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天魔真正的体型,竟是偏细致一路的。
天魔的头发,以往因为要戴著战盔,一向都盘起来梳成髻,颇有威严古风。现
在不带头盔,长发逶,这才发现天魔的头发,又黑又亮,在阳光下散发出蓝
晕。这一头长发,可能稍嫌浓厚──如此更加显得头发黑的醒目──,但却
并不粗硬。
是,他很清楚一点也不粗硬,白无垢忆起那个晚上,天魔的长发拂在自己身上
的感觉,痒酥酥的。
天魔有著浓发与柔肤,接触到了,中人欲醉。白无垢从来不知道,肉体的接触,
会带给人这麽大的刺激与快乐……令人耽溺!
想到此,白无垢忽然脸红了。
他连忙收敛心神,眼睛很不自然的移向远处。
那天的事情,他当然只字不提,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天魔当然也没再提起,大家都已经是成熟的人物了。
成熟……?是的,以前两人的距离很远,他是魔界备受礼遇的重臣,却非与主
上亲近的幸臣,关系疏远是当然,就是要保持距离,地位才会恒定,相处无猜。
哪知道救出天魔之後,两人的距离突然大幅拉近,近到令人烦恼,近到让他晕
眩!
连天魔素来一贯的形象都产生极大的变化,这是真的?还是晕眩所致?
目下,他二人扮起「正常人」,又是不是真正的「正常」?
就这样,天魔与白无垢两人,随意漫步,刻意避开魔界,避开江湖。
这天,两人在小饭馆吃过午饭,饭後茶罢,他二人离村向前而行,才没多久,
就见眼前无路,河流挡道,临河的渡头上系著一只小船,却不见摆渡的。只见
方才用餐的小铺里的老掌柜,特地颤巍巍的赶来,一边喊道:「二位客官,这摆
渡的老董有个性子,过午就要睡一觉,大约未正(下午两点)才会过来,现在
是未初时分,二位客官先歇歇再说吧!」
这条河有点宽,隐隐的看不见对岸,但是对他二人而言,却算不上什麽障碍,
随便施展凌空虚渡的轻功就行了。不过天魔既然立意要做一次「正常人」,那自
然是做到底,二人相对一笑,那就等吧!
河岸旁的草坡,种了不少株垂柳,嫩绿宜人,他二人就在一株柳树旁的草地坐
下。天魔坐了一会儿之後,继而顺著草坡的坡度躺下,曲臂作枕,仰望天上的
白云,复又闭上眼睛假寐。漆黑的眉毛,在脸上画出异常惹眼的线条。
白无垢危坐一旁,手中顺手拔起一片柳叶,眺望江上的烟波。四下寂静无声,
他二人也久久的沈默著。
忽然,天魔睁开眼眸,坐直身子,问白无垢说:「你会吹叶子吗?」
白无垢愣了一下,直觉的回答:「不会!我只会吹洞箫。」
天魔笑了笑,接过白无垢手中的柳叶,说:「我吹给你听。」
说著,将叶片含在嘴里,立时,空灵的声音出现,宛如篥。
白无垢佩服的看著天魔,会吹树叶不是什麽稀奇之事,许多顽童都玩过这个把
戏,但是大多数人只能吹出单音节,像天魔吹的如此曲折悦耳的,实属少见!
天魔就这样一直吹著,清亮的声音,在河岸上回,像是穿透了这蓝天白云、
绿杨碧波。
而,好半天过去,这摆渡的老董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终於,白无垢说道:「无垢从不知晓天魔还有这手技艺!」
天魔说:「小的时候,被逼练功逼的急了,我就会逃走,爬到一棵大树上躲起来,
躲久了无聊,信口就拿起树叶乱吹。……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一吹,其他人
哪有听不到的?无非是松了一口气,又可怜我被逼的这麽紧,偷偷让我在树上
逍遥一回罢了!」说著,微笑起来。
白无垢听到天魔这一番话,不觉也忆起了自己小时候,贪玩淘气,常常捉弄恩
师九老,把他弄的哭笑不得的种种情景,忍不住也笑了。
就在二人相视而笑之际,忽然那热心的老掌柜大呼小叫的把睡眼惺忪的老董给
逼了来!两人终於才上了船。
舟声咿唔,清风拂来。春暮时分,就算是阳光普照,也总带有薄薄的氤氲晴岚,
让流光舞动,更加迷离。此时,天魔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是看他负手眺
的姿态,就知道他很享受这这一刻。天魔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之下,灿起一圈蓝
光,黑色的披风已经推到後肩,露出蓝色的长袍,衬上空气中的岚气,格外和
谐。
白无垢忽然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身处哪里?更不知流水悠悠,
小舟将要荡到何方?可是他的心底又有一股莫名的平安,似乎舟行到什麽境界,
都没有关系!
待到两人上岸,已经是申牌时分了!
