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般若本来想着和张仲允不过萍水相逢,并不会有太多交道。但自己因腿伤迟迟不愈,在这里滞留过久,偏偏张仲允古道热肠,对自己百般照顾,眼看是牵扯日深,心中未免焦躁担忧,因此发起急来。
就在此时,却听得「吱嘎」一声,原先掩好了的暖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两人都吓得心里一颤。
张仲允仔细打量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罗湘绮站在那里,顿时松了口气,同时还觉得有小小的窃喜,忙着赶上去对罗湘绮说:「阿锦,你怎么来的?你是跟着我来的么?」又回过头来安抚杨般若:「不要紧,他是阿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犹豫了一下,他又着意加上一句:「阿锦人最好了,你真的不要怕。」
杨般若稍作犹疑,随即拱手为礼,并把此前对张仲允讲述过的遭遇又对罗湘绮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留意罗湘绮的脸色。罗湘绮静静聆听,并不答言。
等杨般若讲完,罗湘绮上前躬身施了一礼:「见过杨兄。听杨兄口音,好像不是本乡人。」
「在下是台州人氏。」
「哦?台州?不知台州是哪家的子弟这么大胆妄为,目无王法呢?」
「这个……仇家势力太大,小兄弟还是不要深究了吧。」
「据小弟所知,台州最大的官员就是知府严敬之严大人,据说此人律己甚严,难道是他家公子大胆扰民么?」
「嗯……并不是那个严大人……」
「那是辞职告老还乡的高大人家的公子么?」
「那个……」
罗湘绮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杨般若回答不及,干脆皱着眉头不语。
张仲允在一旁看不过去,悄悄拉了拉罗湘绮的衣襟道:「阿锦,杨哥哥不愿说就算了。」
罗湘绮叹了一口长气,不再言语,一时间暖阁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得见窗外花落的声音。
其实,罗湘绮也并不熟悉台州官场的情形。上边那些人,不过是听父亲和朋友、同僚闲聊时提过一、两句,这时随口拿来试探杨般若的。
试探的结果,显然这个人所述的经历中有真有假。
看他落魄的模样,避祸应该是真,避祸的缘由却未必属实。联系到这些天的见闻,罗湘绮心中渐渐有了计较,只是事关重大,还不能够贸然下结论。
半晌,罗湘绮抬起头,望着杨般若的眼睛里有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柔声说道:「我看杨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染了风寒了?」
杨般若看罗湘绮突然改变了口气神情,一时有些发呆,不知该如何应答。
见他不答,罗湘绮径自走到他面前,一伸手,在他前额上搭了一下。杨般若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洁白修长的手指却已经从他额头上移开了。
「正在发烧呢。」走近了才看见,杨般若褐色的衣袍上,有着条条暗红的色泽,赫然正是干枯的血迹。
罗湘绮不由得心里发颤,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杨兄受苦了……」说着把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杨般若身上,自己只剩下白色的夹衫。
这下不仅杨般若,连张仲允也被愣住了。
杨般若虽然不明白罗湘绮为什么一开始那么言辞尖利,然后忽然又变得温柔亲切,但身上的温暖实在难以拒绝。抬头望向罗湘绮,只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尊重、同情和怜惜。心头一暖,几乎要掉下泪来。
他奔波多日,屡次被追打、驱逐,尝尽艰辛屈辱,虽然有正义的信念支撑,但到底年纪尚轻,时时觉得孤单绝望。但实在想不到,如今会在这两个比自己还要年少的孩子身上,得到这么多的关怀和温暖。
一时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一会儿,罗湘绮道:「这样病着不是办法,何况身上还有伤。」沉吟了一下,对张仲允说:「允文,不如这样吧,请大夫来是万万不行的,不如你到城东药堂,讨一包消寒丹来。这药治风寒最是有效,吃得几次,好了便罢,不好再想别的办法。去拿药的时候要小心一点,要是他们问给谁买的,你就说……嗯,就说……」
「我就说是替扫园子的老孙头吧,他又聋又哑,常常央我们代买东西的。」张仲允接着说。
「好。」罗湘绮夸赞似地对张仲允笑了笑,颊边浅浅的梨窝若隐若现。
张仲允兴高采烈地跳出门去跑走了。
杨般若本来想要阻拦,但看到罗湘绮望向自己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便打住了。
城东药堂离这里有半个时辰的路程,饶是张仲允连跑带跳,路上丝毫不敢耽搁,来回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光景。张仲允跑的虽累,但心情却很畅快,因为今天罗湘绮又主动关心起他的行踪,还跟着他到了暖阁。
虽然秘密被他发现了,但自己一点也不介意,而且罗湘绮对杨哥哥那么好,想来杨哥哥也是不会介意的吧。
这样一路想着,张仲允又回到书院门口,正想从小门溜进去,却发现大门洞开,本来到夜晚格外安静的书院,此时却一片嘈杂,灯火通明。
张仲允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抬腿就往里面冲。
一口气冲进门里去,惊讶地看到,他离开时还是一片幽静的前院,这时几乎站满了人。而在人群中间,正被两个人拉来拉去扯着的,赫然就是罗湘绮!
