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滢从未将此人看作奴才,已经习惯了他无时无刻的陪伴在身旁,便难免会在他的面前显露出几分本性。而李惊滢也知道,这个人不会因为他的卑鄙而轻视他,也不会因为他的伪善而疏远他,就像大海一样默默包容着他的一切。
"如果你是我的皇兄......那该多好......"李惊滢低低地喃喃了一句。
福海愣了愣,便笑了起来:"王爷说笑了,若同样贵为皇子,想必也会像您这样终日忙于应对数之不尽的阴谋诡计,整天光勾心斗角就忙的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去照顾别人?并非皇子无情,只是逃不过朝政之事,便也逃不过利益之争,就算万般不愿,只怕为求自保也不得不为之。"
就像王爷......若他可以选择,他不会选择这样耗费心力的生活吧?
福海看着李惊滢没日没夜的争着、斗着,时时警惕,刻刻小心,不敢松懈半分。当他难得轻松下来时,便会露出好似解脱般平静惬意的神情,这前后的对比差异,很难令福海不对他的小主子产生几分怜悯,倍感心疼。
仿佛当李惊滢搬离储秀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卷入了一个杀机四伏的天地。李惊滢首先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敛忍耐,再学会的便是谋算人心,然后是伪装、陷害、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在婉情的羽翼下没有触碰过的东西,在他兴奋得以为自己可以单飞时扑天盖地而来,几乎令李惊滢窒息。
所幸,皇族善于斗争的血脉天性令他在被击败前迅速武装起来,这才有了今日的李惊滢。
李惊滢时常在想,也许,所有的皇子、甚至宗元历代的皇室中人都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吧?就算本意不愿骨肉相残,但越来越多的现实利益却会驱使着兄弟之间充满猜疑隔阂,慢慢转变为敌对、仇视,最终,像古往今来所有的皇权争霸战一样,在被别人扳倒前去拼命地扳倒别人。
就算最终尘埃落定,新帝登基,再接下来,又是另一轮新的斗争吧?也许是夺权,也许是篡位,也许是争宠,也许是......
李惊滢觉得自己像一头失控的猎豹,不断的与周围的一切斗争着,哪怕伤痕累累,也要拼命的嘶咬到最后一口气。
他已经麻木了,将这种疲惫不堪视做了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停了下来,那也是被猎人捕杀的一瞬。
李惊滢凝视昏黄烛火的目光幽幽的黯淡了下来,带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无力疲倦,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真的要......至死方休吗......
"启禀王爷,府外有位李老爷求见王爷。"门外传来一名小厮的声音。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福海皱皱眉,看向李惊滢:"要不要奴才去打发他们离开?就说王爷已经睡了。"
李惊滢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便打开房门问向门前的小厮:"是哪家的李老爷?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小厮急忙递上一块丝帕,借着烛火隐约可以看出是一条黄色的真丝手帕,制工精细,布料上乘。
"奴才没见着那位李老爷,不过他的家丁把这个东西给了奴才,说是王爷看了就明白了。"
李惊滢拿过丝帕,慢慢扬起一丝微笑:"原来是贵客到了,快请。"
"是!"小厮领命而去。
李惊滢回屋拿起茶匆忙喝了几大口,又嘱咐福海说道:"快去沏壶浓茶,越浓越好,再准备些糕点,今晚怕是睡不了了。"
福海愣了愣:"王爷知道是什么人求见您?"
李惊滢璨然一笑:"丝、黄,你说呢?"
福海怔了半晌,恍然大悟:"是四皇子!"