没过多久,只见红日衔山,落日尽头,竟有一座大而气派的院落,像是富贵人
家。走进前一看,不意却是一间客栈。
这倒是意外之遇,两人於是走进投宿。
店家看见这一黑一白两位公子,打扮虽然不十分华贵,但是气宇不凡,由不得
哈腰作揖,迎了出来。
白无垢要了两间清静的上房,结果店家在西跨院找了一座单独的院落供他们住
宿,这小院有三个房间,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两旁是两间寝室。然後,亲
自捧了簿子,请教客倌尊姓?天魔随即说:「某复姓公孙。」
待到店家退出客厅,天魔像是想到什麽,笑问白无垢说:「无垢,你好像还不知
道吾的名字吧?」
白无垢一愕,果真,这麽久以来,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天魔叫什麽?
当然,天魔是太昊支族的传人,应当姓公孙,这一点,天魔刚才自己也证实了,
可是他的名字呢?
白无垢回言:「这……无垢确实不知天魔名讳,吾道之中,称呼别号似乎更为流
行,所以…。」
天魔说:「正是如此,我的名字,久无人唤,连我都快淡忘了!」
顿了一下,又说:「我单名『昊』,昊天的昊;字羿穹,后羿的羿,苍穹的穹。」
公孙昊,字羿穹。
白无垢在心中默念,随即说:「好名字!」
天魔不答,又说:「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你以外,像琴魔、剑魔、刀魔等人,吾
竟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白无垢正欲回答,只见天魔侧头沈思:「琴魔、琴魔…,观他的相貌口音,似是
紫薇支族的人,嗯,紫薇族多姓贺、姓韦、姓崔、姓锺……。」
想了想,问白无垢道:「吾记得二十年前,东武林出现一位少年,轻功与气功,
并称双绝,叫做『碧影魔音』锺无涯,是琴魔吗?」
白无垢露出钦佩之极的神色,说道:「正是。天魔真是目光如炬,算无遗子!」
天魔笑了笑,说:「他是无涯,你是无垢,你们倒像是同一个排行的师兄弟了。」
白无垢也微微一笑:「哪里,这纯是巧合,我和琴魔之前也不相熟。」想到天魔
竟然知道挚友初出道的事迹,白无垢不禁心中一阵感动与欢喜。
天魔忽然又问:「无垢,你的垢字是『土』字加上『后』?」
白无垢惊讶,回说:「是的。」天魔不可能不知道他名字的写法,怎麽会明知故
问?
天魔轻轻一叹:「无垢…好名字!你知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白无垢不解,正欲相问,房外传来叩门之声,原来是店小二端来了热茶,後面
跟的小学徒送上热水,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其後,天魔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
题。
* * *
第二天早上,他二人询问柜上,才知道此地名为知德镇,镇上富饶,独多大户。
而且离京城极近,再前行数里就到了。因离京城不远,所以过路人众,镇上的
大户们因此集资捐了这个大宅院落当作客栈,接待宾客。
通常,武林中人很少会履足京城,一来是人烟繁盛,容易惊动百姓;二来,他
们与官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魔界地处幽僻,行事比一般武林中人还要隐晦,所以天魔与白无垢,生平之中,
竟然都没有到过京城!
难得这次已到邻近,怎麽可以错过游东京的机会?
他二人於是来到了京城汴梁。
上午逛了大相国寺,下午,至汴都第一名胜:金明池。金明池畔,起了好大一
座酒楼:「太白楼」。二人游的差不多了,就进入酒楼,上到二楼,拣了一副临
窗的座头坐了。
酒到半酣,忽然上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後面还跟著一个中年妇人端著琵琶,一
个老太婆捧著一个金漆盒子,来到座前,对著他二人深深道个万福,说到:「今
日小苹前来伺候两位大爷,献唱一曲。请两位大爷赏下耳音,唱的不好,还请
多多包涵!」说著,手中轻敲檀板,後面琵琶伴奏,这名叫小苹的歌女,便开
始唱了起来。
歌声婉转动人,立时,嘈杂的酒楼变的一片寂静,只听她唱的是一阕「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
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节一登
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当下,天魔与白无垢两人都听住了。
一曲既罢,整个酒楼采声雷动,叫好不绝!
天魔呆了许久,只见小苹还半低著头立在桌前,他不禁问到:「姑娘适才所唱的,
是何人的词?」
小苹低头回道:「这是秦学士新近填的。」
白无垢心想,原来是他,与三苏齐名的秦观,秦少游。
词中意境真切,他刚才一听,像是又回到昨日乘坐渡船时的光景了。
只听见天魔低声说道:「好一句『韶华不为少年留』!」
天魔随即又向小苹说:「可否麻烦姑娘再唱一曲秦观学士的词?不拘唱什麽都可
以。」
小苹施了一礼,後面琵琶叮咚,小苹又开始唱了,这次是一阕「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归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人一听,更是愣住无言。
良久,白无垢才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小苹走後,酒楼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一个说:「你不知道这个小苹?她是全东京
歌喉最好的歌女,小晏相公最迷她了!她平日金玉其声,多少人求她唱她都不
唱。今天那两位客人,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另一个说:「不见得罢?人说:『姐儿爱俏』,你看那一黑一白两位相公,都是风
流潇洒俊俏的人物,恐怕小苹是爱上人家了吧?」
一个又道:「话不是这麽说,那两位相公囊中也大有财物,刚才那白衣相公赏给
她一大锭银子,没有二十两,也有十五两,我在旁边瞧的清清楚楚!」
不提整座酒楼都在看著天魔与白无垢,这两位「黑白相公」,却忽然满怀心事,
默默出神起来。
同时眼睛都不看对方。
之後,他们是何时起身离开太白楼?晚饭又是在那吃的?
