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火之卷)
第一章 镯
“主子!”黎影一声惊呼,从梦中醒来。汗,早已湿了衣襟。
天,他都梦到了什么,主子竟然从悬崖上摔了下去!虽说是噩梦,可醒来后心也狂跳得厉害。这梦也太真实了些,可别真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好。胡乱想着,心情沮丧到极点,他有些懊恼地坐起身,换下湿透的衣服。肩膀上两个刺目惊心的洞口,竟是穿透了身体!
黎影叹口气,伸手轻抚上伤处。这里,曾被沉重的铁链刺穿过。如若不是遇上南司玥,或许此时,他依然戴着左青木丢给他的铁链,在幽暗潮湿的囚室里残喘。眼睛一闭,记忆又落回三年前那个清晨。
晨光破晓,他怆惶奔跑在山间。身上的铁链压得他直不起腰,但他必须得跑,左青木的追兵就在身后穷追不舍。林中朝露初绽,猎犬嗅着他身上露水的味道狂奔不止。眼看着追兵将至,逃生无望,却兀得一阵琴声悠扬。然后,他遇到了南司玥。
那华美的人儿坐在路边,安静地弹琴,身后几千北泶大军,亦是静静聆听。琴声在美人儿的指间流淌,时而如高山流水川流不息,时而又如深海呜咽悲鸣不止,串串音符起舞于林间,缥缈虚无恍若神曲。这一刻,黎影只觉天地万物在那人面前都失去了颜色,那人的光芒,耀眼得直教他想跪下顶礼膜拜。
像是被蛊惑一般,黎影膝盖一软,竟真是跪了下去,同时,他伸出手,急切地伸向神样的人物。南司玥淡淡扫他一眼,手指用劲,两道白光从琴弦上飞起,擦过黎影鬓角,直射身后追兵……
这是三年前,主子与左青木交战的缘由。那日,血流成河,刺目惊心的鲜血染遍大地。南司玥与左青木的仇恨,就此结下。黎影心中清楚,主子此次征战,执意不让自己同去,其实,是懂得自己心中尴尬,不让自己再与昔日宿敌面对面。而他,却以皇长子的身分,再次遇上了那命定的天敌。
南司玥,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此等大恩,黎影只怕一生一世也无以为报。
收回心绪,黎影匆匆换好干净衣服前往清和宫。南司玥临行前的嘱托,他一刻也不敢忘。
清和宫,即冷宫,乃是宫里人人敬畏的神鬼之地。宫中有传言,每到日落西山,便有厉鬼盘踞宫墙之上,双目流血死死盯住墙里的嫔妃,一旦听见有人嘤嘤哭泣,便飞扑上去将其嘶裂,连骨头也不剩。如此阴森恐怖得直叫人毛骨悚然。
那日被罚的杜昭仪就在此处。
此时的杜昭仪,早已失了那日光鲜的容颜。凌乱的发丝遮掩不了满脸的憔悴,那以往笑意连连的眼角,竟也浮出了少许皱纹。见到黎影前来,忙起身让座,端茶上水,凡事亲力亲为,全然没了主子的架势。
黎影看在眼里,不免一阵难过。这杜昭仪本也是养尊处优之人,如今身怀龙子却过着清灯苦雨的日子,也真是可惜了。
喝口茶,才发现这茶仍是自己数日前送来的那一小包,黎影暗自叹口气,直截了当道:“娘娘,黎影此次前来,还是为了那血玉镯一事。”
杜昭仪点点头。她怎会不知,如今这宫中人人对她避之不及,唯独南司玥,隔三差五地送些吃的用的过来,如若不是有用到她之处,她才不信素来冷情的大皇子会待她这般好。
叹口气,杜昭仪缓缓道:“血玉镯确实不是皇后娘娘后赐。”
果然不出所料,黎影点点头,忙又问:“那这血玉镯,从何而来?”
“相国寺。”
“相国寺?”黎影大惊,高声反问。
杜昭仪以为他不解,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去相国寺上香,想求佛祖保佑,早日诞下龙子。许完愿后,就见面前佛龛上赫然摆着这个血玉镯。这血玉镯我之前见皇后娘娘戴过,印象也极为深刻,一时也搞不清,为何皇后陪葬之物,会出现在此。”
“你可问过相国寺内其他人?”
杜昭仪点点头,又道:“我拿了这玉镯去问了掌香的小沙弥,他也并不知这玉镯为何会突然出现。”
“这就怪了。”黎影思忖片刻,又问,“你之前去上香是在何时?”
“三月前。”杜昭仪答。
三月前?黎影暗自道,三月前,空鸣仍被幽禁在菩堤林中,因此放上这血玉镯之人,绝不会是空鸣。那么,又会是谁?是否是那日暗杀空鸣之人呢?如若是,那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最初的问题,究竟是谁买通了空鸣呢?自然,那人绝不会是孝仪皇后,然而这后宫中,除了皇后,还有谁戴得起这玉镯?
问题越绕越多,黎影只觉脑中一片乱麻。如果,主子在就好了,凭主子的聪明能耐,定能很快查出真相。
黎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杜昭仪道:“既然这镯子是相国寺所得,为何那日不将此事奏明皇上,却偏要说是皇后娘娘所赐呢?”
