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鸾静了好久,才轻轻叹息道,“你也不必如此自责,那终究不过是个梦罢了……其实这么久以来,从来也都是公子在照顾咱们,咱俩又何尝帮过他什么?”顿了顿,又缓缓道,“昨天我再也忍不住偷偷进了他静修的那间内室,心想就算拼着被他狠狠骂上一顿,只要能让我亲眼看见到他还在里面就成!”口中说着,声音却突然低了下来,有些迟疑地轻轻摇了摇头,“我刚一推开门,似乎看见里面有隐约的红光一闪就不见了,而且似乎还听到了很细微的哭泣声……大约是因为我太紧张了,才会生出这样幻觉来吧?可是我真的很担心这是个不祥之兆,难道公子真的出事了吗?!”他抬起头紧盯着附鹤,眼圈却红了起来,“我曾听老辈人说过,梦都是反着的,所以我宁肯相信你所做的那些噩梦是预示着公子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你说对不对?”
附鹤用力点着头,脸上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原来如此!栖鸾,看来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但只片刻,他嘴角的笑容便又凝住,有些迟疑地呐呐道,“可是都过去五六天了,公子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栖鸾被他问得一怔,呆了半天,刚想说些什么,忽有所觉,猛然回头望向门口,附鹤一惊,也跟着转身望去,顿时便都惊得呆住了。
只见偏殿那有些昏暗的门旁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一张苍白的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身上那明黄色的龙袍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却闪动着流水般的光泽!
两人震惊过后,猛地回过神来,一齐匍匐在地,颤声道,“奴婢们不知圣上驾到,未曾恭迎,求陛下恕罪……”
明烨帝没有作声,象是微微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过了好久,栖鸾、附鹤两人才敢抬起头来,互相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疑之色,半晌,附鹤才先低声开口,悄悄问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刚才居然看见……”栖鸾猛地喝住了他,沉声道,“不许胡说!记住,咱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今天晚上也没有人来过这里!……听到了吗?!”
附鹤被他近乎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有所悟,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忙不迭地点头道,“我……我知道了!”
栖鸾却再也不开口,只是重新低下头来,刚才那一刻的画面却又从他眼前闪过——门口阴影里的那个人苍白的面颊上那微微闪亮的东西也蓦地清晰了起来……栖鸾悚然而惊,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中掠过,“那是什么?……难道真的会是……眼泪?!”
殇情(7)
明烨帝沉默不语地向前走着,跟在他身后的陈公公细心地为他提灯照路,不时还偷眼看看他全无表情的侧脸,也不敢轻易开口打扰,十几个内侍更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地远远跟在后面。
明烨帝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往“养心殿”的,倒象是没有目的的信步而行。
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烦乱,其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不安,尤其是在无意间听到了栖、附两人的谈话后,一种茫然和恐惧的感觉悄然蔓上心头,竟是挥之不去……
两天前,他急召明郁入宫,先是商量了一下五天后为太后举行贺寿大典的事情,接着便抬头盯着明郁的眼睛,很突然地问了一句,“如果寿宴当日,大妃称病不出,你认为朝臣们和各国使节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明郁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才用慎重的语气恭敬地答道,“应该不会当场就有反应,但私底下的各种猜疑却不可避免,而且……依臣弟想来,可能全都是些不利于我朝的风言风语。”
明烨帝缓缓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顿了顿,又道,“宫里这几天发生的事,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一些吧?”
明郁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目光,低声道,“臣弟也是略有所闻,听说有人欲对明瑞殿下不利?”
明烨帝脸色阴沉,似乎正强压着心头的怒意,“不错,朕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以为那些人的目的是要加害明瑞,只是这几天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又觉得他们似乎志不在此……不过无论怎样,这些人行事竟如此有恃无恐,倒是出人意料之外。如果让朕知道是谁干的,哼!”他突然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冷冷的煞气。
明郁沉默有倾,才开口劝道,“陛下息怒,此时正当朝中的多事之秋,皇兄千万不可自乱阵脚,况且敌暗我明,没有十分的把握,切不可轻举妄动!”
明烨帝闻言,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有理,你居然能这般沉得住气,看来真是长进了不少!……明郁,你老实告诉朕,这之前他是否去见过你,又曾说过些什么?”