白无垢事後怎麽样都想不起来!
他心中,颠来倒去,重复又重复,都是秦少游的那几句词。
接下来的记忆,已到起更时分。真不愧是繁华京城,到得夜来,灯火通明,热
闹依旧。
这一黑一白两位公子漫步在汴梁的闹市之上,他二人各有感慨,心不在焉,眼
前的热闹,半点也没有看进去!
当然也没有察觉周遭异样的眼光。
像这麽出色的人物,出现在东京夜市,好似鹤立鸡群,早就被许多人盯著瞧,
偷偷指指点点。
白无垢与天魔并行,却相隔老远,一人看一边的街景。
一个衣著入时的女光棍,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一截手腕;裙子也故意系的高高
的,露出底下大红绣鞋。只见这女光棍手中摇著汗帕,笑嘻嘻的存心冲著白无
垢撞了过来。
无垢没有提防,被这女光棍撞个满怀。他又不敢使出内力反震,因此不由得脚
步一偏。那女子「好心」,紧紧抓住白无垢的手,一把把他「扶住」。
天魔这时,方才回头看白无垢ㄧ眼,说道:「小心!」
一语未了,那厢又来了一个浓妆抹的兔子相公,也故意撞进天魔怀里,挨挨
蹭蹭,双手也不知道摸到哪去了?一脸暧昧。
白无垢这时也才看了天魔一眼,说:「没事吧?」
两人虽是心不在焉,也觉得狂蜂浪蝶讨厌,不约而同,掉头往灯火阑珊处走去,
而且越走越快。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觉之间,他二人竟又回到前一个晚上投宿的客栈。
只见掌柜的满面堆笑,说:「两位公孙大爷又回来啦?昨天那间跨院还给二位留
著哪!」
两人回到院落,白无垢迳自走进房间,也不与天魔打招呼,把门一关,踉跄倒
在床上。
他感到出奇的累,也出奇的烦乱!
白无垢平躺在床上良久,不但没有睡意,而且还觉得越来越燥热。
他不耐烦起来,索性起身,做了一件生平绝少做过的举动:把身上的衣物都解
脱乾净,再重新躺回去。
又过了许久,仍然没有睡意的他,觉得他自己是因为口渴的关系,应该喝点水。
到坐起来时才想起:他的屋子里没有水,茶水放在隔壁客厅的桌上。
白无垢顺手拉过白色的外袍披上,也不高兴系上腰带,也不高兴穿鞋,两手把
衣襟一掩,拉开门,走到客厅去。
整个院落悄然无声,静沈沈的,唯有晚升的月亮爬到墙头,让客厅不至於漆黑
不可辨认。白无垢拿起桌上的已经冷掉的茶壶,注入满满一杯茶,一口饮尽。
才要再倒,却发现天魔不知道什麽时候也出现了,站在屋子的另一端。
天魔身上也只披著件外袍,松松的扎上腰带,因为是面向庭院,侧对著他,特
别可以看出四散的袍角与长腿的曲线。
天魔眼睛不去看他,口里却说:「我也要一杯。」
白无垢沈默,拿起一个新的杯子,又倒了一杯冷茶,搁在桌上。
天魔转身,慢慢走进,却又停步。
良久,白无垢才抬头,向天魔望去。
只见天魔也正在看他。
天魔忽然开口说话:「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白无垢:「……?」
天魔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从一出生,我就是太昊族的少族长,未来的魔界
之主。我以族为名,竟然叫『太昊』的『昊』,这不能算是名字,不能算是我的
名字!这只是一个代表,一个族长的标记。就连我的绰号,天魔,也是一样,
一点个性都没有!」
白无垢凝望天魔:「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天魔、公孙昊、公孙羿穹……每一个
名字,都代表是你…你本人!」
一阵沈寂。
天魔轻声说:「无垢,再念一遍!」
白无垢说:「天魔、公孙昊、公孙羿穹……」
一阵清风拂来,吹的满院的花木摇动,一地花影,颤颤生姿。
天魔语音更低:「无垢,再念一点别的给我听!」
白无垢眼睛离不开天魔,脑中一片澄明,却又一片混沌。脱口而出的便是整个
晚上萦绕在他耳畔与心上、太白楼上歌姬唱的那几句词:「西城杨柳弄春柔,动
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