李惊滢点点头,笑着说道:"万没想到他会选我结盟。虽说四皇兄是个危险人物,但总好过他与李惊漩联手暗中对付我。他此刻前来便是试探军心,你可别怠慢了这位贵客。"
福海连连点头称是,匆匆忙忙的跑去准备上等好茶和各式精美糕点。
李惊滢没有猜错,来者正是李惊海。
李惊滢虽对选谁结盟犹豫不决,但李惊海此次主动前来至少是个好的预兆。哪怕李惊滢心中不愿结盟,但只要能拖着李惊海不让他与李惊漩联手,对李惊滢而言,便是一桩大大的幸事。
而李惊海自然也有着他的打算,也在心中思忖过应该找谁结盟:
比起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的李惊漩,还是'单纯无知'的李惊滢更加容易利用。只是李惊滢的党羽势力明显不及李惊漩,如果能寻得李惊漩鼎力相助,对李惊海来说可谓如虎添翼。而实际上,李惊海在拜访李惊滢之前,便已经暗访过李惊漩。
他们二人足足商讨了两个时辰,话题一直围绕在如何扳倒父皇最疼爱的李惊滢。李惊海由初时的试探暗示到最后的单刀直入,几乎一直被李惊漩牵着走。自始至终,出谋划策的都是李惊海,李惊漩只是在旁提点一、二,令计划更加完美。可是一旦提及厉害,例如由谁人出手,具体如何运作等事,李惊漩便会笑而不语,只等李惊海做决定。
李惊海看不出李惊漩到底是否有意合作,因为他对结盟一事不温不火,态度暧昧。若说他无意合作,他似乎对李惊海的计划十分有兴趣。但若说他有意合作,避重就轻的旁观态度又甚为明显。
李惊海事后细细一捉摸,发觉所有事都只有他一个人在策划实施,李惊漩只充当了一个推波助澜、静待结果的渔翁角色,狡猾的避过了大部分责任。
所以,李惊海虽做出一副与他结盟的模样,却也在心中暗暗设防。
于是他向李惊漩提出假意与李惊滢结盟,骗得对方信任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待见过李惊滢之后,他再对李惊滢说他会假意与李惊漩结盟,骗得对方的信任。这样,他游走两边便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最终与谁联手扳倒何人的主动权便掌握到了他的手里。
李惊海笃定主意后,便来拜会李惊滢。
比起李惊漩不温不火的态度,李惊滢便显得热络的多。李惊海与他喝了几杯茶,吃了些糕点后,便旁敲侧击的试探起李惊滢对李惊漩的态度。李惊滢'果然'对当日在漩王府被刺一事耿耿于怀,一提到此事便气红了脸,坚称是狡猾的李惊漩暗中安排,恨得咬牙切齿。
李惊海假意安抚了一番,便一副义愤填赝的模样也数落了李惊漩不少不是。二人一拍即合,同仇敌忾,万分投机。
"九皇弟,"李惊海用一副忧心重重的口吻'欲言又止'的说道,"八皇弟一向心狠手辣,如今他的狼子野心已经曝露,自知你对他心怀芥蒂,而你又甚得父皇宠信,怕就怕他担心夜长梦多,你会在父皇面前数落他的不是,从而再下杀手啊......"
李惊滢吓得脸色顿时变了变,但他很快便倔强的一昂头,大声道:"谁怕他?这次我会让他有来无回!"
"九皇弟啊......"李惊海长叹一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若派人行刺你,也许你还可以鸿福齐天避过此劫。怕就怕他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你天性淳良又性子直率,他若有心诱你上当,只怕你到时莫名其妙成了冤死鬼亦不自知啊......"
李惊滢好似被李惊海的提点所触动,不由皱起眉头,咬着嘴唇思索了半晌,神情渐渐有些无措焦躁起来:"那......那四皇兄认为惊滢应该怎么做?"
"自然先下手为强。"李惊海比了一个'杀'的动作。
李惊滢愣了愣,犹豫了半天,才小声的说:"我、我不敢......再者说,八皇兄攻于心计,惊滢哪里是对手?只怕惊滢尚未布署好,便已经任人鱼肉了......"
"那你就坐以待毙?"
"不要!"
李惊滢急得团团转,最后求救般抓住李惊海的双手,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四皇兄,众兄弟之中就数你最聪颖机警,若你不帮惊滢,便真的无人能帮了!"
