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依旧不善言辞表达,心中万般感慨,却只能无言伸手接下凌月。此刻他也不知该说什麽了,毕竟这是凌剑心夫妇的抉择。
「你说吧,我会帮你转告他。」夔觉得手上的重量好似千斤一般。
「谢谢。」凌剑心感激一笑:
「烦请告知我儿:谨记『正义无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他不希望凌月同他一样被世俗规范所囿:「并且不许报仇!他只要自己好好活著就够了,别让我们夫妻俩在黄泉之下还要给他操心。」
凌剑心话方落,一名老汉手上捧物走入厅内。
「庄主,凌义一家三代皆受诸位庄主的照顾,无以回报,只盼能为凌家尽一份心力,保住凌家血脉……」绝剑山庄总管也是凌府三代元老的凌义,抱著自己十岁大的孙子尸首出现於厅堂,脸上老泪纵横。
他的独子早夭,这个孙子是他唯一的根苗。但为了凌家,他却亲手血刃亲孙,只求能偷天换日,好让凌月免於终身被追杀的厄运。
「义叔你这是何苦呢?」凌剑心双膝落地,哽咽著。
柳如愔也跟著跪下:「义叔,您的大恩大德柳氏只能来世再报,请受妾身一拜。」
「庄主、夫人万万不可,您们这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呀!」凌义来不及阻止凌氏夫妇的磕头谢恩,泪流得更放肆。
他们一家都是受著凌家的恩惠,如今他能做的仅有如此而已,那能担得起这样的大礼。
凌义也跟著跪地不起,主仆三人相对泪眼,一旁的夔也随之鼻酸。
而後,绝剑山庄仅存的三百馀众浴血苦战各大门派,以凌剑心为首,无一幸免生还。
号称『正义之师』的各大门派在寻不到所要的宝物後,一把火,就这麽将山庄与遍地尸首共焚之。
自此,绝剑山庄正式从武林中除名,魔教宝藏终成悬案,再无人见之、闻之、得之。
☆☆☆☆☆☆☆
倾城乍然惊醒,知道自己又做了恶梦,只是醒来後却忘了梦中情节。但依稀残留著浓烈的哀伤愤慨。
他又梦到什麽?倾城自问。
眨眨眼,待眼能视物後,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现下,秋肃堂的人已下船分头行动,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而倾城正距第一个目标『豔绝宫』不到三十里的路程。
推开轩窗,蒙蒙的月光让视线所及之处,皆笼罩著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倾城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起从前。
有些事,会随著时间的流逝渐渐失真淡忘,但有的却被深深烙在心底,以为早已忘怀,其实依旧缠绕在生命中挣脱不去,如同他的童年梦魇。
曾经他不叫倾城;曾经他有著慈爱的双亲、幸福的童年。但为了莫须有的罪,他的家园被毁,他的双亲力战身亡、尸骨无存。
一夜间,他失去了一切。
如果不是夔叔冒死带他逃出重围,就没有今日的倾城。
只是那一段隐姓埋名逃亡的记忆并没有被留下,他的记忆中断於熊熊火光焚尽家园的那一刹。
後来听夔叔说,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哭、不笑、不说话,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活著,最後夔叔没有办法,只好将凌月也带到绝谷子,也就是他师傅那里。
原本性格孤僻难缠的绝谷子并不愿再收徒弟了,可是最後挨不过夔的苦苦哀求与灭天的威胁坚持,还是收了凌月。
从此,绝剑山庄少主『凌月』再也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倾城。一个背负著血海深仇的十岁孩童。他立誓:矢志颠覆武林、血洗江湖!
