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出书版) by 万小迷

「我不是说过─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吗？」米凤轩想很有气势的吼出来，疼痛却让他只能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会遵守的......我叫别人上去看你好不好？」
「不好！」
「凤轩......」
「不要叫我！」米凤轩狠狠挂掉电话，然后将头埋进枕头里，眼泪流得更凶。
不要......在我最脆弱、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那会毁了我放弃你的信念！
尽管这信念原本也不甚坚强！
门铃声响了起来，米凤轩捂住耳朵，用被子盖住头，门铃声持续不断的响着。
雷谨平日里少言寡语，却有恐怖的执着性格，米凤轩深知这一点，最后还是他先承受不住压力，爬起来开门。
用尽全身力气走到门口，门打开的一瞬间米凤轩感到晕眩，摇摇晃晃就倒了下去，雷谨急忙将他抱住，随后跟进来的是雷家的家庭医生何志。
何志简单的检查了一下，米凤轩的情况不妙，于是雷谨一把将他抱起，急匆匆的向外走。
米凤轩挣扎着：「不是叫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凤轩！你叫我去死都可以，但我死之前要送你去医院！」电梯迟迟不上来，雷谨低咒一声冲向楼梯。
米凤轩很瘦，但毕竟是个男子，个子又高，抱着他一口气冲下十八楼，雷谨不禁气喘吁吁，起伏的胸膛、剧烈跳动的心脏，都使米凤轩鼻子发酸。
每一次都这样，在他绝望的时候又来撩动他的心，难道他不知道，这种关怀有多么残忍吗？
坐在车子后座，雷谨一个劲的催促司机快点开，他从来不喜欢用司机，这次却带了两个人，可见确实没打算见米凤轩，而是想让司机和何志照顾他的。
不愿被看到哭泣的样子，米凤轩将头埋进雷谨的颈窝，却抑制不住轻声抽泣。
雷谨误以为他是因为胃痛才掉泪，于是一手探到他的胸口揉搓他的胃部，另一手则轻拍他的后背，无声安抚着。
到了医院，经过检查，是比较严重的胃溃疡，再迟一些可能会发展成胃穿孔。
打了止疼针，又开始输入各种消炎的药物，一番折腾下米凤轩的疼痛减缓，睡意袭来。
「困了吗？睡觉吧。」察觉出米凤轩的精神不济，雷谨起身为他盖好被子。
米凤轩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问：「你要走了吗？」
雷谨又坐下，露出他那种淡得不仔细看，便无法分辨的笑容，「我可以陪着你......」
「多久？」
雷谨的笑容僵住。
「你可以陪我多久？」
「凤轩......」
「你想要什么？」米凤轩一连串的发问：「你喜欢过我吗？你现在对我还有感情吗？你后悔吗？你觉得看我这个样子很有趣吗？还是施舍爱情让你觉得自己很伟大？」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米凤轩感到极度疲乏。原本也没奢望雷谨会回答，于是他转过身去，刚闭上眼，就听到雷谨的声音。
「我想要你幸福......想要你过得很美满，有妻有子，家庭和睦。我想要你幸福是因为......」
平静的语调陡然拔高，很快，又变得舒缓，但内容，却让米凤轩的心跳如擂鼓。
「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但我没办法让你幸福，跟我在一起你只会觉得苦闷，更何况我和你一样都是男人。可是你没有幸福......我很后悔，这几年你的自暴自弃我看在眼里，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但我无能为力！
「我并不伟大，我很卑鄙，我只是不想伤害我爱的人，父亲、姐姐......还有你，可是我都伤害了！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会向你解释。你可以恨我，但是......余下的日子，请你幸福！」
