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冰心照汗青————流云飞岫

可是经天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他做不到！

经天子看著白无垢，那眼神，竟彷佛也感染到白无垢的情感，带著哀愁与婉约。方才白无垢所说的一切，馀音犹存：天魔两度抱起他，如梦如惊，柔情似水。他经天子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却已有身历其境之感，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抱不下去，似乎，白无垢就只能让天魔抱！

反正天气还热，晚上睡在外面也没有妨碍。经天子无奈，只得这样自我安慰，同时，脱下自己身上红色的外袍，轻轻覆在白无垢身上。

经天子信步走出凉心居，又来到上回凉心居外的竹林。他的心中一片混乱，仍然深深的沈浸在白无垢的感情世界里，根本无法好好思考。翻来覆去，只是凄惶与忧伤。

经天子在林中徘徊许久，忽见一条人影飘下，仍然是上次的雪部统领，寒江蓑笠翁。

寒江蓑笠翁弯腰向经天子行礼，一抬头看到经天子，忍不住惊道：「门主，你的外袍呢？」

经天子随口说：「拿去当棉被了！」

寒江蓑笠翁听了愕然。

经天子不去理他，迳自问道：「什麽事情？」

寒江蓑笠翁方才发现自己失态，忙道：「启禀门主，属下等已查知御主的行踪。他离开汗青编之後，先至『幽兰景』与东陵少主会面，这几日则前往『栖星小筑』，与一名面目猥琐的初老男人密谈，该名男子身份还不知道，但是从其言谈中推知，很有可能是东陵少主的师父！」

经天子沈吟：「栖星小筑….？东陵少主的师父….？」

凝思之际，经天子忍不住皱眉：「这个兄长，风雅绝伦，品味一流，举止打扮，连自己都不能不佩服。不过自己爱惜羽毛，对什麽都很挑剔，包括交友在内。兄长则不然，弹性很大，跟什麽人混都无所谓。像这次，竟然是一个『面目猥琐的初老男人』？这样的人也能与他对话？真是服了他！」

只听见寒江蓑笠翁在那里说道：「如果没有其他指示，容属下告退。」

经天子摆手，说：「等一下，有一件事：吾想….派人潜入魔界。传令云雾霜雪四部，立刻研拟各种潜入的方案呈上，越快越好，不得有误！」

寒江蓑笠翁躬身：「是！属下接令！」说著飞纵而逝。

经天子又抬头看看式微的夜色，想起了自己一整天除了喝茶，什麽也没吃，自言自语道：「也该吃晚饭了！」

＊ ＊ ＊

第二天上午，与昨天白无垢中招之际的同一时刻。

经天子与白无垢两人坐在流月亭，经天子一本正经的发问：「第九个问题，你这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是….？」

白无垢对这个问题并未多加思索：「没有，我这一生之中，尚未有过最得意之事！」语气落寞非常。

经天子顿了一顿，调整了一下嗓音，才说道：「最後一个问题…..嗯….白先生，汝相信吾是单纯的想为你立传而来吗？」

白无垢听到最後一个问题，不禁诧异说：「什麽？」

经天子说：「汝相信我是….真的吗？」

白无垢：「啊….？」

这句话….这个口气，何其耳熟？这….真是巧合！

白无垢一转眼，视线与经天子不期而遇，不禁令白无垢又是一愣：怎麽是这样的眼神….？这位汗青编的神秘首脑，目光如电，顾盼炜如，充满了谐谑与潇洒，现在，他的眼睛却好似蒙上一层薄雾，带著哀婉与同情──对自己的同情。究竟有什麽不对？只不过是片刻之时，为什麽他问出第九个问题以後，就在瞬间中有如此重大的转变？