初到绝俗谷的那段岁月,是灭天费了无数的心力让他重新为人、再展笑颜。
自幼冷然寡情的灭天只有在面对倾城时,才让人感觉他还是存著人类的情感。
直到灭天十八、倾城十六,学成出谷都未曾改变。
思忆到了现今,有些以为它变了其实从未更替;自认为永远不变的,却悄悄的再也回不到从前,如同他与灭天。
那短短的四年期间,在绝谷子与自我鞭策下,倾城几乎是不要命地习武练剑。不同於灭天的博学通识,倾城只顾著练武,其他的只要能通过师傅的基本要求就足以。
在惨澹的岁月里,是灭天无言地在身後守护倾城。
他不曾出言阻止过,却总在倾城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时,稳稳地接住他颓然倒落的身子。
只是如今灭天的臂膀不再只为他张开,就如同从许久以前开始,倾城的眼中有了一个个的红颜知己一样。
没有人知道倾城为何始终流连花丛,不肯安定,就算是爱上了豔无双也不曾停下。
他重视每一个情人。虽然他的多情让许多女人暗自伤心,却又为了他的到来而偷偷窃喜。为了能得到他短暂的专情,女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任他予取予求、还沾沾自喜。
他口中说著爱,心却没有一个人能贴近,也许其实他谁也不爱吧!
豔无双很美,却非天下第一。或者该说女人的美本就没有绝对与第一,她们各有风情与姿韵,是无法分出高下的,所以豔无双不是最美。
她是温柔多情、善解人意没错,但只有面对灭天时才有机会看到,她对倾城与其他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冷淡高傲。
想想会爱上她也真奇怪,只是时间太久了,久得让倾城忘了他是为何坚持追著不停追逐灭天的她。就某方面而言,他们两人是相像的……相似的让倾城觉得在她身上看见自己。
月,渐西斜;人,自思绪中缓缓苏醒。
金乌东升,所有的多愁善感随著夜月沈睡……再无醒来一日。
☆☆☆☆☆☆☆
『豔绝宫』地处泰平岭群峰之一。
地理位置虽非高耸入云,但因走势陡峭的缘故,易守难攻。宫内多为女众,除了少数阉奴哑仆外不见男丁。
在可说是纯男性世界的江湖中,女性要立足本就不易,相对要付出的也远比男人还来的多。
而在与历史悠久、形象端正的佛道门派相比之下,来历不明、行事神秘的豔绝宫自然而然被归入邪门外道,为正道人士所不容。
「宫主,夜深了,请安歇吧。」豔无双的贴身女使忍不住出声劝道。宫主已经数天不曾好好合眼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更何况她只是纤纤女流。
半坐半卧,斜倚在贵妃椅上的豔无双,抬起一只皓腕制止了属下的关心。宽大的水袖顺势滑至肘处,露出了一段盈滑光洁的白嫩肌理。虽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自有一番娇慵妩媚。
「晴儿,本宫接掌豔绝宫有几个春秋了?」目光迷离的豔无双,以丝毫不在意的口吻,轻声问著。
「回宫主,有六冬了。」晴儿不知宫主为何有此一问,仍是照实回答。
「六冬了……」豔无双喃喃自语著。六年了……女人的青春能有几个六年?她已是双十有二了啊……
在十六岁时,自母亲豔罗绡手中接下宫务後,不知不觉竟也过了六载春秋了。
曾经,她年少轻狂、自恃甚高,只想一扫豔绝宫的落没无名,让人不敢再轻觑她们。
但她也深知凭一介女流是不可能办得到的,所以在灭天城日渐壮大时,她毅然而然选择成为灭天城的附庸。
「晴儿,你说,我是不是作了傻事?」
「晴儿不懂宫主的意思。」晴儿垂眉敛首,不敢作答。
「呵呵……我知道你们都在笑我痴、笑我傻,但你们并不是我,又岂能知道我到底有多愚痴!」这些天来,够让她回想深思了,也足以让她明白自己有多无知执著。
「属下不敢!」晴儿连忙跪地磕头。
「呵……」冷冷一笑,当她是傻子吗?若真傻,又如何能在短短数载中,将豔绝宫壮大如斯。
她是傻啊!傻的爱上灭天、傻的为他奉献出女人最珍贵的青春,傻的任多年心血付之流水--只为换得他的一些在意。
曾经私心里,她希望凭著自身的美貌手腕迷惑灭天城主,让他成为自己的裙下拜臣。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在见到灭天的那一刹那便宣告破灭,相反的是她无可自拔地恋上冷酷邪魅的灭天,心甘情愿为他化作修罗女,归属於倾城旗下……
「传令下去:大敌来临、全宫戒备。」他们太小看她了。在倾城出城时,她就掌控了秋肃堂的所有动向。
既然多年的青春、无怨的付出换不到他的一丝的感念,那就同归於尽吧!