明郁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料到明烨帝居然如此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脸上的吃惊之色倒不是装出来的,也不闪避他的目光,缓缓摇头道,“陛下是在问大妃吗?……没有。”
明烨帝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唇边忽地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叹息道,“其实……朕倒希望他曾经跟你说过些什么……”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眼前又现出慕忆临行前那张带着平静微笑的脸庞,心里一痛,喃喃道,“直到走前,他也没有同朕多说什么。如果知道此去如此凶险,朕当时就……”他猛地顿住,眉宇间似有懊悔之色。
明郁没有立即接口,半晌才道,“也许就是怕陛下心存犹豫,他才没有说实话吧。其实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他是不能不去!”
明烨帝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神色不住变幻,突然低下头去,“如果他真的……”
明郁竟顾不上礼仪,匆匆打断他道,“不会的!吉人天相,他不会有事的!”语气坚决肯定,也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明烨帝对他的失礼并未在意,出神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明烨帝正沉浸在回忆之中,突然被耳边隐隐传来的一阵谈话声惊醒了过来,他停步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信步来到了一处高大的假山石后,借着姣洁的望去,前面不远处可见一座小亭,亭中隐约立着两个女子的身影,似乎正在望月而拜,轻细的说话声正是自那里随风传来,在寂静的夜色中听来却十分清晰。
只听其中一个低声道,“娘娘,香案已经摆设好了,今晚正是月圆之夜,许愿是最灵验的,您有什么心愿就请明言吧,奴婢这就回避了。”
另一人淡然道,“春枝,我从未将你当成外人,回避就不必了,你就在亭外守着吧。”
春枝低低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亭外。
明烨帝心里微微一动,“春枝?那不是春妃的贴身女婢吗?”念头一转,便只静静立在假山之后。陈公公已猜知他的心思,忙向后面打了个手势,所有内侍宫人都远远站住,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春妃并未觉察到他们的到来,只是用优雅轻柔的动作上香后,缓缓跪倒在地,深深地拜了几拜,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皓月,用虔诚的语气低声道,“小妇人在此谨向明月敬拜,求月神眷顾,保佑小妇人的三个心愿都能够实现,小妇人愿天天焚香供奉,永不言倦。”说到这里,静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道,“小妇人一愿皇上身体康健,大澈皇朝得享永昌;二愿我儿明瑞一生平安康乐,诸事随心顺愿;三愿……”她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突然低了许多,“求月神保佑大妃能够平安归来……”
明烨帝听到此处,全身一震,再也忍不住自暗处现身出来,出声唤道,“爱妃……”
春妃和宫女春枝都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他,忙跪拜在地,惶声道,“叩见陛下。”
明烨帝上前几步,伸手扶起春妃,看着她在月色下苍白娟秀的脸庞,温声道,“你刚才的话朕都听到了。只是朕实在想不到,你竟也会为他担心。”
春妃迟疑了片刻,低声道,“陛下,臣妾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道这次大妃他救了我的明瑞孩儿,也救了臣妾一命,否则明瑞若是有事,陛下便不责怪臣妾,我也无颜再苟活于人世。他是臣妾母子的恩人,所以……”
明烨帝目光中现出恍然之色,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虽为女子,也算得上恩怨分明,朕倒是一直看轻你了。”口气一转,又问道,“不过太后对苏家姐弟一向不喜,你就不怕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吗?”
春妃脸色微微一白,低下头去,半晌才怯怯道,“臣妾心里也很怕,所以才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偷偷出来的……其实臣妾也知道这样做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想求个心安罢了,陛下不会怪我吧?”
明烨帝微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吧,你能有这份心意,朕也深感欣慰。夜深了,爱妃也快回宫去吧,明瑞那里还要你多加照顾呢。”
春妃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臣妾遵旨。”
明烨望着她主仆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于夜色之中,也抬头望向天空中的那轮明月,眼中再也掩饰不住地现出忧虑之色,在心中默默念道,“如今你到底在哪里呢……听到了吗?在这人心叵测的大内皇宫中,原来除了朕,竟还有人真心希望你早日归来!……再过两天就是祝寿大典了,苏慕忆,朕的大妃,难道你真的忍心要朕一个人去面对全天下人疑惑和责问的目光吗?”