这可能是米凤轩跟雷谨认识二十年，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可其中压抑的痛苦，与他一起熬过二十年的米凤轩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不比自己轻一分一毫的痛苦！
「这么说......我们今生注定错过？」
「一切......都已经晚了......」雷谨在叹息：「人生过了大半，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们做朋友吧！」
米凤轩发出压抑的哭泣声：「我做不到......如果能和你做朋友，我早就放弃了，我做不到每天看着你却只是朋友......」
「做不见面的朋友吧！如果对方有困难，就竭尽所能的帮助，彼此都过得很好，就不要联系。」
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米凤轩不愿点头，不愿就这样画上句号。
可是雷谨的声音又响起：「你不讲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米凤轩只能沉默，第一次发现，原来沉默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那么沉默了二十年的雷谨，是否每一次都如他现在一般痛呢？
意识越来越模糊，止疼药有明显的催眠作用，在米凤轩恍惚要睡着的时候，似乎听见了雷谨的叹息：「如果有来世，不管我是男是女，不管你是男是女......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好！在梦中，他坚定的点头。
可是这一生，难道他们注定无缘吗？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米凤轩和雷谨之间，肯定不能用姻缘来形容，所以......就只能是孽缘！
米凤轩大三那年，雷谨高考，第一志愿就是他的学校，而且如愿考取，成了他的学弟。
而这段时间，雷家也发生了不少事端，雷母意外身亡，雷父悲痛之下身体大不如前，所以雷敏生完米速后就回家去照顾父亲，更不敢跟他提自己未婚生子的事情。
雷谨拨出自己的生活费为年幼的米速请了保姆，白天米凤轩上课的时候孩子就由保姆照看。米凤轩除了学业以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宝贝儿子的身上，曾经的晦暗在他身上也很难看到。
雷谨以为，他已经接受了现实，甚至很可能爱上了雷敏。
这是他一直企盼的结果，可是当梦想就要实现的时候，却感到无尽的苍凉。
他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他没有心，也不代表他不会心痛！
亲手把自己最爱的人奉献出去的滋味......苦涩的难以形容！
但他别无选择，当身为他姐姐，却一直被他像妹妹一样疼爱的雷敏，含羞带怯的说她喜欢米凤轩时，雷谨说不出我也喜欢他几个字。
更何况，他和米凤轩都是男孩，这样的喜欢在雷敏的喜欢面前显得不伦不类。
即使生性淡泊，也不代表他对自己十七年来，第一次怦然心动的对象是个同性毫不介怀。他心中彷徨不安却不知该与谁说，只能用冰冷武装自己羞愧的情感。
于是当雷敏要求他去替她表白的时候，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米凤轩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尽心竭力的安排米母的后事，却无法取代雷敏陪伴在米凤轩身边，只能在夜里偷偷的去看望那面容憔悴的男孩。
雷敏的生日舞会，他看到了躲在盆栽后的男孩，天知道他多想冲过去拉着他的手离开，但也只能是妄想，进门后还要提醒雷敏去找那个随时可能跑掉的王子。
也许米凤轩没有注意，那夜他弹奏的曲子是《WeddingintheDream》......
