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出书版) BY 甘草柴胡

作者:  录入:07-27

两人见面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抬头看窗外却已经是月上中天。罗湘绮便说要回去,张仲允哪里舍得,定要让他在这里安寝。

罗湘绮却说明日公事繁忙,宿在这里怕赶不及。张仲允只得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去。

行到中庭,只见月色澄明,人在月光中行走,就好像走在水中一样。

罗湘绮走到院中海棠树下,突然停了下来。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了,海棠的盛时已过,只剩下半树残花。

罗湘绮仰头看那海棠,又回头望向张仲允。

月亮的光华似乎都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瞳看起来有一种清凉柔和的光辉。

张仲允的魂魄似乎也被吸了进去。

罗湘绮轻轻微笑了一下:「其实殿试完毕之后我就看见你了。只是人太多,不好上前相认。」

张仲允听了这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像是重新掀起了一场风暴。他居然早就看到了自己,却为何今日才来相见?

罗湘绮又轻笑了一下,转身欲走。

却被张仲允一下子攥住了手。

许是夜凉如水的缘故,罗湘绮的手指冰凉,似乎正在微微地颤抖。

「阿锦……」

「今天太晚了,明日有公事,后日再来望你。」罗湘绮说着,轻轻挣脱了张仲允的手臂。

送走了罗湘绮,张仲允就像做梦一样飘回到自己屋里。

这一夜几乎未曾成眠。

是真的么?是他真的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还是另一个白日梦?就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

张仲允不时的在暗中摸索罗湘绮的名刺,甚至几次重新点上灯,反复看那上边他的名字、官阶和居处。

是的,不是做梦。是他真的来了。

只要他回来了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何时改的名字,怎样从狱中脱险,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但只要知道他还在人世,甚至还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够了。

张仲允一时之间,觉得对九天的神佛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和感激。

第四章

一路上静默无言。

只有「得得」的马啼声从车前传来。

张仲允和罗湘绮正坐在马车里,从西山往城东的丁香胡同驶去。

罗湘绮说带他去家中一坐,会会两个朋友,并没有更多解释,张仲允也不多问。

罗湘绮现在就坐在他身边。马车颠簸的时候,他们的膝盖还会碰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张仲允心里已有说不出的满足。

前日初会之后,罗湘绮说隔日来望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张仲允从来不知道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会有这么漫长。

虽然八年的时光,是一段不小的距离;虽然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不能再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虽然想到这距离,这陌生感,张仲允就会心里有微微的刺痛……

但是,现在他就坐在他身边。而八年的距离,用一生的陪伴,能不能够弥补?

其实,在从清晨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清晨的等待里,张仲允想了好多的事。关于他们的别离,关于他们的重逢,关于——他们的感情。

在看到罗湘绮的一刹那,自己心中颤抖的狂喜,张仲允很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就如同他在从青青少年变成沉稳男子的过程中,就早已经参悟到,自己当年的依恋,这八年来的苦苦寻觅、思慕如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中间,有恩、有义——他的回护之恩和相救之义,是他万死也难以报偿的。但是,这比山岳还要重的恩义虽然令他挂怀,但更加难以忘记的,却是如秋水一般绵延不绝的情意。

他知道,当年的劫难,和这八年的流离,定然给罗湘绮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伤痛。如果他不愿意他知道,他一定不会主动探询;如果有一天,他愿意让他分担,那么,他宁肯替他承受所有的痛楚和难堪。

当年,罗湘绮用他的坚毅和勇敢,保护张仲允免受厄难;如今,张仲允要用他的坚韧和博大,守护罗湘绮今后的人生。

无论怎样都可以,只要他能够喜乐平安。

他甚至不愿意勉强他接受他的感情,那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张仲允自己并不在意世人的诟病、讥笑;但是他非常在意罗湘绮是否生活得舒适称心。

他要义无反顾地对他好,但不愿这种好成为他的负担。

阳光从车门斜射进来,罗湘绮秀美的侧脸沐浴在日光中,看起来有一种晶莹的光泽。张仲允看着这一幕,心里被一种温柔的酸楚涨满着。

马车最后在丁香胡同一个朴素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还未停稳,门口的侍童就飞奔进去传信,两人刚下车,就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从院中迎了出来。前面一个着青衫的,上前来对着张仲允就是一揖到地,张仲允连忙还礼,待两人都直起身子的时候,张仲允才看清楚,这人原来是个故人。

虽然有些吃惊,但并不在意料之外。这个人就是当年被张仲允藏在废园中的杨般若,真正的名字是魏学濂——被阉党陷害致死的东林七君子之一的魏大中的幼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魏学濂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今虽然成长,面貌并未多变。

