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出书版) by 万小迷

「我确实吃过！」
雷谨的口气笃定，让米凤轩恍惚起来，他认真地回想着......他在什么情况下吃过自己做的食物......
似乎......是初夏的傍晚......
二十年前的夏天，夜空清朗，仰头看去，一片片璀璨的星光。
小小的屋子里飘着稀饭的味道，米凤轩坐在瓦斯炉旁边，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书。
「咚咚！」
「门没锁，请进！」听到敲门声，米凤轩应了一声。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也不怕有人来偷来抢。
老旧的木板门被推开，发出嘎吱的声音，米凤轩抬起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衣着整洁光鲜，和这个简陋小屋极不协调的雷谨。
「你、你怎么来了......请坐......家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坐在床上吧！」放下书本，米凤轩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租来的小房子是单间，一共不到二十坪，一进门就是卧室，厨房和卧室相连。
雷谨依言坐到木板床上，不赞同的说：「看书怎么不点灯？这样对眼睛不好！」
「也不是很黑，不要浪费电嘛......」米凤轩小声嘀咕着，但还是打开灯，瓦数过低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两个人就静静坐在这片昏黄中，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雷谨提醒：「我闻到糊味了！」
「啊！我的粥─」米凤轩一下子蹦了起来，冲到厨房刚要掀锅盖，手便被抓住。
「小心烫！」雷谨皱着眉关火，然后拿起一旁的抹布盖在锅盖上，掀起一看，果然糊了一片。
若是平时，米凤轩定会万分心疼粮食，但这一刻他的心神全被两人碰触在一起的手吸引，自己粗糙的手掌被雷谨玉一般的手握着......细腻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让米凤轩血气上涌。
注意到米凤轩的目光，雷谨也低下头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却没有马上松开，过了好一阵才轻声说：「可以留我吃饭吗？」
「当然可以！」米凤轩忙不迭的点头，同时手被松开。
糊掉的粥，干扁的咸菜，还有一个临时煎出来的荷包蛋。
简陋得让米凤轩感觉羞愧的菜色，雷谨却认真的吃完，然后双手合十有礼貌的说谢谢。
雷谨人如其名，除了过于冷漠以外，其它地方都是无可挑剔的谨慎和优秀！
米凤轩摸了摸一直挂在脖子上，垂于胸口的小瓶子，自嘲的笑了起来。
他是随处可见的糙米，雷谨却是精细的栗子面，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搭配不到一起的，他喜欢他......但他没有资格要求雷谨响应这份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痴心妄想的感情。
果然，雷谨开口说明了来意：「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关于我姐姐......」
「雷先生！」米凤轩对雷谨的称呼，从最早的直呼其名变成现在的疏远冷淡。
「我和雷敏的事情，虽然我不希望你过多的干预，但是......因为最早是你跟我讲了她的心事，所以......我觉得在我跟雷敏商量以前，也应该先跟你说明！」
米凤轩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对不起她，但是我并不认为欺骗她是最好的选择！我应该跟她把实情讲清，如果她要求我负责任，我不会推托，可前提是，我要告诉她......我并不喜欢她！我喜欢的是谁......」
米凤轩直视雷谨的眼眸，一字一句的说：「我喜欢谁，想必你也一清二楚！」
雷谨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昏暗的灯下他的脸色阴晴难辨，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
半晌，雷谨开口，声音中带着无力隐藏的沉重与苦痛。
「我姐姐喜欢你......我不能跟她抢......」
「你说什么？」米凤轩的心底，燃起一簇希望之火。
「姐姐说......她不能没有你！她是我的姐姐......我不能背叛她......」雷谨发出模糊的自语声，好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米凤轩苦笑着开口：「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雷谨大幅度的甩头，清秀的眉毛皱在一起，这是米凤轩见过他最激烈的情感表达。「我们都是男人！」
一针见血！
他一直逃避不愿去想的，是横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永远也不会被克服的障碍......他们都是男人！
米凤轩低下头，捂住脸，泪水从指尖流走。
既然......他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有自知之明的人，就不应该再心存妄念，再用贪心龌龊的目光望着他！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缠着你......我会消失......不会再跟你们家有任何关系......」
就在米凤轩死了心，要撇清跟雷家所有联系的时候，雷谨又丢下一枚重磅炸弹。
「姐姐怀孕了！」
电压不稳的灯泡忽明忽暗，突然发出「啪」的一声熄灭了，房间里一片幽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半晌，总算勉强适应黑暗，米凤轩缓缓站了起来，搬过小椅子，踩在上面拧着灯泡，本来是很娴熟的工作却因为手一直发抖而做不好。
「凤轩......别伤害姐姐......」
「不要再说了！」
米凤轩大吼一声，重心不稳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雷谨及时的接住他，米凤轩就势抱住男孩。
这是他们最亲近的一次接触！雷谨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原来这个冰一样的人，呼吸是如此炽热......