旁边一个一身校尉打扮的人,正一脸的不耐烦地呵斥道:「还跟这个老匹夫啰嗦什么,一脚踢翻了他把人带走就是!」
那扯着罗湘绮一条胳膊的衙役,显然不敢用尽全力,只央求道:「梁先生,梁老爷,求求您放手吧。锦衣卫大人要抓人谁敢阻拦?连知府大人都不敢过问,还巴巴地派小人们来帮手,您老就别较劲了吧。」
梁章森老先生却死死的揪着罗湘绮的另一只胳膊不放,又气又急,呼呼喘息着说:「就是魏忠贤亲自来了,也要讲明白道理才能抓人。我的学生好好的,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抓去了。」
梁章森身后有几个书院的年轻教习,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上来帮忙,却又心中恐慌。
那锦衣卫闻言更加不耐烦:「什么不明不白?你这老家伙看到没有?」说着用脚尖踢了踢身后被两个衙役像拧麻花儿一样扭在那里的一个人,张仲允看过去,那人正是先前被他藏在后园的杨般若!
「这个小子,就是那大贪官魏大中的小儿子魏学濂。妈的,老的难缠,小的更难缠,他老子明明已经认罪伏法,后来病死在狱中。这小子和他哥哥偏偏要说他老子是冤枉的,写了上万言的血书四处散布,妄图找人翻案,还恶意诋毁九千岁魏忠贤魏大人……」
「你们血口喷人!我爹爹明明是因为向天子谏言揭发阉狗恶行,反而被逆党陷害入狱,惨遭酷刑而死……」那个平时温柔平和的人,此时却双目如同喷火,声声控诉也如杜鹃啼血,惨不可闻。
但是话还未及说完,却被那锦衣卫一掌劈在脸上,顿时鲜血顺着嘴角直流了下来,点点滴在浅蓝色的衣襟上。那是罗湘绮亲手给他穿在身上的。
伤病在身的人哪禁得起这样狠手,霎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恨急,喘息半日却说不出话来。
那锦衣卫恨恨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这小子倒也奸猾,他的哥哥已然伏法,他却几次三番逃出我手。妈的,一个小毛孩子倒叫老爷我费这么大劲儿!」
说着他转向罗湘绮:「还有这个小子,居然敢窝藏乱党。听说你还是什么罗通判的公子。哼!你们罗家本来就和东林党蛇鼠一窝,你那族里不是已经有一个进了东厂的镇抚司了么?你要是骨头硬,就别在这撒赖,也和老爷去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亲自动手来拉罗湘绮。
罗湘绮也不争辩,只低头紧紧抿着嘴唇。
那早先扯着罗湘绮的衙役与罗通判甚为熟悉,本来就对罗湘绮下不去狠手,这时见锦衣卫亲自来动手,自己就顺势缩在了一边。
罗湘绮的袍子给了生病的魏学濂,此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夹衣。被他们这一拉扯,削瘦的肩膀和胸膛都露了出来,在夜晚的凉风中不住颤抖;脸色也变得一片苍白,毫无血色。
站在院门口的张仲允看到这个情形,只觉得又惊、又怒,又怕、又心痛,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涌上了脑门。惊的是自己藏起来的杨般若居然是魏大中的儿子!虽然刚才知道被骗时,还有些难过和委屈,但是看到他的倔强和凄惨,这时也只剩下了敬佩和同情。
怒的是锦衣卫居然这么猖狂,而众衙役也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但他自己毕竟只是个年纪幼小的孩童,看到这么多气势汹汹的男子恶狠狠地拿人,纵然不齿于他们的恶行,但是心中也生出许多畏惧。
一时手心、背上全是冷汗,双腿簌簌发抖,很想就此跑开远离这可怕的境地,但是看到罗湘绮被拉扯受苦,却又无论如何不愿离开。
更何况,罗湘绮本来就是因为自己才被牵扯进来的!