但,刺眼的是,他的左颊上,从太阳穴直到下颌,添了一条长长的伤疤。虽然年岁已久,伤疤只呈现出一道浅浅的白色,但仍然醒目地提醒着那曾经的不堪回首。

魏学濂的笑容却温暖亲切依旧。他一面上下打量着张仲允,一面感叹道:「允文真是长大了,现在居然比我和士奇都要高了。」

张仲允起先愣住了,要思索一下,才明白他说的士奇是罗湘绮的新名字。

「般若兄……不,学濂兄,好眼力,一下就能认出小弟。许多人都说小弟和幼时相比模样变了好多。」

「呵呵,你可以继续称我般若的,般若是幼时祖母给我起的乳名,杨也是祖母的姓氏。」说着又忙着向张仲允引荐身后的人:「允文请来见过户部郎中史可法史大人。」

张仲允向他身后看去。那个人看样子大概刚过而立之年,生了一副奇特的相貌。

身材高大,手臂和腿都比一般人要长好多,眉毛浓黑,眼睛细长,厚唇,方下巴。身上穿着一件灰色长袍。

严格说来,这人并不是一个相貌出众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有些丑。

张仲允和罗湘绮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魏学濂虽不如他们两个,但面目观之可亲,笑容如春水般沁人。

但是这个人,和这三个形容出众的人站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得逊色。虽然没有过人的仪表,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磊落豪侠之气,让人一见之下就胸怀为之一宽,仿佛自己也生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

张仲允心中暗道:「此人是个英雄。定然不会久困椟中。」

他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人,会是大明的最后一道长城。正是他的殉难,宣告了历史上又一个朝代的彻底完结。

四个人到书房落坐。

张仲允注意到,在行走的过程中,魏学濂的脚步颇为不稳,原来他的右脚竟是跛的!张仲允心中黯然,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

四个人在一起谈谈讲讲,甚为相投。与魏学濂言谈之中,张仲允才了解到,原来那年苏州民乱,慌忙中,狱中的要犯被抢先提走,而剩下的人犯,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进来的,则一古脑趁乱冲出了大狱,罗湘绮和魏学濂也裹挟在其中逃了出来。

当日的情景,真是一片混乱。许多百姓手无寸铁,本是凭着一腔热血要清除贪官污吏,救出那些被诬陷的君子,但是却遭到手持利刃的官兵的绞杀和痛击。

这下引来了更大民愤,以致官民互殴,人马相践踏,死伤无数。

罗湘绮和魏学濂皆有伤在身,行动甚是迟缓,眼看就要倒在乱尸堆中,幸亏一个来寻儿子的老汉,看这两个少年十分可怜,冒死把他们带回家中藏了起来。苏州大乱之后,阉党忙着收拾残局,没有时间深究他们的下落,他们才得以逃生。

不敢在苏州久留,伤势刚好了一点,他们就北上到了河南祥符,投奔了魏大中好友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史可法本就是忠肝义胆之人,虽然家贫,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两个。这样过了两年多,魏忠贤倒台,大家才重见天日。

后来他们辗转跟家人联系。魏学濂这才知道,他的大哥魏学漪,已经被东厂迫害致死多时了。

罗湘绮的父亲,因为失去了儿子,怕老来无靠,在女儿成婚之时,就带着全家随女儿一起北上。亲家翁也是东林士人,两家联姻,倒也合契。

只是罗湘绮的母亲因为思念儿子加上路途奔波,不久即一病不起,已经于天启末年故去。父亲心灰之余,也是百病丛生,湘绮找到他们时,他已是弥留之际了。

居然能够看到儿子生还,使他惊喜非常,但这惊喜最终还是未能改写他的命数。

他临终之前还称赞湘绮不愧是他罗家的好男儿,有胆色,有担当,无愧于天地和祖先。最后含笑而终。

这是一场丑角导演的闹剧,却要无数忠贞义士来陪葬。历史往往就是这么荒诞。

罗湘绮在避祸的时候,改名为士奇。后来科考之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

在魏学濂粗略地讲着这些年的经历的时候,罗湘绮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品着茶,既不插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张仲允每次望向他的时候,都只看到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了小小的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平静,张仲允的心中越是疼痛,后来简直如锥刺一般。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把手掌刺破。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酒菜摆上,几个人把盏欢饮,谈兴更浓。

几杯酒下肚,张仲允发现,刚才一直静坐聆听的史可法,原来竟也十分健谈。不仅健谈,而且观时论事,眼光异常犀利。

一般人对搅乱天下的魏忠贤,都是视若豺豹。他却说,魏忠贤到死都只是一个小混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朝中反对东林党的人,都拥护他。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放下了杯筷,六只眼睛一起望向他。

史可法自己倒若无其事地满饮了一大杯,才继续下去:「当今圣上,当年登基之时,明知阉党祸乱朝政,处置了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却并没有根除阉党余孽,他们中的有些人,至今仍然占据要津,你们说是什么缘故?」

张仲允望了望罗湘绮,看对方只是含笑地看着他,于是也微笑了一下接话道:「自然是怕东林势力坐大,酿成党祸,所以才要东林、阉宦与中间的骑墙派,彼此制衡。但这样一来,东林固然不能把持朝政,但党争纷起,三派彼此不容,恐怕党祸更甚。」