杜昭仪凄然一笑,道:“这镯子来得何其古怪,我若据实说了,皇上定然不会相信,还不如用皇后娘娘的名义赌一把,只是我并不知,这镯子的来历如此重要。唉,也怪我一念之差,竟听信了那和尚谗言。”
“这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掌香的小沙弥。我问他这玉镯何时放在此的,他说不知。但随后又说,此乃天降神物,是佛要如我愿,特拿此镯赐我。还说当年皇后娘娘也是因为戴了血玉镯,才顺利产下长皇子的。”
“那和尚长什么样?”黎影感觉找到线索了,不由欣喜。
而杜昭仪面上神光却黯淡下去,极力思索,却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小沙弥模样。黎影不禁又泄气,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见天色不早,忙起身离开。
半夜,清和宫传出消息,杜昭仪小产,太医匆匆赶到时,已是母子双亡。
黎影惊出一身冷汗。这杜昭仪之死,是因为腹中小皇子,还是因为血玉镯,又或者,二者皆有?
第二章 查
翌日,黎影再次前往相国寺。整个案件愈发令人费解了,直让他如处云里雾里。但凭直觉来讲,那日的小沙弥是关键。因此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动身前往相国寺的。
此次独自前往,自然比上次快了许多。午时未到便已到达。因着是菩提老祖下界讲经之时,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得好不热闹。
主子吩咐过要暗中查访,黎影自然不敢惊动他人,只扮作香客找来掌香的小沙弥。此个小沙弥左眼处一块明显的紫青胎记,很是好认,黎影暗自奇怪,何以杜昭仪会不记得这僧模样。
“小师傅,”黎影道,“这大雄宝殿的掌香事宜,一直是你在负责吗?”
“是啊。”小和尚略略作揖,答道。
“那这寺中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小和尚不明究理,疑惑地打量他。黎影不免尴尬,挠挠着,思量半天,才道:“是这样的,在下,在下听闻贵寺三个月前发生过一些怪事,心中好奇,想问个明白。”
小和尚听他如此说,自然不高兴了,当下冷了脸色,道:“本寺并未有事发生。神明脚下,怎会有怪事。”
黎影又道:“那三个月前,昭仪娘娘……”
小和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心里嘀咕,这人旁敲侧击,原来就是为了这位娘娘,也不知此人身份,不过看这衣着,应该非富即贵,又看这眉清目秀的长相,是个宫里的太监也说不定。当下露出鄙夷之色,不屑道:“昭仪娘娘确是到过本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怪事啊。上个月长皇子和四皇子还来过呢,都是怪事啦?什么人呐这是!”
黎影听他牢骚,哭笑不得,只得赔笑,又道:“小师傅可曾记得,那日发生过什么……呃,什么事么?”
小沙弥摆摆手,道:“那日我并不在寺中。临时掌香的是我师兄。”
“那这位师兄,现在何处?”
小和尚不甚耐烦地指了指西边。
“那是……”黎影望向西边院落,里面空无一人,大惑不解。
小和尚又道:“我是说,师兄西去了。”
“西去?”
“对啊,”小和尚道,“说也怪了。好端端地喝汤,喝着喝着就猝死了。”
“什么?”黎影大骇。莫非又是遭人暗算?
如此,线索岂不是又断了么?
黎影暗暗叫苦,这下该如何是好。正焦头烂额,肩膀猛然被抓住,一惊,忙回头,却正好看见南司琰一张笑脸。
“黎影,你可真是好兴致啊。”南司琰道,“皇兄不在,你就跑这儿来悠闲来啦。”
“见过二皇子,”黎影行礼,冷冷回道,“也算不得清闲,不过是来相国寺上香,给主子祈福罢了。”
“难得你有这心。”南司琰拍拍他,笑道。
黎影与他无话,不便久留,忙告辞离去,心中又猛地划过一丝疑问。这二皇子素来讨厌香火烟熏,怎的今日如此好兴致,跑到相国寺来了?也不知方才自己和小沙弥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血玉镯一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第三章 挟
南司琰素来讨厌这香火烟熏,今日若不是听说那人要来,他才懒得上这儿来讨罪受。目送黎影离开后,他穿梭在人群里,满院的薰香味,禁不住呛得咳嗽连连。
正欲返身找个清净地,却偏巧闻得不远处一阵嘈杂。隔着围成一圈的人群,隐约可见两个女子,正和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吵得不可交。那女子的身影似曾相识,心中好奇,走近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竟是云雪萱和佩梨。
只听那公子嬉笑道:“娘子,你我二人可真是前世修得的缘分啊,在这相国寺都能如此巧遇……”
“你放肆!”佩梨喝断他,厉声责骂道,“我家小姐何等尊贵之人,岂是容你这无耻之徒轻薄的!”