李惊海为难地皱起眉头,李惊滢更加急切地说道:"惊滢虽笨,却也知道八皇兄为何视我为眼中钉。虽然父皇疼我,但惊滢也知自己的斤两,若论才智见地,惊滢又哪及得上四皇兄?惊滢素来深谛知足常乐的道理,从不去强求什么,更明白螳臂挡车的后果。惊滢只图一生温饱,有一席立足之地便余愿足矣,若四皇兄愿帮惊滢这个大忙,惊滢自当为四皇兄效犬马之劳!"
李惊海等了整整一晚,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心中暗暗欣喜,脸上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李惊滢见状更加苦苦哀求起来。
李惊海似是万般挣扎了半晌,最后才慢慢说道:"李惊漩除你,也只是在逐一击破之中选择了你为首人,若你被他扳倒,想必下一个便是我了。我虽不愿骨肉相残,却也不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舍不得你无辜被害。罢了,若不是他无情在先,你我又怎会对他不义?只能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算不如天算了。"
"那四皇兄是愿意帮我了?"李惊滢又惊又喜,两眼泛光。
李惊海微微点头,李惊滢顿时欢呼一声,险些喜极而泣:"四皇兄的大恩大德,惊滢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李惊海又假意安抚了几句,心中暗喜不已。
眼见天已蒙蒙亮,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李惊海李惊滢商定了下次再议的时间地点后,便起身告辞了。李惊滢一路殷勤相送,亲手扶着李惊海上马,令李惊海不免心中得意,趾高气昂的走了。
李惊滢待看不到李惊海的背影,这才长舒一口气,脸上顿时涌起疲惫不堪的神情,一路直奔卧房,闷哼一声便栽倒在床,两边太阳穴凸凸的跳着疼。
"福海......"
李惊滢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福海早就候在一旁,当即递上一条热毛巾。
李惊滢擦了擦脸,便软软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了。福海也不再顾及什么主仆之忌,坐到床畔用双指小心翼翼地揉着李惊滢的太阳穴,令他很受用地闭上了双眼。
"王爷,奴才真替您累的慌......"
福海暗叹一口气,语含不平:"那李惊海毫无容人之度,又是个小人,王爷何苦去巴结讨好他?这种人肯定当不了皇帝!皇上圣明,就算几位皇子全被那李惊海扳倒,皇上最后也会效法尧舜禅让贤能,绝不会把皇位江山交予这种人!"
李惊滢好笑地笑了起来,随即又疼得直唉哟,福海急忙加重了一些力道。
"你没有听说过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吗?连你都知道李惊海是个小人,他的卑鄙也算是出了名了。这样的人,你与他翻脸只会如鬼缠身,害不死你也烦得死你。他既然来找我,我没有理由让他败兴而归。往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爷,您说他会不会明着是与您结盟,但实际上是想扳倒您?先骗得您的信任,再倒打一耙?"
"当然有可能。"
李惊滢笑道支起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可能他也同去拜访了李惊漩。今日对我说的这番话,只怕换了个名字又说给了李惊漩听。他临行前也对我说会与李惊漩假意结盟,只怕在李惊漩面前便会说是与我假意结盟。实则他周旋于我与李惊漩之间,左右逢源,可攻可守,不论哪方倒台,他都可以退到胜者一方。"
福海闻言一怔:"他想坐收渔人之利?"
李惊滢笑着点点头:"他会如何设计现在还很难预料,但对他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我与李惊漩两败俱伤。最好的局面便是我与李惊漩被他算计的有苦说不出,父皇震怒,贬了我与李惊漩的王爷称号,这样他便一箭双雕。等六皇兄归朝后,再借机除掉他......"
李惊滢倏然一愣,神情随即阴沉了下来:"我倒忘了六皇兄......以李惊海的为人,只怕会置边关战局而不顾,对六皇兄暗下杀手......"
"什么?"