又过了一晌，白无垢才开口说话，仍是他一贯的淡淡神情与口吻：「这个问题，目前无法回答！」

经天子问道：「此话怎讲？」

白无垢说：「是否真心，需要对方明志。对一个不肯道出真实姓名的人，如何相信他是真的呢？」

经天子眉头一挑：「你知道我用的是化名？」

白无垢淡淡的反问：「难道不是？」

经天子说道：「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实际的行动吧？」

白无垢说：「告知姓名与否，难道不是一种行动？」

经天子听後，不加思索的反驳：「那麽是不是一有人告诉你他的本名，你就会爱上他？」

说完之後，经天子立刻感到後悔。果然，白无垢脸听了之後脸色大变！

经天子懊悔不迭，他不是故意的！该死，竟然攻击对方心中最痛的痛处！

经天子赶快拿话岔开，企图弥补：「我是说，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吧？汗青编的规矩，首脑从不以名号示人，除非….那人是他的至亲或知己。久仰白先生的清高孤介，我怎能一开始就现出真名，强迫你当我的知交？况且，我不以真名告知，正是希望彼此不要以武林的身份论交，以免日後江湖恩怨缠绕。这样子无拘无束、顺情顺意，难道不是真的？」

不待白无垢回答，经天子很快接著说下去：「既然这是你心之所愿，吾又何惜？吾姓悦，名兰经，人称『玉指圣颜经天子』。…..现下我已经告知真名，请问汝当如何？」

白无垢看看经天子，微微一笑，吟道：「花径既曾缘客扫，蓬门从此为君开！」巧妙的改动了杜甫的诗句，来说明他作法。

经天子看著白无垢，也笑了，这一笑，终於驱散了他眼中的雾气：「哦！那以後我必定常常登门造访，直到….你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为止！」

灿烂的阳光之下，凉心居的空气中，弥漫著浓浓的花香！

＊ ＊ ＊

白无垢与经天子，洗盏易茶，谈的更加投机！不知不觉，已接近中午时分。

白无垢忽然觉得自己饿得厉害，肚子咕咕乱叫。这种饿法，活脱像是两天以上没吃过饭！

这真是一件怪事！

白无垢抬眼，只见经天子脸上又露出那种恶作剧的神情，嘴角更是浮现出遏止不住的笑容。不过这神情一闪即逝，经天子随即探身到亭外去，俯视溪涧中的流水。

白无垢也跟著步出亭外，看看日影，然後说：「看这个日影，应该是吃饭的时刻了。」

说完，回头看经天子：「今天我做个小东，请你便饭如何？」

经天子羽扇轻摇，欣然道：「好啊！我正想吃贵乡最出名的酱肉！」

白无垢负手看著经天子，笑了笑，说：「那就走吧。」

於是，他二人出了凉心居，走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竹篱茅屋，地方不大，设备简朴，但极其雅洁。

店里白胡子的老掌柜迎了出来，口里笑呵呵的说：「白公子，好久不见，真是稀客！」话毕，看到旁边的经天子，立刻冲著他说：「这位公子爷，昨晚不是才光临过小店吗？原来是白公子的朋友啊？怎麽不早说？」

「昨晚….？」白无垢转头看看经天子。

经天子顿时狼狈不堪，频频假咳，不去看白无垢。

两人坐定之後，白无垢把店小二特意拿过来的菜单递给经天子，说：「由你来点菜吧！本来应该是我来推荐这里的名菜，不过，看来悦兄已经不需要我来指点了！」说完，微微含笑，双目澄澄，看著经天子。

经天子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红，暗想，白无垢真不愧是魔界第一智者！自己这次出的破绽实在不小，谁知道这麽巧，竟然在昨晚摸到同一家馆子来吃饭，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不光这个破绽，刚刚白无垢还在那儿看日影，看来，他必精於用日月的影子来计时计日。到底，他知道了多少呢？

到这个地步，经天子索性大方起来，羽扇一挥，说：「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著，也不看菜单，一口气对著店小二点了七、八道菜，除了酱肉以外，都是这个店里头最名贵、最拿手的菜。