「着啊!」史可法击掌道:「兄弟年纪虽小,脑筋却清楚得很,来来来,我们满饮此杯。」说着,又浮一大白。

其余三人也随之把盏。

「东林士人,几十年来,清誉颇盛。无论是开初的邹元标、杨攀龙诸公,还是其后的杨涟,以及在下的恩师左光斗诸先生,文章气节,当世无出其右,在民间更是声誉卓着。但东林一旦遭遇厄难,朝中落井下石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却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却是为何?难道只是因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不成?」

此言一出,大家俱都沉吟不语。

史可法顿了一顿,才又接着说道:「东林诸领袖,确实都是清廉忠贞之士,但其下也有不少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的伪君子。求功名富贵倒还罢了,但偏偏要打着清廉忠贞的大旗,每日只知高谈阔论,卖弄学问,并不做什么实事。这又倒还罢了,偏偏别人做实事的时候,他们还要在旁边挑三拣四,拿道德气节的名头来压人。空谈误国,这才是东林遭人嫉恨的症结所在。」

说罢长叹一声,又饮下一杯酒。

罗湘绮慢慢接道:「因此反对东林的,并非都是卑劣之徒,也有清操独立之人。」

史可法道:「对啊!反对东林的,也有清操独立的人。而东林之内,除了标榜清操独立,更要求新务实才对。」

魏学濂道:「要说务实,士奇最近不就做得很漂亮么?礼部主持的祭祀和各种宫廷庆典当中的漏洞,不就是士奇查出来的么?这一下可为朝廷节省了不少银子。那礼部侍郎还想狡辩。士奇以四品之职与他二品大员当庭抗辩,不卑不亢,直说得他哑口无言,连天子都夸奖士奇好口齿,好才情。」

「真的么?」张仲允忙问道。他非常想知道,平时温文蕴藉的罗湘绮,锋芒毕露之时会是什么样子。

「你又是听谁说的?」罗湘绮摇头叹息,颊边梨窝微现。

魏学濂并未出仕,只是在史可法这里作了个书记。但因为是名门之后,本人又才情卓着,所以在东林后辈当中,颇有声望,消息甚是灵通。

张仲允心中充满了感慨和向往,忍不住在心中揣摩罗湘绮在殿上慷慨陈词,神采焕发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书院里,他总是要仰望着他,追随着他的情形。

他并没有注意到,魏学濂在讲这些话时,激赏之后所隐含着的忧虑。

罗湘绮所任职的督察院,顾名思义,乃是要监察皇帝和百官的作为的。

责任重大,风险也大。八面玲珑的人,能够四面讨好。

像罗湘绮这种仗义直言的人,则比普通的官员更容易遭人嫉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恶风,甚至此预计的来得还要早、还要猛烈。

对张仲允来说,相逢后的日子过得特别快。

六月初,张仲允的授职令下来了:工部主事,正六品,赴都水司叙职。

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职,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角色,没有什么油水不说,还要时不时出京视察河务,甚是劳累。但张仲允只要能在京中任职,其他都不计较,因此欣然赴任。

受了职,寻了新宅子,似乎一切都步入正轨。

但李源的一封来信却又激起了千层浪。

宋柯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

一个多月前,李源和宋柯离京返乡,李源因一路上操劳过度,又沾染风霜,得了风寒。他本来身体健壮,甚少生病,但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旦染病,就会来势汹汹。

因为世道不太平,不敢在路上逗留,宋柯就雇了辆马车,让李源躺在车中赶路,自己和李家老仆以及几个伴当一路照顾。

行至山东和河南交接处的时候,不想竟与被官兵称为「闯贼」的李自成手下的人马狭路相逢。传闻这些人虽然比一般盗匪自律,并不轻易扰民,但对士绅、富户和商贾却毫不留情。

李源此时还在病中,无人担当大局,大家乱成一团。危急之中,宋柯遣散随从,将李源和老仆藏在荆棘丛中,自己驾车向岔路奔去,引开了乱匪。

李源的性命和从京中带回的资财得以保全,宋柯却从此下落不明。

李源带病苦苦寻觅,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眼看病势沉重,只得先行回家将养。

同时传书给张仲允,托他帮助寻找。

张仲允和罗湘绮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寻找宋柯。但她就如离群鸿雁一般,一去再无消息。

乱世多别离。张仲允和罗湘绮一想起此事都是忧心忡忡,但也毫无办法。

时间就这样匆匆逝去。

虽然时时为宋柯和李源担忧,但张仲允的生活也不是毫无乐处。

张仲允每次看到罗湘绮,心中都会有说不出的惊喜。

罗湘绮的一转身,一回眸,对张仲允来说,都是绝佳的风景。他每一次写给张仲允的便签,他在张家用过的茶盏、酒杯,都是张仲允珍爱的藏品,会在无人时拿出来仔细把玩。

罗湘绮像是一脉沉静的溪流,不知不觉间将张仲允慢慢淹没。

淹没就淹没吧,他甘心沉溺其中。

但是他发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的并不止他这一个。

当他在背后凝望着罗湘绮的时候,分明还有一道目光,也在追随罗湘绮的身影。

魏学濂。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言笑甚欢。一旦罗湘绮走开,张仲允和魏学濂分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黯然。

不用说破呀不用说破。

推书 20234-07-27 :亲亲我的小猫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