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忆一言不发,低头垂目,缓缓吸了口长气,似乎在感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良久,他的脸色一黯,睁开眼来,静静向那人看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身份吗?”声音虽还是淡淡的,口气却已缓和了许多。
那人随手拉过把椅子,反身跨坐在上面,双手扶着椅背,望着床上的慕忆,眼中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可以。不过我说完可就轮到你说了。我叫达罕,是此次回鹘使节团的副使,我们此来大澈是为了给皇太后祝寿的,所以下榻在这间驿馆里。怎么样?我交待得够清楚了吗?”
慕忆避开他含笑的目光,点头道,“够了。”顿了一下,又道,“我叫明忆,是睿英亲王府里的侍从,此次外出办事,不想遇到了过去的仇家,才受了重伤。我想拜托你帮我带个信给王府的人,他们会派人来此接我回去的。”
达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哧”地笑出声来,摇头道,“看来你真的不善于说慌呢!你这个样子,有哪里象个侍从?又怎么有人会忍心将你伤得这么重?快别蒙我了,今天你若不肯说实话,就别指望我会帮你!”
慕忆脸色一沉,抬头瞪着他,微怒道,“不帮就不帮,我自己也可以回去!”说罢,强提一口气,便欲再次起身下床。
达罕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了他的肩膀,一股大力顿时压得他动弹不得,慕忆涨红了面孔,眼中闪中一道怒火,寒声道,“你要做什么?放手!”
达罕并未依言放手,唇边却掠过一丝略带邪气的笑纹,不动声色地道,“我说过了,如果你不肯说实话,就只能乖乖呆在这里,哪儿也别想去!”语气虽还是很温和,却隐隐透出种不容置辩的强横来。
慕忆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咬牙道,“岂有此理,你的意思是要拘禁我吗?这里可是大澈的地盘,岂容你在此随便撒野!”
达罕目光闪动,依旧微笑道,“好大的口气!还说你只是个侍从?侍从都是这样子说话的吗?……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不要这般倔强的好!”
慕忆用力推开他按住自己肩头的手掌,脱力般地靠回枕上,微微闭起眼来,喘息了片刻,才冷然道,“好,咱们走着瞧!”
达罕注目他苍白面孔上因恼怒而升起的淡淡红晕,半晌才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哟,漂亮的小猫儿发脾气啦,真有意思!好,咱们就走着瞧吧,你给我乖乖呆在屋里养伤,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只是别打逃跑的主意,答应我好不好?”
慕忆抬眼恨恨地瞪着他,冷然道,“你休想!”
达罕似乎早料到他有此反应,也不生气,只是“哈哈”一笑,从座位中站起身来,返身向门外走去,口中仍不忘调侃了一句,“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只是别气坏了身子,那样我也许会心疼的!”随着话音,人已出门而去,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跟着便传来落锁的声音……
殇情(9)
慕忆无力在靠在枕上,待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后,才缓缓闭起眼睛,集中所有的意念在心里一遍遍的发出召唤,直过了有大半个时辰,灯光昏暗的小屋里却依然沉寂如初,只有窗外的暮色无声地转为夜色……他终于绝望地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来。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暗哑却熟悉地叹息,魅兽“朱儿”那明显有些微弱的声音听来依然带着惯有的嘲笑挖苦的味道,“怎么?每次你都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吗?跟着你这样的主人,我的命还真是苦呀!”
慕忆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脸上发出惊喜的光芒,低声唤道,“朱儿!你真的赶来救我了吗?”
朱儿的声音悻悻地道,“救你?想得倒挺美!你现在灵力衰竭成这个样子,叫我连现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怎么救你?!……还是拜托主人你救救我这可怜的小家伙吧!”
慕忆当然听得出它正一肚子没好气,一时也不敢还嘴,静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轻声道,“好朱儿,先想个办法帮我离开这里再说吧……”
朱儿沉默了好久,才叹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前几天我突然感应不到你的存在了,还以为你已经……如果你总是叫我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信不信我离开你再去寻个好主人?!”说到后来,语气中又已带了怒意。
慕忆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来,使劲摇头道,“不要!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轻易涉险了好不好?你可别再吓唬我了……”这一动作立刻带来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令他又颓然倒回床上,原本全无知觉的身体突然间疼得象要裂开来一样,尤其是脚踝处竟象是在被烈火烧灼,令他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上已密密地渗出一层冷汗来。
朱儿又沉默起来,似乎是在体察着他此刻的状况,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多了一份痛惜,“看来不光是灵力衰竭,你的体力也消耗光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同个废人又有什么区别!怎么还要一味逞强?!”顿了顿,叹口气道,“罢了,我现在只能尽全力先帮你把伤治疗一下,至于能不能离开这里,就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啦!……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一句,以你现下的情形,再也不能轻易动用灵力,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就是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懂了没有?!”最后那两句话的口气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严厉,听得慕忆吃了一惊,连忙点头。
朱儿“哼”了一声,再不开口,片刻后,慕忆陡觉一阵轻微的凉意自头顶注入身体,所过之处,周身那如被火焚般的痛楚感觉竟像是猛然间弱了许多,连脚踝处也在一阵清透的凉意掠过后恢复了知觉……
慕忆惊喜异常,脱口叫道,“朱儿,谢谢你!”听不到它的回答,不禁若有所失地呆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觉浑身除了仍有些酸软无力外,竟再也觉不出伤痛来,忙伸手扯下了包扎在脚踝处的纱布,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下,发现屋外是个不大的院落,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寂静冷清,也看不见什么人影。他微一迟疑,正考虑着是否要破窗而出,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一个很恭敬的男子声音开口道,“小人是奉命来给公子您送饭的,可以进来吗?”