那公子也不生气,反嘿嘿一笑,笑得别有深意,直让云雪萱心尖一紧,忙向佩梨身后靠了靠。
那公子又笑,道:“娘子,你别怕。在你未过门之前,为夫不会对你怎样的……”
“公子,你认错人了。”云雪萱硬着头皮回了他一句,拉起佩梨转身欲走。
“娘子且慢。”那公子不依不饶,拦了她俩嬉皮笑脸道,“娘子好生无情。收了我家聘礼,竟然不认识为夫。”
“大胆!”佩梨听他谈吐,忍无可忍,甩开云雪萱站在原地,厉声回道,“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瞧,我家小姐乃丞相之女,怎会收你这下贱坯子的聘礼。难道你想侮辱当今丞相不成?”
那公子闻言,不怒反笑,高声对身后众人说道:“我既然认得我家娘子,当然知道她是丞相之女。在下何其大胆,敢拿丞相大人的名号胡言乱语?还不是两个时辰前,云相收了我冯家二百箱聘礼,并亲口叫了在下一声女婿。”
“你说什么?”云雪萱顿觉天昏地暗,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一旁南司琰看在眼里,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佩梨回头,见是南司琰,正要行礼,却又见对方轻轻摆了摆头,立即会意,当下什么不说,扶住云雪萱退到一旁。
“请问,”南司琰走上前,行礼对那冯姓公子道,“阁下可是京城首富冯玉才的公子冯之水?”
“正是。”冯之水并不拿正眼瞧他,面上尽是得意。
南司琰不由暗自好笑,又道:“既是富家子弟,当知这其中礼数。纵使丞相有意将女嫁入你冯家,但云小姐尚未过门,这‘娘子’一说,还是不要为好。”
冯之水不悦,板了脸道:“这说话的人是我,我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你是何人,竟敢坏本大爷好事!”
佩梨瞅他模样,实在忍不住,插嘴道:“此乃当朝二皇子殿下,你如此出言不逊,简直找死!”
冯之水怔了怔,却又不信,不屑冷笑道:“二皇子?你若是二皇子,那我可就是你皇帝老子了。”
“放肆!”南司琰怒吼,倒吓得冯之水立即噤声。
此时,守在山下待命的侍卫听得动静冲了上来,正好看见冯之水对二皇子出言不逊,二话不说将其拿下。
“掌嘴三十。”南司琰道,“让他知道冲撞皇族的下场。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冯之水这才知错,大惊失色,高呼饶命。南司琰哪里肯听,径自下了山。佩梨扶着云雪萱跟了上去。一行人沉默着向丞相府走去。
云雪萱大脑一片空白,如置身云里雾里,靠在佩梨肩上,脸色苍白得厉害。父亲收了冯家的聘礼,是打算把她嫁出去了。可,她不想嫁呀……这一刻,她起了母亲,当年的母亲,又是如何做的呢?
她心中明了,她不可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她天生懦弱胆小,没有母亲十分之一的坚强与勇气。父亲的意思,她没有办法也不敢去违抗,但这心,这颗属于自己的心,却在此时迟疑了。如果可以,她也想鼓起勇气,像母亲一样为那遥不可及的爱情抗争一次……
佩梨扶着小姐跟在南司琰身后,发现对方走的方向,竟也是丞相府,又不好多问,只有小心翼翼地跟着。
进了丞相府,果然见院子里放了几百个大红箱子,管家正一一清点着什么。
云洛天闻得南司琰到来,忙忙地跑来问安,见了南司琰身后的云雪萱,先是一愣,继而却又满面微笑起来。
“丞相,这些箱子从何处而来?”南司琰明知故问。
云洛天别有深意地看女儿一眼,将早上冯家下聘一事说了一遍。
“如此,可真是恭喜丞相了。”南司琰笑道,“只不过,令嫒似乎不太高兴啊。”
“父亲,我……”云雪萱惨白着脸,攥紧了手绢,张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当着二皇子的面顶撞父亲。
“萱儿,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云洛天知她心思,忙对佩梨道,“佩梨,还不快扶小姐回房休息。”
“且慢。”南司琰拦了她二人,将相国寺一遇细细道来,末了又说,“丞相,你身为人父,怎可放心让女儿嫁给这等轻薄之人?”
“殿下,”云洛天不紧不慢,道,“此乃微臣家务事,还请殿下莫要插手。”
“丞相误会了。”南司琰道,“我并不是要过问丞相家务事,不过替嫣儿姑姑难过罢了。”
“这话从何说起?”
“可不是么?”南司琰故作痛心,悠悠道,“嫣儿姑姑过世不多久,唯一的女儿就要嫁给那轻薄之徒。以后漫漫人生,终日对着那样的夫君,可还曾有幸福可言?嫣儿姑姑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云洛天不语。南司琰又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道:“不如丞相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对‘九香玉露丸’一事守口如瓶如何?”
云洛天一惊,脸色顿变,忙对云雪萱道,“萱儿,你且先下去,我有事要单独和二皇子谈谈。”
云雪萱满腹疑狐,却见南司琰向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应了声带着佩梨退下,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感动来。
“二皇子,”云洛天目送云雪萱离开,道,“有话请直说。”
“也没什么要紧事。”南司琰摆摆手,轻描淡写道,“不过想请丞相有空去我府多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