点完菜之後，经天子长眉一挺，嘴角轻扬，越发显得文采精华，逸兴遄飞。他目光迎向白无垢清亮湛蓝的眸子，潇洒的说：「等一下白兄请不要客气，尽情的吃。今天，我买单！」

０９

第六章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上）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经天子终於辞出了凉心居。

经天子一路行来，一路想著此行的成败。这次实在是出师不利，经天子不得不承认：任务不能算圆满达成！自己虽然成功的让白无垢说了心底话，探知了真相，但又如何？生平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一头栽进当事人心中的世界，反而不忍心再问下去，真不知道谁才是输家？最诡异的是，在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却三下两下就泄漏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跑去和白无垢订交。

看来武林中卧虎藏龙，诡谲多变，自己之前纵横武林，未逢凶险，也许不过是运气。想到此，经天子不免又多了几分警惕之心，然而，任务该完成的总是要完成，经天子自认恩怨分明，亲是亲，仇是仇。既然无法继续问白无垢，那麽他只好直捣虎穴──潜入魔界。魔界自然是比凉心居还要复杂危险许多，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天魔已经认得他了！想到此，经天子恨了一声，都是白无垢这只碧眼狐狸害的！拉著他去见天魔，一来是拿他当挡箭牌，让天魔无从开口；最重要的，白无垢早就认出他是汗青编的人，所以早早让他现形！想到白无垢在拿他当挡箭牌时的谎言：「这位是无垢生平最好的知交」，不料谎言变真实，他与白无垢竟然真的订交！想到此，经天子又忍不住微笑，世事多变，虽然任务不成，但是能与白无垢交往，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大丈夫不患无妻，而患没有知己。想到此，经天子心中洋溢著一片暖意。

不过，这魔界还是要进的，经天子在心底誓言。为了不让天魔认出，也为了不妨害日後与白无垢的交往，看来，他经天子只好牺牲一下，变装易容而入了。

忽然，一只风筝在天空中高而稳定的飞舞著，经天子一看，知道这是汗青编的秘密联络方式，他的部下以这种方式通知他开会地点所在。经天子於是加快脚步，向著风筝而行。

经天子来到一处房舍，屋里，碧落赋的云、雾、霜、雪四部的统领已到，迎接门主驾临。

经天子浏览四部统领所拟的各种潜入魔界的方案，有的假扮烧火的粗工、有的假扮送柴的，有的假扮士兵，都不甚理想，经天子犹疑不决，看了半日，终於说：「似乎是方案二比较适当。」

方案二，是假扮魔界的舞姬歌妓。经天子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得意非常：「白兄啊白兄，这次你万万也料想不到，这颜照古竟会摇身变成一个女人吧？」

经天子自我陶醉良久，方才注意到，云、霜、雪三部的统领，同时都看著雾部统领，因为只有她是女的，而雾部统领则脸露难色，因为她既不美又不媚也不年轻。经天子於是摇头，说：「不用，人选吾会另行去找。这份方案，我留下细看。汝等继续调查栖星小筑的主人，并将御主的行踪，随时回报。吾会随时与你们联络，若没有其他事情，今天聚会到此为止。」

语毕，起身离去。

＊ ＊ ＊

经天子离开部下之後，只身来到旷野，四下漆黑一片，这时，从经天子的袖中飞出一物，瞬间，一道火花冲天。不久之後，就来了一道人影，直奔经天子，那条人影来到经天子身前，说：「我乃魔剑道接引使者，请问门主呼召何事？」