慕忆目光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低声应道,“请进。”……
与此同时,驿馆里另一处院落中,一间灯光黯淡的房间里隐隐传出低低的交谈声。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老者声音缓缓道,“大人,恕我直言,您这两天心神不定的,似乎对那个被咱们救起的少年有些过份关注了呢……”
接着便传来达罕沉沉的低笑声,听来竟带着种奇异的邪气,“是呀,很奇怪的一个人呢!明明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身体里却象藏着种很强悍的力量,倒是我从未见识过的,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那个老者似乎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那么……大人对他的来历可有些头绪了吗?”
达罕静了片刻,才低声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倒有个很大胆的设想,等到了大澈皇太后的生辰当天,就可以验证一下啦……如果真如我所料,倒是件奇事呢!”说着,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来,那声音似在他宽阔的胸腔里回响,给人一种奇异的震荡感。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急急奔进来一个人,来到房门外猛地跪倒,低声禀告道,“大……大人,那个被救回来的少年趁着送饭的时侯,放倒了咱们的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就跑啦!”
屋中安静片刻,便响起那老者带着怒意的声音,“不可能!他明明伤重卧床,不能动弹,怎么会有力气自行逃走?!”
屋外那人似乎有些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小人没有说谎,的确是那少年自己逃走的,并没发现有人帮他……”
达罕的声音又再响起,倒像是并未发怒,反而带着种浓浓的探究和兴趣,“是这样吗?……好,你回去吧,叫他们别再找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外面那人脸上现出异常恭敬的神色,重重地磕了个头,大声应了声“是”,才又悄无声息地匆匆退去。
片刻后,屋里的老者又开口道,“大人,这里到底是在大澈的地盘上,比不得关外,咱们行事还应小心谨慎些才好!”
达罕“嘿”地笑了一声,低斥道,“罗嗦,我知道的!”随即房中灯火一暗,便又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殇情(10)
慕忆轻巧地闪入了街巷间的阴影里,走走停停地避开路上的行人,直到远远离开了驿馆所在的那条街,微微松了口气后,才感觉出紧张过后的乏力来。他四顾一望,本欲雇辆马车,想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不禁苦笑起来,一转念,还是顺着僻静的街巷,朝着“睿英亲王”府邸的方向迈步走去。
这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在他来说原本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此刻却耗用了他极大的体力,直到遥遥可以望见亲王府那高大的院墙了,慕忆才暗暗出了口长气,眼前忽然闪过明郁那张焦急期盼的面孔,心头微微一热,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眼前的月光忽地暗了下来,平地里突然幽灵般地冒出了七八个面蒙青巾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团团将他围在了当中,蒙面巾后的一双双眼睛狼一样紧盯着他,目光中闪动出惊喜却又似乎带些畏惧的光芒。
慕忆一惊停步,目光一转,已将四下里的情景全都看在眼里——这里恰巧是一处人迹稀少的深巷,离王府的正门仅一街之隔,而这些人出现得如此及时,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守候在这里了。他心中惊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冷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拦住我的去路?”
那些人依旧一言不发,脚步却开始缓缓移动,悄无声息地将包围圈收窄。
慕忆静立不动,只暗暗提气戒备,但觉四肢百骸仍是酸软无力,偏偏又手无寸铁,不觉微微皱眉,沉声喝道,“站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些人闻声都是一怔,齐齐停住脚步,似乎对慕忆深怀畏惧之心,也就在他们微一迟疑的当口,墙角的黑暗处突然响起一个低沉晦涩的声音,“别怕,这小子受了重伤,此刻不过是个空架子,大伙儿用‘幻丝网’对付他。记住,主人要活的!”