的确，如果他们能有一场婚礼，也只能发生在梦中。
那一瓶米雕，不是花钱卖来的，而是他特地去拜师学艺，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刻坏了无数米粒，刻伤了十根手指，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意做出来的！
他隐蔽的无法说出口的爱情，只能寄托于那一粒粒米。但愿能被米凤轩挂在胸前，能贴着他的肌肤，倾听他的心跳。
那一夜米凤轩在借酒消愁，雷谨何尝不是，他也在角落里饮下一杯又一杯失落的苦酒！
他不是没想过跟雷敏坦白，将米凤轩抢过来，可是在他鼓足勇气去跟姐姐请罪的时候，却意外得知，姐姐怀孕了！
这样的结果粉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那一刻他恍然明白，这一生......他们只能错过了！
他是弟弟，不能跟姐姐争！
他是男人，不能跟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孩争！
所以......他只能狠下心扼杀自己的爱火，将爱的人推离自己的世界！
对他好照顾他......永远守候着他......却不能占有他！
靠在门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哄孩子的米凤轩，雷谨的心底一阵酸楚。
米凤轩回过头，有些别扭的问：「你要不要抱抱小速？」雷谨紧张的搓手，「可以吗？」
米凤轩抱着孩子走到他面前，示意他接过去。
雷谨顿时手忙脚乱，幸好米速也没有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雷谨，突然挥动小手在他脸上印下一掌。
「啪！」
米凤轩忍不住笑了起来，雷谨也只能跟着笑，他这时的表情，才有不满二十岁青年的活泼样子。
不知道该说米速很喜欢这位舅舅还是很讨厌他，被雷谨抱在怀里不哭不闹，就是不停的挥动拳头，米凤轩把他抱回来，小家伙又不肯，挣扎着爬回去。
一来二往，雷谨吃了不少拳脚，米凤轩有些幸灾乐祸的说：「也算小速帮我报仇了。」
「小速长大以后肯定有恋父情结─啊！」正说着，米速抓着雷谨的手，对准虎口咬了下去。两岁的小孩牙齿很小很坚硬，雷谨被咬得惊叫起来。
米凤轩赶忙掰开米速的嘴，执起他的手一看，黏糊糊的口水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小速好像真的很恨你哦！」
「像你说的，在报仇......」雷谨就势握住米凤轩的手，但也只是握着，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静静的凝视着他。
一直咿咿呀呀哼个不停的小米速也噤声，小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叫声。
在这一刻，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阻碍在他们面前的重重枷锁、座座高墙，似乎都消失不见......
米凤轩慢慢倾身，向雷谨靠近，小心翼翼的，生怕在他的眼眸里见到拒绝。可是没有，那漆黑晶亮的眸子里只有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想必自己的眼中也只有他一个。
就在靠近到一个暧昧的、呼吸可以喷洒到彼此脸上、稍微仰头就能发生什么的距离的时候，雷谨突然后撤身体，同时放开米凤轩的手站了起来。
「该给小速喂奶了吧！」雷谨的语气有些慌乱，在一堆奶粉奶瓶里乱翻着。
米凤轩垂下头，拳头紧紧握住，脸颊滚滚发烫。米速爬进他怀里，闭上眼闻到孩子身上的奶香，让他浮躁的心略微平复。
「你该回去了......」
「什么？」
「不早了，再不回去，宿舍就锁门了。」
「啊......是啊！」雷谨点点头，拎起背包，慢吞吞的向门口走，出门的一刻忍不住回头，却赫然发现，米凤轩也在看他，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一根针扎进了胸口，雷谨觉得冷汗都流了下来，他只能匆匆跑出门。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双腿忍不住打颤......刚刚是米速软软的身体在腿上爬过，才让他赫然惊醒。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克制不住将米凤轩抱进怀里，宣泄自己压抑的情感。
可是他不能......当初既然选择成全雷敏放弃米凤轩，他就没有了回头的路，再痛也要走下去！一走就是二十年，走到如今，他的初衷已经模糊，可是这条路依然艰难。
他强迫米凤轩和他一起向前走，但他的身体显然禁受不住折磨，马上就要垮掉了。
米凤轩的胃病是多年前的痼疾，这次发作来势汹汹，再加上体质虚弱，休养了几天，身体才复原。
出院那天，雷家的司机和何志来接米凤轩，何志留下了电话号码，表示他会负责米凤轩的身体健康，随传随到。
米凤轩知道这一切都是雷谨的安排，一如他们的约定，做不见面的朋友。
朋友二字，一想起来，呼吸都跟着痛！
回到家，几天没住人的房间落了灰尘，明天米速就要回来了，不想让儿子认为自己很落魄，米凤轩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擦柜子不小心碰掉了书，整齐摆放的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一排，整理的时候，赫然在角落里发现一本相簿。
在七年以前发生变故后，雷敏一怒之下毁了所有的照片，这一本想必是米速偷偷留下的......