「为什么......」米凤轩的手松了松又抱紧，悲哀的开口：「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凤轩......」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残忍？只因为......我是男人，不配喜欢你是吗？」
沉默过后，雷谨叹息：「对不起......」
「你不要我伤害雷敏，难道你认为，我会有心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吗？」对雷敏，他确实有亏欠，但这跟对雷谨的感情是两回事！
捧着男孩的脸，借着初升的月光，米凤轩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想看看那种缺少人情味的脸上，是否有着为难和痛楚。
可是......他看不清！
黑暗遮掩住雷谨的脸，即使没有黑暗，泪眼朦胧的他也看不清事实！
放开男孩，米凤轩将头埋进膝盖里，颤抖着说：「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双手掌按住他两个肩头，分别向下滑到手臂，在米凤轩以为会被抱住的时候，雷谨却停住手，叹息声响起：「我希望你能幸福......姐姐也能幸福！」
我的幸福和雷敏的幸福从来就没有系在一条红在线！
米凤轩想大吼，可是他已经被伤得失去了力气。
最后，他只发出嘲讽的笑声：「呵呵......好！我会如你的愿我会好好对待雷敏─让你看到我有多幸福......幸福......哈哈......我恨你─恨你！」
没有暴怒没有狂躁，米凤轩只是不断的重复那个字眼！
恨、恨、恨！
他的爱......他年轻生命的第一次爱，被无情地拒绝，残忍地摧毁！
「对不起......」雷谨无话可说，起身向外走去，在临出门的一刻，回头，望着缩成一团的黑影，几欲开口却又发不出声音。
「雷谨......」突然，米凤轩抬起头，诡异的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好弟弟......但我跟你打赌，有朝一日雷敏得知这一切，她不会感激你的所作所为！」
雷谨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因米凤轩的语调全无往日的温情，而是诅咒一般的哀怨！
时光荏苒，二十年后，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但很多事情却一成不变。
就像此刻米凤轩的眼神，穿越了时空的界线，一如当年那般，深含着痛苦和怨恨。
「凤轩？」
「啊？」
从回忆中清醒的米凤轩一脸惊慌，瞪大眼看着将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雷谨，久久不能成言。
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流下来，秋高气爽的天气也变得阴冷起来。
「凤轩......你怎么了？」
雷谨的手摸向他的脸，米凤轩的神经紧绷起来，伸手猛地将男人从石椅上推了下去。
男人跌坐在地上，愣愣的望着米凤轩。
「别随便碰我！」米凤轩压低声音警告，整张脸笼罩在阴影中。
雷谨垂下头，苦涩的刚要道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对不起......我身体不是很舒服......」将男人拉了起来，米凤轩马上抽回手，收拾好东西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回公司了！」
「我送你─」
「不用！」米凤轩厉声拒绝，挺直脊背向前走，直接跨过公园的栏杆来到马路旁，这时，又回过头，凝视着雷谨，眼眸里蕴藏着深沉的悲哀。
雷谨的手不自觉地握拳，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感。
「雷先生！」
「凤轩......」
「别......别折磨我了！」米凤轩歉然一笑，无尽苦涩，「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雷谨向前走了一步，无声与他对视。
「所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丢下这句话，米凤轩头也不回的离开，横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身影消失在办公大楼里。
「凤轩......凤轩......」雷谨驻足原地，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米凤轩的名字！
他能放弃，是他一直希望的，可是这一刻的心痛却又做何解释？
放弃......
放弃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想做到，却如刮骨去毒，不褪一层皮怎能放手？
只怕皮肉都褪去了，骨子里的情毒还会作祟。
今天见到雷谨本来就是意料之外，而说出那番话也毫无准备，只是忆起了前尘往事，一时情急一时痛恨就脱口而出！
「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句话，真的会让他们情断义绝吗？
米凤轩抚着头，不住的叹息苦笑，看在外人眼里，恐怕也是一副深陷情沼的可怜相吧！
只是这情沼未免太深，二十年都无法挣脱，却又不被接纳，于是卡在当中不上不下，处于其中如关在锅中慢火熬炖，不蒸发最后一滴血液不会罢休。
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的回到家中，围着围裙的儿子冲了过来帮他拿公文包，还蹲下来为他脱鞋子......虽然平时米速就是个孝顺的孩子，但今天未免殷勤的过分。
吃下食不知味的晚餐，其间米速一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米凤轩主动询问下，他才说自己和大同抽奖中了两张日本往返机票。
米凤轩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听说......那个雷少爷在日本留学，是不是？」
「呃......好像是吧......」米速急切的说：「签证什么的提供机票的旅行社在替我们办，清洁公司的假也已经请好了，大同更是迫不及待了，他说他早就想出去玩了─」
「看来你是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我反对也来不及了？」