那些人被这声音一喝,再不敢迟疑,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回手自腰间掏出一大团丝线般的东西,迎风一抖,瞬间在空中展开成了一张透明的大网,那网的丝线细而且韧,原本是无色透明的,只是被月光一照,才隐约闪烁出一片银白色的光华来。
慕忆心知不妙,一时间偏又想不出好办法来,只得凝神戒备,勉强将一口气提至丹田,趁着那张巨网还未完全连起来的一瞬间,突然抢身跃起,抬脚踢向其中一人的胸口,同时伸指点向那人露在蒙面巾外的两只眼睛!
那人见他才一扬手,两根纤巧修长的手指已骤然到了自己的眼前,惊骇地低呼了一声,本能是撤步后退,慕忆哪容他抽身,蓦地加快速度,脚尖已踢中他的胸口,手腕沉处,劈手夺过他手上的那部分丝网,随手一绕,已将那人的身子缠入其中,随即闪至他的身后,在他腰间轻轻一推,低声叱道,“去吧!”
那人顿时身不由己地跌入包围圈的中心,浑身霎时间便被丝网缠了个结结实实,再也动弹不得!
慕忆趁着那些人惊讶忙乱的片刻,已闪出了重围,正欲纵身离去,哪知胸口气息忽地一窒,显然刚才那一系列的动作已经超出了他此刻体力所能负担的极限,身形一晃,不由迟缓了下来。
也就在这微一迟缓的当口,身后风声微动,紧跟着鼻端骤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只片刻间已令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心知不妙,马上屏住呼吸,却还是来不及了!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倦意袭来,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朦胧中似乎看到了那些人正向着他俯下身来,露在蒙面巾外的一双双眼睛狼一样地看着他,带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贪婪之色……
幽深的巷口处,一辆并不太起眼的马车匆匆转出,两匹拉车的健马蹄声“得得”,沿着冷清的大街一路向南驰去。
马车的车辕上并肩坐了两个车夫,都是一身黑衣,帽檐压得低低的,一言不发地驱策着马匹前行。
灯光昏暗的车厢内,还有两个黑衣人紧挨着门口坐着,都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车厢深处躺倒着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双目紧闭,犹自昏迷着,手脚都被人用一种看起来极为强韧的牛筋索捆绑了起来,面色苍白,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异和不甘之色,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动,幽暗的灯光忽明忽暗地在他脸上闪烁着,便是在昏迷中,仍有种令人不敢久视的魅惑。
马车刚行驶了没多久,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两人微微一怔,只听外面的同伴低声喝了句,“什么人?……你!”声音戛然而止,好像骤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了喉咙,还未等他俩反应过来,车厢门猛地向内推开,紧跟着眼前霍然亮起了一片眩目耀眼的青光,当他们意识到这青光的来源竟然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时,每人的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而生命也在刹那间离体而去!——直到他们的尸身被一只伸进来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抛至车厢外,他们大睁的双眼犹未合起!
片刻后,从车厢外探身钻进了一个人影,也是一身黑衣,身形异常高大,明灭不定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张深褐色的脸庞不笑的时侯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配上他修伟英挺的体魄,深沉邪气的眼神,赫然竟是那个叫做“达罕”的回鹘人。
达罕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昏迷中的少年,似乎暗暗松了口气,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落在少年那张苍白清丽的脸上,沉鸷的眼神蓦地有些恍惚起来,不觉间竟微微看得出了神……
就在这时,那少年突然静静睁开眼来,眼神依然清亮冷寂,竟没有一丝昏迷后应有的迷茫,冷冷开口问道,“你看够了没有?!”
达罕吃了一惊,脱口叫道,“咦,原来你是在骗人!……倒害得我白白替你担心!”
慕忆看着他面孔上那种真切的惊讶之色,也不由好笑起来,悻悻地“哼”了一声,淡然道,“哪个要你来多管闲事?……还不快点儿帮我解开?!”
达罕眼中忽地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点头道,“遵命!……不过,在放开你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算作被你欺骗的小利息!”他突然抬手扣住了慕忆的下颌,于他错鄂惊讶的眼神中探过身来,在他淡粉色的唇瓣上飞快地亲了一口,不待慕忆回过神来,手中刀光微微闪了两闪,人已逃也似地窜到车外,口中还不忘低声调笑道,“好软!”
慕忆被他这一突兀的举动惊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蓦地涨得通红,羞怒之下,本能地一跃而起,这才发觉自己手脚间的绳索已被达罕在刚刚的一刹那间挑断,他怔了片刻,拿不定主意是该发作还是该一笑置至,定了定神,才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跳出车厢,再也不看远远闪在一旁的达罕,只是注目车旁倒着的那四具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先是俯下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脸,发现都是些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又动手在他们身上搜索了一阵,也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