经天子说：「吾想要单独潜入魔界，因此需要你们的协助。」

接引使者问道：「不知道门主可有构想？」

经天子说：「吾想易容改扮成女性潜入，不知道可否？」

接引使者不加思索的回言：「好极了！我们组织定期会派人潜伏到魔界去充当舞姬或是卫士，门主此主意正好。明日此时，我们会派人帮门主准备衣饰用具等，请门主不用费心。」

经天子道：「如此，有劳贵组织大力相助，明日此时，吾仍在此等候！」

＊ ＊ ＊

第二天晚上，经天子依言前来，等待魔剑道来接应之人。

不久，一道人影靠近。

经天子看清来人，脱口而出该人的名号：「销魂夜魅，是你！」

随著灯光射入与一阵浓香袭来，销魂夜魅眼波流转，对著经天子媚笑著：「门主，长久没见了，门主还是这麽英俊迷人！」

经天子说：「夜魅，这次就全靠你了。」

销魂夜魅一边娇笑，一边打开手里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给经天子过目：「这是衣服，魔界以黑色为主色，姬人也不例外，所以我帮门主准备了黑色的服饰；这是披肩与飘带、这是鞋子、这是假发、这盒是等会儿要替门主化妆的妆奁、这是进入魔界的路线图…..。啊，最重要的是这个，」销魂夜魅说著，拿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凤钗，「门主您不是魔界中人，没有魔气，所以我特地准备这只丹凤朝阳钗，这是修罗支族的信物之一，带有魔气，门主您一戴上，就冒充的过了。」

经天子问道：「你是修罗支族的人？」

销魂夜魅点点头，同时补充道：「魔界的姬人大部分都是修罗一族的。」

经天子想起白无垢的自述里提及过的话，就随口问出来：「听说魔界以『白帝』、『紫薇』、『颛顼』三族的相貌生的最美，怎麽没有提到修罗族？」

销魂夜魅惊异的看著经天子：「哟！门主您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略停一下，方接著说：「说这三族的人生的最美是不错，其实论起我们修罗族的美女，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只不过修罗族有一个特点：女子生的极美，但男子却多长得粗壮狰狞，和佛教里『八部天龙』的阿修罗一样。其实我们原本也不以修罗为族名，後来是因为这样才被叫开的。」

经天子又问道：「那麽魔界的舞姬，有没有这三族的人？」

经天子觉得自己对白无垢所属的白帝支族比较熟悉，因此想冒充这族的人，破绽应该会比较少。

哪知销魂夜魅脸上的神情突然转为怨恨：「哼！这怎麽可能？门主你太天真了！他们『白帝』族和『颛顼』族，与『太昊』、『高辛』、『炎帝』，合称魔界五大世家，互相通婚，历代魔界的领袖，全部出自这五大世家！至於『紫薇』族，虽然不在五大世家之内，但是与『天微』、『天市』合称『上三族』，是魔界的贵族阶级，全部担任魔界高官，辅佐魔界的首脑。这些『望族』怎麽肯来做这种低三下四的贱役？」

略喘一口气，又接著说道：「我们算什麽？永远上不了台面，其实我们这族的人非常优秀，哪里比他们差了？我们，还有一个夜叉族，只因为混有异类的血统，修罗族是金发，夜叉族的人耳朵是尖的，就为了这些特徵，备受歧视。魔界里，修罗女专作姬妾，夜叉男只出刺客。永远活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语气尖锐，在黑夜中听来，格外令人不舒服！

经天子倒是想不到魔界内部这麽复杂，他不由得继续追问：「可是….你是黑发啊？」

销魂夜魅答道：「修罗族的发色不是全都是金色的，有全金、有黑金参半，也有纯黑的。我算比较幸运，生成一头黑发。」说著，嘿嘿嘿的笑了几句。

经天子好奇，又接著问道：「所以，你们与夜叉族因此出走，另立魔剑道？」

销魂夜魅神色阴沈不定，半晌才说：「也不完全都是这两族的人。」

经天子不再问下去，转过话题：「那就劳烦你帮我换装吧！」

＊ ＊ ＊

经天子在销魂夜魅的帮助下，完成了装扮：黑色的水袖，金色飘带，自己的黑发之外，又混著金色的假发，梳成高髻，绾著著丹凤朝阳的发钗，俨然是一位标准的魔界舞姬。