期待、莫名的雀跃。而在期待雀跃之中,又夹杂着浓浓的疲倦感……」
宁东风摸上自己的脸,紧盯着陆谷:「跟公事无关的闲事,你倒是挺精明的。」
陆谷的笑僵在脸上。这是称赞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大人,今天还要去默照寺吗?」平时这个时间早就出门了。
「今天不去了。」宁东风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风之后。
「喔……」八成是受了什么气吧?昨天傍晚看他回来时,脸色寒得不得了,只怕吹口气就能让水结冰。「那大人是否要小睡片刻?」
在屏风后头的宁东风似乎没有听见,只听一阵布帛磨擦声,屏风上头甩挂出一件青袍、一条绿带。
陆谷问道:「大人不是说不去默照寺吗?」
一身白衣的优雅公子从屏风后走出。「不去默照寺,总能去别的地方吧?」
「咦?」陆谷还想再问,门口皂隶进来呈报,打断了他的问话。
「大人,有位杜先生求见。」
「准见,带路吧。」
宁东风俊颜绽出笑容,系好腰上玉佩,随着皂隶往门外走去,一脚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咛:「陆先生,你不必跟来。」
不管身后的陆谷一脸苦瓜,宁东风快步走向寅宾馆;还没入厅,就看见杜兼人怀中捧着棋盘棋盒站在厅门口。
「宁大人……」见到来人一身白衣,杜兼人微微皱眉:「您要外出?」
他略显仓皇的神色让宁东风心情大好,要是……要是他那么盼望见到自己的理由不是为了别人,那就更好了。
「不急在这一时。」拉着他进厅坐下,宁东风嘱咐下人奉茶。
杜兼人将棋盘棋盒放在几上:「您昨日忘了把棋具带走,兼人为您送回。」
专程送棋具来?宁东风打量着他。「便放在你那儿又何妨?我也只会找你下棋了。」
「大人……」
「且慢。」宁东风打断他,一边凑近一边说道:「你如果尊称我为大人,一再提醒我身为朝廷命官的本份,那么只要跟审案有关的公事,我就一丁点都不能透露给你知晓了。」
「……」杜兼人止住言语,目光微现恚怒。
宁东风笑得很乐:「你可以叫我东风。」
「兼人不敢直呼大人名讳。」
「何必如此见外?默照寺里与我对弈时,你说话可不曾这般疏远啊。」
「……公门之内,自是不敢放肆。」
「那我们就到公门之外去吧!」
「咦?」
杜兼人被宁东风一路拖出衙门。两人穿过县前大街,拐进小巷之中。
「大人……」
宁东风不理会他的叫唤,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杜兼人只好改口:「宁兄,你走得这般坚定,是要往何处去?」
他回头神秘一笑。「办案。」
「办案?」
「郭氏夫妇那案。」见杜兼人脸上变色,他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你不正为此事前来?」
杜兼人正是为此事来找他,听他主动提及,便不再隐瞒。
「我今天听说了,郭伯伯和郭伯母主动投官,却被你扣押收监。他们都是良民,你怎能如此……」
宁东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觉得呢?为什么?」
「我本来直觉你是在找我麻烦,想藉机要胁我……」见宁东风直盯着自己,杜兼人脸庞向旁微侧:「但现在想想,你不会做这种事。」
「喔?」宁东风看上去有点开心。
「凭你身份,真要对我用手段的话早就用了。你不是什么老实迂腐的人,比这更卑鄙、更天衣无缝的技俩难道还会想不出来吗?」
「你这样说真是太令我心痛了。」
不想看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杜兼人双眼微往上翻,续道:「我在富清落脚居住,日子也不是过假的,每回见你贴出的判文,断案总是小心翼翼,从轻发落。你明明是个心软的人,又怎会为了胁迫我而随意将人下狱?」
「心软?」他笑道:「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总之,我想不明白,所以来问你。」
「其实我本来是真的想拿这事来胁迫你的……」宁东风小声地自言自语:「但你这样信任我,我怎么还说得出口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兼人,你既然信得过我,便帮我一回如何?」
「我能怎么帮你?」
杜兼人好奇心被勾起,却发现自己右手还在他掌中,挣了一下挣不开,又不敢真的出力挣扎,只好由他继续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