「命十八宫卫来见我。」
「属下遵命。」晴儿领命,随即下去传令。
她残忍吗?豔无双冷冷自问。
也许是吧!但如果这麽做,可以让灭天心中有她存在的一席之地--就算是恨,她也愿意!
就算代价是玉石俱焚尽,她也不在乎!
豔无双失神地凝视熏香的袅袅轻烟好一会,才起身进入内室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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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深更时分,座落隐密的豔绝宫窜入十名未蒙面的黑衣人。
虽然豔绝宫早有准备,但依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任黑衣死士宰割。
十名死士如入无人之境,见人就是手起刀落,一招毙命。豔绝宫数百名宫人顷刻间已是所剩无几。
这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一名死士跃上高处,几个起落,熟练均匀地洒落特制的燃油。
火引一燃,昔日华丽的宫院瞬间化成火海一片,来不及逃出的人没有选择地葬身火海。
豔无双无数牺牲所换来的一切,最後在秋肃堂的一把火下作为终结。
十名秋肃死士全都毫发无伤,而豔无双只馀十来名贴身宫卫浴血苦战。
一行人护著豔无双且战且走,不知不觉将他们引至宫後的迷林内。
碍於对地形的陌生,秋肃死士无法速战速决,混战再度展开。
虽说她们已是宫内顶尖之辈,但比起被称为『灭门军』的死士还是差一大截。没一会功夫,胜负已是再明显不过。
而倾城甚至还未出手。
当他一身白衣不染尘、足不沾地翩然地凭空现身时,秋肃堂的人全停下了攻击,将她们团团围住。
在此之前,没有人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俊美无俦的脸仍旧带著笑,只是笑中有著无以名状的悲哀,更添他的魅力。虽然明知他的现身与催魂使者无异,仍有些年轻宫卫悄悄红了双颊。
豔无双也笑了,给了他一个倾城无双的绝美笑靥。只是她的笑,藏著不顾一切的决心。
「如果我爱上的是你,那有多好?」轻柔的女声突兀地环绕在众人耳际。不大,却响彻无月的夜空。
迷林中,除了远处的火光外,只剩天际几颗星子闪烁微弱的光芒当作照明。
「但自始至终,你并没有。」从前不会,现在更不可能。
倾城坚定地回视深爱的女人。
「但你爱我。」豔无双不扭捏地说出事实。如果可以轻易改变人心,恣意决定爱或不爱,是否就不会有今日?
「直到此刻,我还是恋著你。」这是他的真心:「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比谁都幸福。」
「呵呵……」闻言,豔无双轻笑出声:「但你所做的每件事都在破坏我的幸福,你的存在就是我的不幸!」淡淡的口吻,浓浓的悲怨。
如果不是因为倾城,灭天不会无视於她!只要有倾城在的一天,灭天眼中就容不下其他人!
这麽多年了,直到最後她才看清残酷的事实。
至於君莫问不过是他顺势而为的烟幕弹罢了,只是为了让她与倾城各自死心的障眼法。
她输了,输给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但是,她得不到的幸福,也绝不让他们得到!
她几乎可以预见灭天一生的痛苦遗憾……是他自己让两人错身而过……谁也得不到幸福……
他的恨,会让她活在心中,让他牢牢记住:到死,她也要占住倾城!