席地而坐，米凤轩翻开那本相簿，照片不多，都是米速小时候的样子，只有一张全家福，还是撕坏后用胶水黏起来的。
照片上他抱着三、四岁大小的米速，一旁雷敏依偎着他，全家都笑得很开心。
跟雷敏在一起的日子，不能说全然的苦闷，但除了共同拥有一个儿子，似乎也没有其它更为深刻的记忆了。
在一起十几年，他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能让她享受到做一个女人的幸福，还让她跟着自己过穷苦日子，这些，这个可爱的、深爱他的女子都包容下来。
甚至为了他，跟疼爱她的父亲断绝关系。
他读大学的时候，雷敏每隔一、两个月，会借口探望弟弟来这边跟他们相聚，但每次也只能逗留一、两天就回去。
日子平静的到了他大四那一年，雷敏照例去看望他们，可那一次却横生枝节，很久没见儿子的雷父放下了繁忙的工作，没有通知任何人就悄悄跟着来到学校，抱着想给儿子女儿惊喜的念头，却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他们隐蔽的关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暴露出来。
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未婚生子，孩子都三岁了，而向来沉稳的儿子知情却一直暗中帮忙，全家人都在隐瞒他一个。
他的表现用愤怒震惊狂暴......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家庭风暴里，米凤轩却置身事外。
因为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
雷父认为是他用手段引诱了雷敏，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雷敏认为他定然和自己一样坚定，拉着他的手说不放弃；雷谨认为......
米凤轩不知道雷谨是如何认为的，只知道当时雷父迁怒于他，舍不得动手打娇贵的女儿，就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在同样精细的儿子身上。
米凤轩在学校最后一次见到雷谨的时候，他遍体鳞伤，是来办理退学的。
不过他那时却笑着带给自己一个「好」消息。
「爸爸说不再管你们的事情了......你要好好照顾姐姐。」
米凤轩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在懵懂中，雷敏已经离家出走，甚至跟他办理了结婚手续。
而雷谨则被带回雷父身旁，囚禁起来，很难再见一面。
同年，米凤轩大学毕业，导师极力推荐他读研究所，并且表示可以免学费，还会提供他一份助教的工作，挣钱来补贴家用。
米凤轩不愿继续深造，因为这样一来，家计重担就会落在原本是千金小姐的雷敏身上。他已经很对不起这个女孩了。
不过雷敏却一心让他读书，表示钱不是问题，还说她以前的好朋友会帮忙。
最后米凤轩还是念了研究所，实在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大学毕业的他竟然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米凤轩一边读书，一边做助教，还一边打零工，再加上雷敏「朋友」的帮忙，一家人勉强度日。
可是直到研究所都毕业了还是找不到工作，他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是雷家在搞鬼。迫于生计，他只能去做搬运工、服务生这类体力劳动。
几年的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段无望的感情，可是一次雷敏生病，他和雷谨又见面了。雷谨是来送医药费的，这时米凤轩才明白，雷敏所谓的朋友就是指雷谨。
「你不怕被你父亲发现你跟我们还有来往吗？」
当米凤轩担忧的询问时，雷谨只是苦笑。
两年多未见，昔日清秀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伟岸的男人，鼻梁上还架了副眼镜，本来就缺少人情味的眸子更加冰冷，浑身散发着成功男士的味道。
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米凤轩见到他依然魂不守舍。
原来只是将情感压抑在心底，却从来没能根除。
从那次以后，雷谨每个月会跟米凤轩约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拿钱。尽管他不想接受这种施舍性的资助，但米速在长身体还要念书，雷敏身体不好又不能工作......现实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之所以不用银行转帐而交付现金的方式，一是怕雷父查账户抓到把柄，二是......
说不出口的理由是他们想见彼此。
什么也不做，只是说上几句不冷不热的问候，坐在一起喝杯茶，十几分钟的相聚......就已经满足。如果......如果没有那次忘情，人生可能会以这样平和的方式蹉跎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