锦衣卫终于失去了耐心,不顾白发苍苍的掌教梁章森的痛骂和哀求,一掌将他推去老远摔在地上,硬将罗湘绮扯过来。
眼看罗湘绮就要被他们带走,这时张仲允再也顾不得害怕,猛然从人群外边钻了进去,抓住那锦衣卫的手臂,张口就是一咬!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锦衣卫没有防备,一下被咬个正着,只见他「啊」地大叫了一声,甩了一下手臂,罗湘绮和张仲允同时被甩了出去。锦衣为勃然大怒,抬步上前就对着张仲允猛踢。
第一脚下去张仲允吃痛大叫出声;第二脚直直地踢在胸腹之间,张仲允却再也叫不出声来,痛得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嘴里「呵呵」地抽气,觉得肝肠几乎都要碎裂了。
罗湘绮见状顾不得自己的跌伤,合身摸过来紧紧地把张仲允护在身下。那边那几个衙役和教习,见把人踢得不好了,再加上本来就看不惯锦衣卫的所作所为,就忙过来连拉带劝地把他给弄开。
张仲允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把那锦衣卫痛得一边不断挥舞着手臂,一边大骂不止。
那边地上张仲允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对那锦衣卫大声叫道:「人是我藏的,不关别人的事,你不要冤枉好人,要抓就抓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想把罗湘绮往背后拉。
锦衣卫更是火大:「你当老爷不敢抓你么,你小兔崽子等着,看老爷不扒了你的皮!」
正闹得不堪,忽见罗湘绮拉过挡在他身前的张仲允,「啪」地一下,在他脸上打了一个脆响的巴掌,红红的指印顿时冒了出来,这一下子把张仲允和周围的人都打愣了。
只听罗湘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胡闹,我说了不愿与你交好,你再纠缠讨好也没有用,你赶快回家去吧,别老是跟着我,我有正经事,没工夫和你小孩子扯淡。」
说着拼命一推,硬把他推到梁章森和几个教习那里。那几个教习忙忙地接住了。
罗湘绮又自己走到锦衣卫和几个衙役面前:「人是我藏的。我们罗家子弟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欺负老人家和小孩子。我就在这里,你们想抓便抓,倒要看你这个奴才养的奴才,阉狗养的狗,能横行到几时!」
罗湘绮故意把话说得恶毒,就是想把那锦衣卫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来。
那锦衣卫果然气得脸色发青,牙咬得咯咯直响,也不再去管张仲允叫些什么,用手指着罗湘绮的鼻尖道:「好,好!哈哈……哈哈……!」他怒极反笑:「我也倒要看看你这样的身子板,倒能硬气到几时!待会就让你知道老爷的厉害。走!」
说着拎着罗湘绮,便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大步走了出去。
一众衙役也押着魏学濂跟了出去。
张仲允犹待继续辩解,要去换回罗湘绮,但梁章森和几个教习,早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紧紧捂着他的嘴。张仲允无论怎样挣扎,也难以挣脱,眼睁睁地看着罗湘绮被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擒走了。
张仲允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年幼,痛恨自己的怯懦、文弱和无力!被捂着的嘴不能出声,只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从他拼命睁大的眼睛中掉落。但不管他怎么样努力睁大眼睛,入目的也只有空空的门洞和在风中不断飘摇的灯笼……
那些人,早就走远了。
等到几个教习终于放开张仲允的时候,他却早发不出声息——原来已经痛昏了过去。
第三章
天色灰蒙蒙的,四周的景物也是一片昏黑。