注意到豔无双逐渐疯狂的神态,倾城也提高警觉起来。
杀手是不允许将私情带入任务中,而倾城身为最顶尖的杀手更不可能犯下禁忌。
「所以你想杀了我?无双,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的。」她是疯狂了吧,才会看不见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别得意,你死我活犹未知!」豔无双话尾未尽,已提剑全力刺向倾城。
没有花俏的剑式,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放手一搏,却快的让人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就连倾城也被她的义无反顾所摄,狼狈地闪了过。但左手臂依旧被划破一口,不深却长,鲜血迅速染红白衣。
见自己受了伤,倾城还笑得出来:「当真如此恨我?」倾城再避过凌厉快捷的一剑,还是没有拔剑。
见状,两方人马也再度开打,幽暗的夜林再度响起短促高亢、连绵不绝的金属撞击声。
豔无双不再搭理倾城,招招式式都直取要害。相较之下,倾城只闪避、不守不攻可就处於绝对的劣势中。
豔无双的功夫不算好,但当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时的视死如归,相信没有人可以不动容,至少倾城不能。
手臂的痛比不过心头的疼,倾城近乎自虐般品嚐那股锥心之痛。直到肩胛再添一道刀口,他才抽出缠於腰间的银剑。
剑出,寒光一闪,豔无双颈侧一凉。
她无暇顾及黏腻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任它浸湿了霓裳,吃力地开始抵挡倾城如光影掠身的剑,她甚至看不清倾城的出招。
倾城的剑不仅快、更是无情。为求伤人、不惜伤己。
他的剑,比豔无双更求玉石俱焚。
他的剑,也是一种绝美,好似将自身生命化成剑光燃放,而有幸见之的人,也都成了银身下绽放殒落的花火一瞬。
不意外,豔无双也将成为剑下的一抹血红绝美。
不到十招,细长的剑身已刺入心口,豔无双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倾城是爱她的,所以给她一个痛快--他的剑快得让她感受不到一丝痛苦--让她还能对倾城一笑--还有气力松开手中长剑,倾身往前,让剑穿心到底。
就算鲜血不停从红唇溢出,也要抱住倾城。
这是豔无双第一次对他投怀送抱,也是最後一次,倾城没有拒绝。
「如果我爱上的是你就好了…」皓腕一翻,薄如蝉翼的贴腕匕首脱身而出,被握紧於柔荑中。
她毫不犹疑地朝倾城後心窝捅下,直没匕柄。
「你!」一股激痛,让他下意识地想推开豔无双,却挣脱不了她的决心。
她用尽仅存的气力,双手紧紧握住匕柄一转,连带将倾城抱的更紧。
秋肃堂的人见状连忙欲上前搭救,却快不过豔无双。
她脚下一个踉跄,向後一倒!
众人眼睁睁看著两人突兀地消失身影。
感觉身子不住下坠,风呼啸过耳际,豔无双意识逐渐蒙胧,手却将倾城抱的更紧。
豔美无双的面容到了最後,是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灭天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她却得到了。
他会恨她吧?也会一辈子记得她……她是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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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是万丈深渊……」一名宫卫喃喃脱口而出,两人都身受重伤,有可能幸活吗?
秋肃堂的人被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晴儿也还在震惊之中:「宫主早就抱定主意要同归於尽,才会选在悬崖边……她明知道的……」她早就计画好一切,天性中的激烈造就了悲剧的收场。
馀下的宫卫聚站一处,面如死灰地相觑著,脸上都有相同的不顾一切。
秋肃死士当她们还想做困兽之斗而提高警觉时,却见她们倏然提剑--自刎!
豔红的鲜血随著剑光喷溅而出,洒满黄土,逐渐汇流成蜿蜒红河。
不是没见过丧家之犬的自裁,但今日一向见惯大风浪的死士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个个僵如泥像、面面相觑,直至……
曙光乍现--长夜已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