「爸爸......」米速小心翼翼的问：「你不会反对吧？」
微笑着，他把米速招到身边。「既然去玩，就玩个痛快，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把我这个月的薪水拿去，反正我也用不到。」
「谢谢爸！」
「小速，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在外，也许会遇到很多你想不到的人─或事......」见到儿子雀跃的表情，米凤轩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被笑容掩盖过去。
雷谦之所以会选择去日本留学，很可能是因为他的姐姐雷敏定居日本的缘故。
米速如果按捺不住去见雷谦，那么不可避免的，会见到他的母亲，这样一来......事实的真相，就无法遮掩！
不过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想去遮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完全说是命运弄人，但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了！
当年，他虽然跟雷谨赌气说会隐瞒真相好好对待雷敏，但当面对那个因怀孕而有些憔悴的女孩时，还是狠下心告诉她实情。
二十岁的孩子还不太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他却始终为雷谨着想，摊牌时隐瞒了雷谨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姐弟失和。
「小敏......我很对不起妳......但是......我不能瞒妳，那一夜的事情......我把妳当做了别人。」
预想中的指责没有降临，雷敏只是低头垂泪，半晌才幽幽的说：「我知道......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是我自愿的......」
「对不起！」米凤轩无话可说，面对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一切借口都显得卑鄙无耻。
「你和你喜欢的人......已经在一起了吗？」
「没有，他不喜欢我......我们没有可能！」
「那么......」雷敏抬起头，泪花闪烁的眼里残存着一丝冀望：「我能代替她吗？我们在一起好吗？」
米凤轩说不出拒绝的话，先不说这是一个女孩子抛下尊严的请求，就是因为她怀了自己的骨血也无法拒绝。
更何况，深受情伤的男孩，的确需要一个避风港！
最后，米凤轩只能格外艰难的点点头。
雷敏不想打掉孩子，对这一点米凤轩很不理解，却没立场反对。多年以后想起来，恐怕那个时候雷敏是真的很喜欢他又没有安全感，只冀望这个意外的孩子能留住米凤轩的心吧。
一个月以后他们参加了大学联考，米凤轩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进名牌大学并不意外，雷敏的成绩普通再加上怀孕的因素，落榜也在情理之中。
怀孕三个月后肚子开始鼓起来，正巧雷家发生了一些事端，雷敏借口心情不好要求到国外旅行，其实是躲起来生孩子。
米凤轩在大学附近租了个房子，雷敏就住在那里待产，他竭尽全力的陪伴照顾着因怀孕而情绪不稳的女孩。
没时间打工，生活来源就成了问题，即使雷敏带了不少现金，但这些钱要留着支付生子的住院费用，而提款卡的钱他们不敢贸然使用，怕雷父查帐发现女儿根本就在国内。
所以，尽管不情愿，他们那段时间的生活费都是由雷谨接济。
雷家奉行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的教育方式，所以雷谨并没有太多的零用钱，不过他还是倾尽所有的帮助两人。不敢用银行转帐，也只能每个月把现金送到他们手中。
这种偷偷的会面，一直维持了十三年，哪怕期间被雷家发现雷敏未婚生子而逐出家门，也未中断。
第五章
米速出生那天，下着缤纷的大雪，雷谨赶了过来陪他待在产房外，两人相对无语，直到洪亮的哭声传出来，米凤轩激动的一把抱住雷谨。
不管这是不是个意外降临的孩子，但当护士把新生儿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二十岁的米凤轩还是喜极而泣。
雷谨在一旁兴奋的说：「真是可爱的孩子，很像你！」
米凤轩却摇头，他不愿孩子像自己一样，童年过得寂寞，成长又充满艰辛和磨难。
「他叫什么？」
「小速......」米凤轩轻声说：「他是个迅速来到我生命里的孩子！」
而这个意外的结晶，也以他受精时一样强大的生命力，健康茁壮的成长着！
一转眼二十年飞速过去，那时不足一尺的小婴儿，已经成长为一百八十公分的小帅哥了！
现在也开始谈恋爱，更要去日本会情人！
得到父亲的同意后，米速很快收拾行囊启程，不过临走还不忘叮嘱他要按时吃饭，甚至跟楼下的一家小餐馆打好招呼，每天早晚两次给米凤轩做饭。
早上上班的时候去拿中午饭，下班的时候拿晚饭......合理的安排，却因公司突如其来的大订单而出现变化，加班、出差等一连串的事情让米凤轩无暇顾及吃饭问题，等忙乱了一个礼拜清闲下来，他的胃病也发作了。
餐桌上摆着刚拿上来的食物，散发着隐隐的油腻味，米凤轩闻来只觉得恶心，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一口都不想吃，反而怀念起青粥小菜。
但浑身乏力的他又实在懒得起床去做，于是在遐想和饥饿中睡着。半夜又痛醒，冷汗直冒，翻出几片止疼药吃掉，也不见效果，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打电话给公司请假，却提不起力气去医院。
会不会......痛到胃穿孔，然后死在床上？
要是儿子回来看到自己的笨蛋爸爸有饭不吃，饿到胃病发作最后痛死，恐怕只会气愤不会伤心吧？
更何况......他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发现根本不是母亲抛弃了他们，而是父亲爱恋舅舅，会不会怪他呢？米凤轩不住的苦笑，却又疼得笑着流泪。
电话响了起来，米凤轩费力的接听，那端却一直沉默。
「喂......喂......说话啊......我很难受，没有时间陪你恶作剧。」米凤轩想挂掉电话，却突然想起，这电话不会是......
「是你吗？」
「我在你家楼下！」果然，雷谨平淡中带着些许担忧的声音传来：「我听说你生病了，怎么不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