殇情(8)
黄昏时分,夕阳透过窗纱照进屋来,把雪白的床帐映成淡淡的金红色。
宽大的床榻上正昏睡着一个人,毫无血色的脸颊于艳丽的夕阳中依然透出一种惊心的白,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双眼下方投下两道优雅的孤形阴影,似乎还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床旁边负手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已看了很久——自从在颐水的下游处被发现救起后,这个少年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了,光看他虚弱的体质和重伤的程度,应该不可能支撑得了这么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吗?”床边那个人暗自思忖着,一双在阴影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锐利目光中不自觉的现出审视和玩味的表情。
床上的少年却依然只是毫无知觉地沉睡着,清致秀丽的眉宇间透出种无法形容的疲倦之色,仿佛他体内所有的力量都已流失殆尽,再也无力醒来,又或者是根本不愿意再醒来……“如果能这样一直睡下去就好了……”昏迷中慕忆下意识地想着,“只要不再睁开眼来,就可以再也不用去面对那些恩怨情仇、背负那些社稷苍生——他不过还是个少年,一心向往着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被迫承担起这么多他根本不愿意去承担的责任呢?”
昏睡中的他突然轻轻簇紧了眉头,脸上现出挣扎的痕迹,仿佛竭力想要逃脱什么似的。是的,此刻在梦中,他正怀着恐惧的心情奋力狂奔着,身后那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正有一只可怕的巨手在无声地向他逼近过来,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它抓住,就会被永远地套上枷锁,再也无法脱身!……然而,不等他逃离,那只巨手已经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脖颈,随即,一条金光闪闪的锁链已套在了他的颈间,他极力挣扎,只觉呼吸急促,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还是逃不了吗?刹那间,他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悲哀和绝望,既然逃不了,那就索性不要再醒来,不要再睁开眼来面对这不愿面对的一切吧!一念至此,床上的少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绝望的叹息来。
床旁的人影闻声,全身微微一震,仿佛从沉思中猛醒过来,抬头看看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升起的沉沉暮色,转身走到桌旁点起了一盏纱灯。就在灯光亮起的刹那间,他忽觉有异,蓦地转过身来,只见床上的少年竟于此时睁开眼来,正默默地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卧室,脸上露出淡淡的疑惑之色。朦胧的灯光掩映下,尽管他的神色如此冷漠,但那样的丽色却依然令得那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微微仲怔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清润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却带着种隐隐的怒意。
那人一抬头,便对上了慕忆那亮如星辰的双瞳,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戒备和敌意,不觉微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怎么,你们大澈的习惯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他的嗓音低沉,似乎带着些关外的口音。
慕忆微微一怔,这才仔细将对方打量了一番,见那男子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满面虬髯,肤色深褐,高鼻阔口,果非关内人士的模样,在细看时,竟发觉那人的双眸在灯光下闪泛出一种幽幽的碧色,锐利犹如鹰隼,不禁微微一惊,脱口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笑了,精悍的脸庞因这一笑微微柔和了一些,不答反问道,“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人伤得这么重?说老实话,若非我们一行人打巧从河边经过,你这条小命早就完蛋了!”
慕忆目光一闪,静了片刻,淡然道,“多谢。”
那人“嗯”了一声,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就这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慕忆轻轻皱眉,似乎不愿多说,有倾才低声道,“我被仇家所伤,自高崖跌落,大约是落在了水中,顺流而下,才会被你们所救的。”顿了顿,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扬起脸来盯着那人,有些急切地问道,“今天是几日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探究之色,沉吟了一下,还是开口答道,“今天是七月十六,这里是京城的驿馆。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慕忆闻言,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抬手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就要下床。
那人急急喝了声,“使不得,快躺下……”话音未落,慕忆已发出一声闷哼,颓然向后倒去,幸好那人及时伸出手来在他背上扶了一把,才不致摔得太重。他震惊得瞪大双眼,满脸都是不置信的神情,任由那人将自己小心地扶靠在枕上,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浑身连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人把目光转向他的腿上,缓缓开口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这条小命是捡回来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妄想着能跟没事人一样吗?”
慕忆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自己的右腿脚踝处虽已被人用白纱细细地包扎了起来,但仍可看出高高肿起的痕迹,他心里一动,缓缓放松下来,这才觉察到那人的一只大手犹自扶在自己的背上,身子一僵,抬头狠狠向他瞪了一眼。
那人被他瞪得怔住,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定了定神,才又开口道,“依你现在的情形,最好还是乖乖地在此养伤,有什么急事可以交给我去帮你办。”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