福海怔了怔,当即震惊得大叫了起来:"现在在打仗啊!鸿王在保家卫国,解救边疆百姓,李惊海竟会为一己私利而残害边关将领?若皇族在军中出了事,一定会大大折损士气!后果不堪设想!再说大军少了统率,群龙无首,只怕会边关失守,痛失国土啊!"
李惊滢苦涩地笑了笑:"你是站在宗元江山的立场上所想,而他是站在宗元皇子的立场上所想。你知道他是如何考虑的吗?他会想,若李惊鸿败了还好,若他胜了,凯旋而归后必然受到父皇重用。他护国有功,自然在朝中树立威信得了臣心,而宗元百姓更是感激泣零便又得了民心。就算李惊鸿不像李惊漩那么难对付,也没道理让这个敌人羽翼更丰。"
李惊滢眼泛寒光,慢慢说道:"而沙场无情,若这位皇子不幸以身殉国,没人会觉得有什么可疑。虽然极有可能失去部分国土,但死了一个劲敌,它日登基为帝时还有万顷河山是他的囊中之物。所失的国土对他而言不过是小小的牺牲品,他最终成为皇帝,这才是首要前提。"
"怎么可以这样......"
福海虽知皇子争储总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存在,但他没想过会有人将江山放置在私欲之后,只顾自己的打算而弃天下于不顾,所以难免有些震惊。
李惊滢缓缓躺倒,再次扬起苦涩地微笑:"福海......我是不是越来越可怕?我已经渐渐能跟上那些所谓卑劣之徒的思路,我会想得如此深、如此远,但所做的猜测完全是小人之心。而我,若不会产生这种龌龊的念头,又怎会想到他们会这么做?其实......我跟他们差不多,对吗?"
"不是这样的。"
福海替李惊滢盖上锦被,柔声道:"王爷,您跟他们不一样,您只是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所以明白了许多。要想制住奸人,就要比他们更奸,这不是同流合污,而是让您跃然于他们之上。能看穿他们的计谋,便是老天爷让您活下去的证据,王爷,您要感激上苍的垂怜啊。"
"上苍?"李惊滢翻身将被子半蒙在头上,从被中传来闷闷的声响:"若老天真得怜我,便让我再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福海宠溺地笑了,轻声打趣道:"王爷想回到几岁?明儿个福海去庙里帮您求求观音娘娘。"
李惊滢掀起被子,半开玩笑地说道:"五岁最好,有想法却不懂事,知对错却可任性,所有人还由着你、纵着你。终日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再吃、吃了再睡,没人会去算计你什么,更不用你去算计别人。喜怒哀乐可以尽情发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呵呵,听王爷这么一说,五岁的孩子还真是令人羡慕呢。"
福海又帮李惊滢盖好被子,压低嗓音说道:"很晚了,王爷快睡吧。合上眼,梦里便是五岁小童。"
李惊滢哧哧地笑着,在又一个心绪翻滚的深夜,在梦中回味着儿时的甜蜜。
第五章
一觉醒来,滢王李惊滢还是李惊滢,没有忽然变成了五岁小童。他对着铜镜中全无变化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便唤福海伺候着梳洗了一番,进宫陪父皇对弈去了。
很快便无惊无险的安然渡过两个月。期间李惊海与李惊滢面谈过两回,多是询问父皇在宫中的琐事。李惊滢也'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惊海似是在等待良机,但对于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却还没有详细计划。
于是,李惊滢装出一副急躁的模样发了一通脾气,令李惊海更觉这个弟弟难成大器,根本不懂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太过急功近利。虚虚的好言安抚了一番,李惊滢才缓了脸色,暂不催促。
李惊鸿赶赴边关后屡建奇功,成功抑制住了蒙古大军的攻势,两国战火消歇,都偃旗息鼓暂不发难。而铁勒国见蒙古大军停顿,便也缓了攻势,边关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虽然敌军仍在虎视眈眈,但我军也有了修养生息的机会。李擎煊龙颜大悦,在朝堂之上大大赞扬了李惊鸿一番,又提升他两级,让他掌握了更多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