张仲允急切间不断地寻找,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大铁笼子,笼中挤满了人。尽管如此,张仲允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笼中的罗湘绮。
罗湘绮身穿一件鲜亮的红衣,在那一堆面目不清的幢幢黑影中间,显得格外夺人眼目。张仲允快步向那铁笼跑过去,罗湘绮在笼中也看到了他,隔着栏杆向他伸出手来……
但是还没有等张仲允跑到近前,那铁笼竟然向前滑动了起来。张仲允仔细一看,原来是四、五个丑陋的恶鬼,一边狰狞地大笑,一边拉着铁笼向前跑。
张仲允心中被滚油泼过一样地焦急,只想追上去把那铁笼砸开!
可是虽然他已经使尽了全力,那铁笼还是越跑越快,越离越远,渐渐隐入到一片蒙蒙的黑雾中去。罗湘绮的一身红衣,此时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远远在一片灰黑色的背景中跳跃着,像一团明亮的火……
「阿锦!阿锦!……」张仲允大声喊叫,然而无论如何,却再也喊不回那个人来。张仲允不由得放声痛哭,胸中满溢着冰冷的绝望和无尽的痛悔。
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四肢一挣,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原来还只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客店里。泪水不知不觉间打湿了枕头。
张仲允坐起来,斜靠着板壁,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月光从窗缝中悄悄探进屋中来,在地上描绘出一条银亮的线。
八年了,这个噩梦跟随张仲允已经八年。八年间,张仲允由一个懵懂孩童长成了伟岸青年,但是梦中的无力感却依然未变。
张仲允目下正寓居在京城的一家客店里。
前几日放榜,张仲允知道自己高中了进士。喜报送到了客店中,一店的人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沾染了喜气。
进士及第,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想像的荣耀。天下读书人那么多,真正熬出头的能有几个?大多数人皓首穷经,却连个秀才也考不上。
家里有钱的,还可以拿钱捐个贡生出来,没有钱的,只能布衣终老。
但即便如此,每年来应考的读书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更有那不服输的老童生,头发花白了还一考再考,只盼哪一次能够跃过龙门。
毕竟,十年寒窗,只为售与帝王家。不考官,读书人还能干什么?
今年的状元,竟然是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传言皇帝钦点他为状元,很有些体恤他五十多年辗转科场之意。可这样的老翁怎堪重任?只能卸宴之后,放回家养老罢了。
榜眼和探花,也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了。因此他这个二十出头的英俊进士,在今年的科甲之中排得虽不是最靠前,但却最是惹眼。
放榜之后,不少有未出阁女儿的官员士绅,都来打听这个新科进士的家世出处。
这些荣耀,虽然也令张仲允欣喜。但是,却仍是驱散不了他心里的阴霾。
他觉得这并不是他应得的。
有许多事,其实是他替他做的。
自那日罗湘绮被擒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张仲允昏倒后被送回家,气、累,加上被踢打,整整昏睡了两天。
等他第三天醒来,听闻罗湘绮等人已经被解往苏州了。
张仲允闹嚷着要去苏州找罗湘绮。他的父亲虽然也已知道,实际上是罗湘绮代张仲允受了过,但又怎么能让儿子自投虎口?只得狠心把张仲允锁在家里,派自己的大儿子张伯让带着大笔的银子去苏州疏通,看能不能把罗湘绮弄出来。
但罗家已经是墙倒众人推,牵扯到锦衣卫和东厂的案子,谁敢帮忙?连罗通判也被免了职,更不要提罗湘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